我的村莊

我死了。我的村莊也死了。這個結果出乎意料，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但這結果卻不可逆轉，來得迅雷不及掩耳。

多年前，我還是一個孩子的時候，村前有一條大河，據說這條大河是長江的一條支流，村里人叫南河。南河十幾米寬，清得像一面鏡子，水下即使游著一只小米蝦子也會看得清清楚楚，連蝦子深色的腸胃線也纖絲畢現。一到夏天，村里的孩子天天泡在河水里，捂魚、抓蝦、翻喇咕（一種類似小龍蝦的甲殼類生物）、打水仗，騰起的浪花雪一樣散開，一河笑聲也如浪花一樣騰起散開，在山谷里回蕩，在陽光里紛紛揚揚，閃著雪一樣潔白的光芒。

南河繞山而行，河與山之間隔著一片甸子地，現在的人們叫濕地。甸子里春夏秋冬都長著寶貝，山蕨菜、山韭菜、蘑菇、烏拉草，此起彼伏，生得熱熱鬧鬧，也有矮小的灌木叢，松鼠野兔走錯了路，從山上竄下來，驚惶地躲在里面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一有風吹草動，便“嗖”地竄進草叢不見了。

山是一座名山的余脈，層層疊疊綿延不絕，四圍高高地直頂到天上，林子密不透風，那些樹啊，那些野梨軟棗松子山葡萄啊，那些野豬狍子山兔子啊，還有那些山菜，那些花啊，把村子圍堵得嚴嚴實實；村莊也便如深井里的蛙，安靜地伏在井底看藍天白云。一條出山的小路蜿蜒著懸在山谷里，像掛在天空的閃電，一閃一閃地，只要一眨眼，那閃爍的路便只剩腳下一截，閃出一片白亮的光，是露水濕了褲腿。進山的路卻多，趕上饑饉年，一個人一條路，人便在樹叢里閃爍起來，老輩人嘴里的荒年一個接一個，山里卻從未餓死過一個人。

我長大了，沿著那條閃爍的小路走出村子，才發現原來好山好水好風光，卻沒有養出好兒好女好日子。山里人的目光太短，短到只能看見山里的故事，山里人的口袋太淺，淺到只能裝下粗茶淡飯。盡管我從短淺的村子里走出來，上了大學，可在城市五彩斑斕的萬花筒里，依然是一株呆頭呆腦的狗尾巴草，搖曳出寒門學子的猥瑣。我仰望著城市斑斕的驕傲與榮光，卻想念我的父母，我的村莊。

是的，我要把斑斕的世界帶回村莊。

糧食果蔬要增產，我建起了化肥廠、農藥廠，村莊的秋色頓時飽滿而昂揚起來，豐收的果實金燦燦的，運出大山換回村莊的好日子，整個村莊的笑臉都明晃晃地捧給了我。

日子好了要蓋大樓，我建起了水泥廠、磚瓦廠，一座座高樓聳立在山谷里，井底的村莊爬出深井，坐在家里就能看見山外的天地。

山里水好樹多人老實，山外人不讓建的造紙廠，化工廠，山里人敲鑼打鼓迎進村莊，村里人掙的錢比城里人還多。

我已經記不清過去了多少年，村莊也斑斕著了，也驕傲榮光著了，村里人見了我像見到大人物一樣，能跟我說上幾句話，都會幸福得渾身發抖，并在人前炫耀很長時間。

我驕傲地行走在村里四車道的公路上，那條路一直通向世界。

還是記不清從什么時候，真的記不清了。我突然發現清凌凌的河水變成了一河白漿，黑黝黝的土地變成了紅磚碧瓦，還有那些山菜呀，狍子山兔子啊，沒有密林的庇護，要么無蹤無影，要么落滿灰塵；我還發現村里陸續有人得了一種怪病，有人身上長出了銅錢，有人長出了銀錠，有人甚至長出了金條……

他們做了手術，卻很快復發，而且越長越多。怪病一直蔓延著，家家都有人得病，先是男主人，后來就傳染給妻子兒女，病痛讓人們苦不堪言。后來有人發現，離開村子，躲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病就會自然痊愈。于是人們紛紛逃離。

我也病了，終于病成一座金山后，死了。村里僅剩的幾個人怕我被污水浸泡，拖著病痛的身子想把我推到山上，但光禿禿的山上沒有遮擋，我從山上滾下來，穿過臭氣熏天的甸子，滾進飄著一河垃圾的污水里。

我的靈魂化作一縷青煙，迅速逃離污水，飄上云端。

我俯視著村莊：村里人都逃走了，他們要尋找一片適合生存的凈地。他們有的飛向了月球，有的爬上了火星，有的掉進了白亮的銀河……

村莊只剩下林立的高樓，冒著濃煙的工廠，砍伐的森林，污染的河流，還有變成金山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