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虎 （連載三）

（接上期）

九.剪除爪牙殺虎威

牡丹池。青石門框鐫刻著一副對聯：

碧浪銷塵慮，溫泉暖客心。

“四爺您來了？里邊請！峋四爺到！”

“峋四爺到！”“峋四爺到！”里間漸次響應。

兩條剽悍大漢，把住牡丹池大門。左邊的漢子一言不發，將手中錦緞包袱遞給一旁的門童；右邊的漢子同樣一言不發，將一錠銀子丟給另一個門童；這就表明，接下來的半天，這家浴池只接待一位客人，峋四爺。

隨后，另有眉清目秀的童子，接過左邊門童手中包袱；又有老成的賬房先生，接過右邊門童手中的銀錠。拿包袱的童子引峋四爺先到茶室，落座后，先上一小碗熱騰騰的養生粥，暖胃、熱身。

茶室小巧雅致，最讓人稱道的是，溫度適宜，顯示出店家的匠心。太冷固然沒道理，目下已是寒秋，客人進高檔浴池，圖的不就是個溫暖？太熱，也不相宜。外面清冷，一進門就遭遇燠熱，會讓人不適，甚至煩躁。在裝修考究、不冷不熱的茶室中，先進一小碗熱粥，由內而外，把客人的體溫慢慢調高，這樣，在進入更衣室之后，既不會怕冷，也不至于出汗。

更衣室，童子將包袱遞給一個成年男子，脆聲說道：“拿去，熏香，記住，上等的?！背赡昴凶永事暣饝?，朝峋四爺鞠了一躬，將包袱捧出。

浴池呈階梯式，最低的那座，溫度適宜，不冷不熱，目的是讓客人適應。第二級浴池溫度比較熱，讓客人舒筋活血，遍體通泰。第三級比較燙，讓客人經絡通暢，祛風強體。三級浴池之上，還有蒸汽池，池中加了中草藥，能讓客人逼出寒毒，活血化瘀。初浸，二泡，三燙，四蒸，然后是捶背松骨，最后是修腳。這一套程序下來，半個下午差不多就過去了。

峋四爺進入更衣室，換上熏過香的干爽衣服，再進茶室，喝一杯菊花茶，清心明目，以解此前的燙蒸之熱。

“峋四爺走好！歡迎再來！隨時恭候大駕！”

出門，涼風拂面，峋四爺精神為之一振。兩個護衛一言不發，左邊的領先峋四爺兩步，右邊的落后峋四爺兩步，三人昂首走上大街。路人一見這陣勢，喲呵，此君來頭不小，最好別碰面，阻道擋駕可不妙，遠遠就避開。

路過文華齋店前，峋四爺聞到了一縷香，腳步慢下來，隨后干脆停下。峋四爺微微皺眉，凝神辨別之后，轉身踏進文華齋。

文華齋是一家古玩店，屋檐不高，門面不寬，毫無氣勢。外人粗略一看，都以為此號實力不濟。然而，正所謂“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京城古玩界沒有人不知道文華齋，也都清楚此店的特別之處，那就是不賣質輕之物，比如字畫絹帛，也不賣易碎之物，比如古瓷舊陶。這就有些奇怪，字畫陶瓷，歷來是收藏大宗，以文華齋實力，居然甘心放棄這兩項進益肥厚的生意，用意何在？也有人問文華齋老板個中奧秘，老板答曰：毫無奧妙可言，乃祖上遺訓。開業先祖為人謹慎，說是字畫容易遭受蟲蛀火燎，瓷器陶器容易失手打碎，一旦破損，那便是最大虧空，故而專挑打不破、摔不爛的玩意經營。

聽者不覺莞爾，暗生譏諷之意：但凡食魚者，皆會遇魚刺，難道說，從此世人皆不食魚？因噎廢食，可笑可嘆。

其實，世間萬象，不離陰陽。文華齋的做法，弊端明顯，益處也明顯。無論是誰，能耐再大，實力再強，也不可能全知全曉，逢單便接，來者不拒，什么生意都做，對文玩古董一網打盡。內行早就看出門道，文華齋專營金、銀、銅、木四項，精于青銅禮器、紅木家具的鑒定與收藏。

文華齋的熏爐名頭最響，這一點峋四爺早就知道。讓峋四爺不解的是，文華齋居然舍得焚燒如此好香。焚天香，賺吆喝，只為賣銅爐？

站在柜臺里的裴主事一見大主顧峋四爺光臨，趕緊小跑著迎出來：“不知峋四爺大駕光臨，得罪得罪?！?/p>

峋四爺擺手笑道：“路過而已。華九呢？”華九是文華齋的老板。

“華老板去山西了，昨日剛去?！迸嶂魇鹿砘卦?。

“這么說，是拾寶撿漏去了？難怪坊間將尋寶人稱作‘拾寶猴子’，他呀，的確比猴子還精。”峋四爺笑道，“是不是嗅到什么寶貝了？”

裴主事賠笑。峋四爺這才有空將目光投向店內正中，紫檀小案上的一座紅里泛金的香爐，淡淡問：“燒的是什么香？古董香？倒也不俗。”這才是厲害的玩家，如果一進門，看見那紅里泛金的香爐就兩眼發光，盯住不放，豈不是把軟肋亮給店家看——這寶貝，我要定了，管它什么價，老子吃定。買主主動伸出脖子待宰，店家的刀子豈能不快，下手豈能不狠？

裴主事賠笑：“古董香？還真不知道，小的不懂?！?/p>

峋四爺跟對方閑聊：“真不知道？這么好的香，居然隨便燒？”

裴主事愣了：“這香好？很貴么？糟了，這下虧了?！?/p>

峋四爺不再笑，盯著對方的眼睛問：“這香是你燒的？”

裴主事有些緊張：“華老板從地攤上收來一只舊香囊，繡工很精，說興許是宮里流出來的，只是太臟太舊。老板讓廚娘清洗一下，看看再說。廚娘將里面的殘香倒出來，放在窗臺上曬。黑咕隆咚的一小坨，也看不出好壞。”

峋四爺走近香爐，點頭道：“難怪，的確是好香。既然是香囊里的殘香，也沒什么可惜的，物盡其用，倒也得其所哉?！?/p>

裴主事放下心來：“就那么一小塊，再沒有了，都放進香爐里了?！?/p>

峋四爺道：“這香爐不錯，也是好的，仿佛有些來歷?！闭f著就伸出右手撫摸銅爐。

裴主事趕緊說：“四爺仔細，小心燙手。”

峋四爺的手早已搭上了銅爐外壁，淡淡道：“不燙，香料不多，火力也不大?！?/p>

裴主事道：“這倒是。”

觸手細膩，猶如嬰孩肌膚，跟峋四爺所想的完全一樣。他又伸出左手，兩手各出二指，環扣銅爐，旋繞一周，以測定爐體的圓潤程度。無論是觀感，還是手感，都毫無缺陷。峋四爺暗吁一口氣，最后將右手食指和中指探進爐口內沿，輕輕觸摸。銅爐要做舊摻假，此處是難點，要么是不到位，要么是過了頭，反正都會露餡。

裴主事和護衛都安靜地看著峋四爺，他們都知道，只要過了最后這道關口，銅爐就會易主，價格倒是次要的，峋四爺不差錢。

突然間，“奉”的一聲，很短促，很古怪。與之同步，幾乎分毫不差，整個店堂里火光大盛。峋四爺成了一個火人，一個手舞足蹈、尖聲銳叫的火人！

沒錯，事后據兩名護衛回憶，清清楚楚聽到一聲響，不是“砰”的一聲大響，就是簡簡單單“奉”的一聲，如同浸滿油的火把接近火種被迅速點燃那樣，聽起來完全一致。

就是這古怪的聲音，讓辦案者查辦無跡，問案無計。

且說文華齋的這恐怖一幕。伴隨著“奉”的一聲，峋四爺成了火人，裴主事，兩名護衛，連同店門外的一個路人，都被眼前的景象嚇得半死，面無人色。

文華齋的裴主事是個書生，固然想不出什么撲救良策，就連那兩名忠心耿耿的護衛，倉促間也是手足無措，只能眼睜睜看著峋四爺燃燒。隨后峋四爺就停止了喊叫，接著就停止了揮手踢腳，很快就倒在地上，手足蜷縮，燒成一軀黑黢黢的怪物殘骸。最后，室內彌漫起一股異香，這就顯得更詭異。本來，人體含有油脂，焚燒后會散發出難聞的氣息。而現在，不但不臭，反而有異香。一切皆違背常理。

大內三品侍衛李駟峋，江湖上人稱“三眼李耳”的高手，居然自焚而死，死時渾身散發異香。這條驚人消息如同插上翅膀，迅速傳遍京城。

有人說，什么自焚？是天譴！李駟峋作惡太多，老天震怒，才被天火燒死。

有人說，什么自焚？是報應！一家飽暖千家怨，李駟峋何止是飽暖？是暴富。財富太多，且來路不正，因此仇家太多。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

也有人說，自焚是有道理的，李駟峋是個饕餮之徒，大魚大肉吃多了，腸肥腦滿，肚子里板油太厚，整個人就像一根蠟燭，沾火就著。

還有人說，自焚是有道理的，李駟峋雖說是個饕餮之徒，但暗地里還是信佛的，搜羅香爐，常年熏香，如今火化升仙去了。

更有信佛的信徒說，李駟峋假信佛，真行兇，假借信佛之名，搜羅天下名貴香爐，遍尋世上貴重香料，弄得天怒人怨。菩薩脾氣再好，也會生氣，有道是，我佛慈悲，亦作獅子吼。菩薩一生氣，就把他的魂收走了。李駟峋臨死前那股異香，其實是菩薩留下的標記。常人哪來的異香？更不用說是大惡人了。

當然，也有心神明智之人，對此類異端邪說根本不信，堅信真相只有一個：李駟峋被人用巧計謀殺了。

德公公就是這樣的人。德公公是太監總管，兼侍衛領班。

李駟峋被焚燒致死后，其護衛趕緊向“遠字營”營主李太嶂稟報。李太嶂是李駟峋的義兄，排行老大。李太嶂雖說膂力過人，勇冠三軍，卻沒有經歷過這等奇事，一開始真的相信了自焚之說，于是向德公公稟報：老四李駟峋自焚而死，死時身帶異香，可能是升仙去了。

德公公當即發怒：“糊涂至極！什么自焚？什么升仙？一派胡言！你身為他們幾個的大哥、遠字營營主，老四為人謀害，不思問案報仇，卻相信異端邪說，說出如此荒誕不經之言，當真讓我心寒失望！”

李太嶂不敢言語?！斑h山近水，寅為毛魁”，這是德公公給麾下八個義子女所在營排的序，只供內部掌握，外人不知。初定八字為“遠山近水，寅為獸魁”，但眾議認定“獸”字不好聽。有人提議將“獸”換為“首”，但老大李太嶂心有不甘，說“首”就是老大的意思，容易與遠字營混淆。最后還是老三秀岳提出，將“獸”換為“毛”——龍為鱗之長，鳳為羽之長，虎為毛之長。遂成定局。

德公公八個義子女中，李太嶂年齡最長，長期任遠字營營主。

德公公隨即讓下人帶來李駟峋的兩名貼身護衛，詢問李駟峋下午的行蹤。未曾問到第七句，德公公就下達命令：老六李陸峰、老八李霸崖各帶一支人馬，連夜將牡丹池、文華齋各色人等，統統拘來。

德公公對心存疑惑的李太嶂道：“無論老四死于誰手，結局皆因衣物、火種而起。衣物何來？牡丹池的熏香室。火種何來？文華齋的香爐?！?/p>

李太嶂茅塞頓開，對義父佩服得五體投地，心悅誠服地道：“義父智比諸葛亮，孩兒不及萬一?！?/p>

德公公嘆息道：“若是老三在，其中玄機早已參透?！?/p>

提及老三“俏面斑子”秀岳，李太嶂黯然不語。秀岳外出查案，已失蹤多時，死活不知。李太嶂不愿提及秀岳，不僅在于他們年少時共度患難，發誓彼此同生死，更在于德公公懷疑秀岳故意盤桓不歸，繼而懷疑起義子們的忠心。被一個權傾朝野、心思縝密的老人懷疑，絕對是件讓人心驚膽顫、寢食難安的事情。

“為字營”營主李陸峰率手下十二人，打著火把，騎著快馬，火速趕往文華齋。離文華齋約莫一里之遙，李陸峰讓手下打滅火把，悄悄下馬，派一人守著馬匹，其余人步行前往文華齋。李陸峰綽號“鉆林虎”，以行事謹慎、善于隱蔽著稱。他這樣做，為的是避免打草驚蛇。

出人意料，文華齋門前居然燈火通明，赫然停著兩輛馬車，車上車下都有人在忙碌，車上的人在忙著捆扎，車下的人在忙著抬東西。也就是說，鉆林虎的隱蔽包圍計劃，純屬多此一舉。

兩輛馬車，車廂均為黑色，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車廂的四壁，居然圍成橢圓形，讓人感到滑稽。這種形狀是何道理？難道說是為了大風天減少阻力，便于行走？雖說肩負重要使命，李陸峰的心中還是閃過這樣的念頭。

李陸峰駐足不前，神情倨傲，一言不發，看似隨意地一抬下巴。部下早已習慣長官的做派，隨即有一名手下走向前去喝道：“我等乃大內侍衛，前來查案。文華齋上下人等，即刻動身，隨我等回宮問話?！?/p>

那些站在馬車邊的人，先是面面相覷，繼而有人回話：“大內侍衛？怪哉！侍衛管查案？”

那負責傳話的侍衛大聲道：“爾等何人？在此何為？”

對方一人道：“大人們查案，與我們不相干，我們只是趟鏢的，負責給人家保鏢護駕?！?/p>

李陸峰不禁一愣，頓生不祥之感，遂親自走前幾步，問道：“趟鏢的？趟的什么鏢？”

對方道：“我們有行規，說不得。”

李陸峰冷冷道：“說不得？打開車廂，接受查驗！”

對方很是不耐煩：“查驗？只有官府才有權查驗?！?/p>

李陸峰傲然道：“我等奉大內總管德公公之命……”

對方居然笑著打斷他：“德公公？就是那個‘德如山，腸爛穿’？”

聽到這里，李陸峰臉色都變了。他本來以為，憑德公公的威勢，只要他報上老人家名頭，人家即刻會俯首稱臣，束手就擒，這也是他只帶十余人就敢前來拿人的前提。誰知道，世道真的變了。遠的就不提了，就說最近的事，城里城外皆流行一首民謠，唱的是：

德如山，下三濫；

德如山，萬民怨。

德如山，腸爛穿；

德如山，下黃泉！

對方既然敢這樣說，顯然是有備而來。李陸峰不再啰嗦，鏗然一聲，拔出佩刀。手下如聽號令，齊刷刷拔出刀來。李陸峰左臂朝馬車一揮，為字營一干人迅疾分為兩組，將兩輛馬車團團圍住。李陸峰認定，重要嫌犯裴主事一定是藏進了馬車，就等著溜號。

時局再次向不利于李陸峰一伙的方向發展，那些人耳聽眾侍衛亮明身份，眼見眾侍衛亮出兵器，不但沒有逃走，反而就近來了個反包圍，每個人右邊袖子里，滑下一根木棍模樣的家伙。

李陸峰心中那份不祥之感，陡然加重。沒錯，對方就是有備而來。你看那兵器，那么短，那么鈍，也能派上用場？能，一定能！就憑對手那份胸有成竹、以逸待勞的樣子，就可以推知。

李陸峰手心暗暗出汗，卻不能轉身面對這伙手持棍棒之人，因為他的身側，還有那難看的馬車。他認定，這模樣古怪的馬車，才應是重點戒備的對象。

用不著李陸峰費心猜測，答案馬上揭曉。車夫沒有動手，車頂捆扎勞作之人也沒有動手，車廂壓根兒沒打開。是該死的馬車出招，出奇招，必殺招。那古怪的車廂，居然一左一右彈出巨臂，呼的一下，一招之間，李陸峰連同全體手下，就被撂倒在地，跌出老遠，一直滾到對手腳下。那些對手們，好整以暇，個個揮動短短的粗笨木棍，朝他們一人一下，穩，準，狠，擊打在頸動脈上。只一下，十余人全部暈過去。當然，說是全部，不夠準確，李陸峰是裝暈。光棍不吃眼前虧，他只能裝暈，才能保全。在裝暈之前的剎那間，他還是一下子弄清，馬車形狀與殺招之間的關系。

太簡單了，太管用了，太奇妙了，不得不服！

車廂四壁之所以圍成橢圓形，那是因為，兩側都包上比巴掌還寬的毛竹片，足有半人高！每根毛竹片都被黑布纏得嚴嚴實實，不僅便于隱蔽，而且增強了竹片的韌性，不至于被拉裂拉斷。那么多毛竹片被強行拉彎，暗藏了多大力道？瞬間爆發，肉體凡胎豈能敵得過？李陸峰腰腹間巨痛鉆心，不禁暗暗擔憂，右邊肋骨是否被堅韌的毛竹片打斷了，打斷了幾根？

一聲唿哨，對手們開始收陣。李陸峰不敢抬頭，從咯吱咯吱的聲響可以猜出，對方在用絞索將毛竹片收束歸攏，將這種奇特的殺人鈍器隱藏起來。李陸峰伏地不動，既感到慚愧，又感到慶幸。他想，若是八弟來，會不會好些？八弟號稱“龍門虎”，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不過，猝不及防之下，八弟能不能對付這看似普通的毛竹片，還真不好說。

龍門虎李霸崖的情形，比六哥好不到哪里去，只不過沒受傷，內心的挫敗感，卻是一樣的。他根本沒有遭逢任何對手，牡丹池的人早已逃走，僅留下火頭軍，一個又老又殘的鰥夫。

說來也巧，老頭負責給牡丹池燒火，但他的灶臺卻不在牡丹池院內。大灶連著老虎灶，既給浴池加熱，又為街坊供應開水，因此門開在浴池背后的巷內。大灶所需柴火量大，與牡丹池隔開有好處，便于防火。平時牡丹池不給老頭開工錢，只供應柴火，老虎灶的開水收入歸老頭所有。老頭舍不得老虎灶，加上他堅信自己是清白的，與峋四爺的死毫無牽連，因此哪里也不去。不過，雖說他又老又殘，并不傻，暗地里思量，峋四爺為人怎樣不知道，但是很顯然，四爺是牡丹池的財神爺。猶豫再三，老頭還是向李霸崖提供了一條看似有用的線索：大約五六天前，熏衣室新來一個小徒工，滿臉黑漆漆的，賽過包公，留給人的印象很深。

再說李陸峰。就在他忖度對手有沒有走遠，能不能起身救助手下時，幾個手下已哼哼唧唧掙扎著爬起來。與此同時，蹄聲得得，那個在一里之外負責看馬的手下，看出形勢不妙，也趕著馬群過來。

回營后，李陸峰滿面含羞，向義父德公公復命。德公公臉色尚好，先是說不怪他，接著有條不紊分析道：“很顯然，這次不是沖你們來的。沖誰來的？當然是針對老夫我。為什么？我心里有底，當家三年狗都嫌，我當家多少年了？我有權，我有錢，我有威信，除了皇上，誰也比不上，這還不招人嫌？話說到這地步，局勢不是很明朗嗎？要是沖你們來，何必用木棍？一人一刀，豈不利落？”

德公公隨后簡明扼要向李陸峰轉述老八的收獲，自信地道：“小孩子？賽過包公？這只是表象。小孩子有這般能耐？不過是自作聰明者，喬裝打扮而已?！?/p>

李太嶂帶頭表態：“義父所言極是。義父多保重，小心歹人加害?！毙睦飳咸O的推論卻不敢茍同：不是沖我們來的？那四弟的慘死又作何論？

行事謹慎的李陸峰，此刻也心中一動：小孩子？牡丹池多了個小孩子，結果四哥死了，死得恐怖詭異。文華齋多了一幫大老爺們，結局卻好得多，我們雖說是慘敗，卻個個全身而退。這說明了什么？恰好說明，小孩子的仇恨更直接，做事更不計后果。再說了，小孩子家，不一定知道義父是我們的后臺。

德公公笑道：“此等鼠輩，不是我小瞧他，他要真敢來行刺老夫，那我真要高看他一眼了。”

李太嶂表面上點頭稱是，暗中又道：你老人家倒是可以深藏宮中，呼風喚雨。我等要任你驅馳，豈能天天躲著，不見天日？

十.萬千劫難終不悔

李太嶂眾弟兄整日憂心忡忡，然而，自深秋至嚴冬，直到新年，皆無異象。除夕夜，德公公設宴款待六個義子，以及其他得力干將，宴罷，賞賜不少財物。

轉眼上元在即。今年不同于往常，只因燈節毗鄰皇后生辰，圣上恩準舉辦燈會。燈會專辟禁區，供皇族和品級高的皇親國戚、股肱之臣觀賞。

德公公招集義子及得力部下，分派護衛任務。德公公雖說一向陰險，但終究是個俗人，私心難除。鑒于老四死得不明不白，他讓老五、老六、老八擔任燈節禁區護衛頭領，其他爪牙則在內城巡視。

然而，讓虎兄虎弟們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正月十四那天清晨，大內侍衛營帳外，一個童聲在反復高唱：

金木水火土，

火燒大老虎。

輪到哪一個？

老六鉆林虎。

大內侍衛營向來是禁區，常人不敢靠近，加上是清晨，天地安靜，四下無人，因此歌聲十分清晰，一句一句，隨著晨風送入營房之內。

虎兄虎弟個個食三品俸祿，都有專屬庭院，無須入住營房，每天派一人值夜即可，這一天值班的乃是老大李太嶂。李太嶂聞聽此歌，不禁驚出一身冷汗：是禍躲不過，遲早要來，這不，還是來了。李太嶂趕緊派人循聲抓來歌唱者，卻是個驚恐萬狀的小乞丐。

李太嶂問：“是誰人叫你唱的？”

小乞丐嚇壞了，小臉慘白，牙齒叩擊有聲，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觸景生情，李太嶂油然想起自己童年逃荒的那一幕幕，心中不禁一酸。他沒有再追問下去，再說，很顯然小乞丐只是被別人利用，就算問也問不出所以然，于是，他擺了擺手，讓手下放了小乞丐。

李太嶂沒有向德公公稟明此事，只是私下里跟六弟李陸峰說，形勢對其不利，叫他明天不要到燈節巡視。

誰知李陸峰卻笑著說：“老話說得好，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這不，十五元宵節，說到就到。躲躲藏藏，畏首畏尾，這般擔心受怕，何日才是盡頭？我倒不信了，燈節禁地，除了皇親國戚、京城高官，常人皆不容入內，他縱有三頭六臂，能奈我何？再說了，他早晚都在算計我，卻不知我連做夢也在算計他，就盼他敢現身。只要他敢來燈節禁地，只要他敢出頭，我就有把握擒住他！”

李太嶂略一尋思，這話不無道理，于是分派下去，從自己的遠字營營中，調撥部分兵士，歸李陸峰指揮，并囑咐他多加小心。

上元夜，燈節禁區。花千樹，星如雨?；饦溷y花不夜天，紅男綠女人如潮。寶馬雕車，脂香滿路，皇后、貴妃、妃嬪、公主、郡主、貴婦人、嬌小姐，個個穿紅著綠，珠光寶氣，空氣都香得發膩，到處都是花粉氣。

李陸峰始終保持高度戒備，在四名護衛簇擁下，巡視各方。由于此地常人不能到，他始終沒有看到任何疑點。那些大大小小的花車，驅車的，表演的，一個成年人都沒有，全部是孩子。花車上的孩子，有扮天女散花的，有扮牛郎織女天河配的，有扮哪吒鬧海的，也有扮孫悟空三調芭蕉扇的。雖說牡丹池案涉及一個孩子，李陸峰對花車上的小孩不敢放松戒備，不過平心而論，那些孩子呆在花車上哪里也去不了，縱然有哪吒、孫猴子的神通，能鬧出什么動靜來？

漸漸的，李陸峰除了看人，也開始欣賞花燈，當然，這不等于說他放松警惕。只要有人靠近他，他就會繃緊神經，嚴陣以待，就算對方是相熟的皇親國戚、尚書侍郎，也不掉以輕心。

忽然，一只燈具引起李陸峰的注意，是一架走馬燈，高高掛在樹枝上。這是一掛六面燈，蠟燭燃燒引發的上升氣流，帶動燈架不停旋轉。吸引李陸峰注意的，是描摹在六面上的字畫。那燈走到第二圈，李陸峰就看出門道來：金木水火土！這就是燈面的順序。要知道，這五個字，此刻在他心中已成惡咒：“金木水火土，火燒大老虎！”

第一幅，畫是是滿地金銀，題字是“金玉滿堂真富貴”。

第二幅，畫的是綠樹蔥蘢，題字是“萬木爭秀齊富貴”。

第三幅，畫的是山間流水，題字是“水流千轉長富貴”。

第四幅，畫的是大團火焰，題字是“烈火烹油大富貴”。

第五幅，畫的是一座土山，題字是“厚土息壤蘊富貴”。

第六幅，畫的是六角金花，題字是“六六大順滿富貴”。

都是好畫，都是好詞，但邪門的是，這些畫，這些字，讓李陸峰觸目驚心，特別是第四幅，那團赤焰騰騰的火，讓他額頭出汗，脊背生涼。不知不覺間，他就走向那掛走馬燈，一直走到燈下兩步遠的地方。然后，他解下腰間佩刀，舉起來，用刀鞘定住燈，不讓它走動，盯住那幅“烈火烹油大富貴”細看。他之所以沒有拔刀，不用利刃去撥走馬燈，說明他懂規矩，在這種場合，沒有正當理由，舞刀弄槍，顯然是不得體的。

“奉”的一聲，古怪的聲音傳出，同時，恐怖的一幕再次出現：轉瞬間，李陸峰成了火人，口中銳叫，手舞足蹈！

片刻之間，李陸峰成為蜷縮于地的一軀黑黢黢的怪物。

空氣中，彌漫起縷縷異香。

尖叫聲響成一片，好幾位貴婦人、嬌小姐當場嚇暈過去。

事后，德公公讓在場的護衛共同回憶，凡是接近過李陸峰的人，接近時有過什么異常舉動，都要詳細回顧，看看有什么疑點。最后，老奸巨猾的德公公還是發現了蛛絲馬跡。他承認之前失算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干的。

孫悟空三調芭蕉扇！全部疑點都集中到這輛花車上。根據在場目擊者的回憶，德公公還原出這樣的場景：每當有人走過那輛花車，鐵扇公主都會笑著朝經過的人扇扇子，好像是在調戲路人。孫悟空呢，每次都調皮地拿金箍棒戳向圍觀的人，當然不是真戳。

德公公道：“高明，當真高明。鐵扇公主扇扇子，目的是將老六的衣角扇起來；孫猴子拿棍子戳老六，目的是將奇特的香油送進老六衣服里。脂粉嬌娃滿地走，正好掩蓋了香油的氣息?！?/p>

李太嶂有些糊涂：“金箍棒這么隨意戳戳，就能把香油送進老六衣服里？”

德公公瞪他一眼：“什么金箍棒，其實是吹管！那金箍棒，一定是空心的。他后面那只手，一定藏在袖子里，用力捏皮囊，向外吹?！?/p>

李太嶂一拍腦門：“真狡猾！夠陰險！”

德公公旋即下令，徹查“三調芭蕉扇”花車的來歷。不過，老于世故的他內心幾乎可以肯定，這又是一條死胡同，查不出所以然。不過，出于程序，為了面子，命令還是要下達的。

果不其然，花車是租來的，承辦人得知壞消息之后，怕惹禍燒身，早已逃之夭夭。

一向剛愎自用的大虎李太嶂，居然說出一條妙計：把丐幫那些小孩子全部拿來，一定能問出一二。德公公有些詫異，略一沉吟，搖頭否決了：丐幫，歷來人多勢眾，還是少得罪為妙。命賤的人，往往命硬，他們有的是時間，有的是人手，最要命的是，他們可以不要臉面，每天攔轎罵街，當街潑糞潑尿，什么事干不出來？只要惹上丐幫，從此永無寧日。

焰火渠，平安溝，隱逸之地。

渠者，溝也。焰火渠是焰火作坊，背靠山巒，三面臨水。平安溝是東邊那條溝，離作坊百十丈，是一處幽靜所在，溝邊有幾排住房，是焰火師傅的聚居地。住在東邊，占著上首，上風區沒有不好的氣味；離開百十丈，是為了安全，焰火生產歷來是高危工作。

“世間苦無涯，皆因放不下。”

每天，焰火渠平安溝的人們都在老太醫的吟誦聲中醒來，迎接新的一天。老太醫本是一位真正的隱逸者，但是目前，他自己十分清楚，并沒有做到拿得起放得下，一大把年紀，須發蒼蒼，居然整天設計毒計，專門害人。當然了，是專門損害壞人，與好人無涉。

沒錯，老太醫就是喬十二郎的最得力幫手。而喬十二郎，便是火燒四虎李駟峋、六虎李陸峰的主謀。

江湖中，六扇門里，都知道揚州城曾出過一起驚世大案：鹽鐵轉運使陸府幾十口全部被殺，僅有十三歲的公子陸楓橋逃脫。

從那以后，世間消失了陸楓橋這個孩子，多出一個名叫喬十二郎的男人。之所以改名喬十二郎，因為本名中有橋，橋、喬同音；還因為揚州有著名的二十四橋，取其半數，乃十二。原先的陸楓橋，現在身雖在，心已死，僅剩半條命，而這半條命，僅為一個目標存活，那就是報仇。

當喬十二郎第一次出現在焰火渠時，老太醫一眼就看出，這孩子身上怨氣太重，內心怨毒太深，照此下去，只怕難以保全。也許是出于對弱小者的同情，抑或出于同病相憐，在沒有任何人勸說，喬十二郎沒有求助他的前提下，洞明世事的老太醫，自覺自愿站到喬十二郎陣營。

當然，第一次與喬十二郎長談時，老太醫不忘勸導他：你的親人，無論是活著的，或者是在天之靈，最大的愿望其實是要你活得自在，衣食無憂，沒有疾病災禍，你又何必自背包袱，活在仇恨中，郁郁不可終日？

當時，喬十二郎如聞霹靂，忍不住心顫：難道說我暴露了？不會的呀，這怎么可能？

等他看清老太醫飽經風霜的臉，還有他清澈目光中飽含的悲憫，卻一下子明白過來：這個老人家，其實跟我一樣，也是世上最苦之人。只不過，他是曾經，而我是眼下。

不過，出于警惕，為了自保，喬十二郎不敢向老人講明自己身世，經歷過哪些可怕的厄運。直到他因研制爆炸力強大的火藥不幸出錯，頭臉被嚴重灼傷，老太醫沒日沒夜守護他，為他診治熬藥，精心呵護，最終使他痊愈，喬十二郎才斷定，這位老人今生今世皆能托付肝膽，于是，將自己的遭遇和仇恨全盤說出。

老太醫當然還是耐心勸導他：世間苦無涯，皆因放不下，為仇恨活著，人生之大苦。你一個小孩子家，勢單力薄，舉目無親，對方人多勢眾，根深蒂固，你冒險尋仇，無異以卵擊石。其實你父母的在天之靈，壓倒一切的愿望是你能保全，一生平安，終老天年。

喬十二郎堅定地說：“我知道對方很強大，是石頭，但我不是雞蛋，也是石頭，比他堅硬，比他頑強。最有利的是，我這塊石頭在暗處，而他在明處?！?/p>

老太醫知道自己無法說服他，苦思冥想，別無他法，只有加入。

老人家老成睿智，當然明白這樣一個樸素的道理：愛護一個人，最好的方式是擁護他的決斷，支持他的行動。

喬十二郎這才告訴老人家，他不僅是塊石頭，而且是塊巨石，手中握有兩樣利器，一是錢，二是火藥。

陸楓橋的父親在鹽鐵轉運使任上一干多年，積下巨額財富。陸府內日常貯藏的，不過是極少一部分，其余大部分都拿來投資。陸府是京城最大典當“仁和當”的最大股東，平時并不過問經營之事，全權托付給刑部趙大人打理。陸楓橋隨身戴著一塊小小的玉佩，他一直不知道，這塊玉佩中暗藏機關，其實是陸府的印信憑證。陸府遭受大難之后，陸楓橋剃發，易裝，抹黑臉面，扮成船家的癡呆兒，被繩子拴住，暴露在船頭，順利逃出揚州城，來到京城投奔趙大人。趙大人與陸父乃刎頸之交，且是讀書人出身，有些迂腐，怕陸楓橋有閃失，自己會蒙受侵吞知己巨額財產的冤屈。他不顧陸家繼承人年齡尚小這一現實，向陸楓橋坦誠陸家財產去向，并當面將陸楓橋所戴玉佩取下，扭開，出示印信。趙大人一再叮囑楓橋：“財產之說，不過是出于信義，老夫不敢欺瞞。不過你在這里，一切跟家里一樣，衣食靡費，悉如犬子，你無須花費毫厘，請務必寬心。”

陸楓橋思考了一整夜，矢志報仇，決定不等不靠，即刻付諸行動。于是，他趁著外出觀景游玩的機會，一腳來到“仁和當”。店鋪越大，越講信義，陸楓橋出示印信后，當鋪沒有任何廢話，面告陸楓橋：提金銀還是拿銀票，悉聽尊便。最終陸楓橋提出一包金葉子，還有一沓銀票，躲進焰火渠。

就這樣，世間少了一個陸楓橋，老太醫的身邊多了一個喬十二郎。

有錢能使鬼推磨，這話有些夸張，但并非全無道理。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是通行的做法。

拿人錢財，替人家行兇，這事大多數人不會干；拿人錢財，說出某個秘密，這事大多數人都會干。一來，所謂秘密，不過是早已存在的事實，不會因為大家的隱瞞而消失；二來，愛道聽途說，傳小道消息，是多數人的天性。

有老太醫運籌帷幄，有金葉子耀武揚威，還有什么秘密查不出？于是，風云八虎，還有八虎身后的德公公，逐漸浮出水面。

老太醫說，其實德公公才是真老虎，所謂八虎，不過是真老虎的利爪和獠牙。真正的報仇，應該從剪除爪牙開始，讓元兇在忍受劇痛的同時，一步步喪失反抗的能力，一步步陷入無望，直至跌入萬劫不復的絕境。德公公不是愛深居簡出，慣于頤指氣使嗎？那就讓他成為真正的孤家寡人，最終僅剩孤零零一個，無人可指，無兵可使，到時候，不待你動手，他就會崩潰。

剪除惡虎爪牙的行動，正穩步推進。

老太醫說，每個人都有自身癖好，癖好的背面，就是他致命的弱點，找到軟肋，攻擊就成了輕而易舉的事。

四虎李駟峋愛清潔，童年逃荒時成年累月不洗澡、滿身虱子的可怕記憶，已成為他永久的隱痛。哪怕是滴水成冰的大冬天，他也要天天沐浴，每件衣服都要熏香。這就好辦了，只需趁薰衣的機會，將火藥灌進衣服夾層。需要注意的事，量不可太大，只在要害部位下藥就可以了?；鹚幜看罅耍Z的一聲造成爆炸，那就壞了，焰火作坊、焰火制作者便脫不了嫌疑，屠虎行動便不可持續。

喬十二郎難免要擔憂：火藥量太小，不能致對方于死地，豈不誤事？

老太醫娓娓道來：火藥量適中即可，專門灼燒對手最柔弱之處，比如說兩腋、男根、肚臍和喉囊。劇痛之下，腎火陡升，傷者會心跳驟停，引發猝死。此外，為了增加火勢，也為了掩蓋火藥味，掩人耳目，表象應以大火焚燒為主。這也不難辦到：以奇特的香料摻入燃油之中，作為助燃之物。以火藥來點燃油料，燒起來迅猛異常，根本無法撲救。

對付六虎李陸峰，老太醫的計策更妙。李陸峰為人謹慎，以善于掩藏行蹤而著稱，這種人注定天生多疑。試想想，如果家門前出現一只死貓，李陸峰會作何感想？他一定要細加勘察，貓死于何因；再進一步推測，這貓是自然死亡，是小孩子惡作劇，還是人家拿來威嚇他？總之，他至少半天放不下這件事，甚至會患上心病。如果換了大虎呼嘯山君李太嶂，就簡單多了，看見死貓，他會一腳踢開，口中大罵：“姥姥！晦氣！”這事就算了結。老子天下第一，這家伙一向自負。

鉆林虎李陸峰的死，證實了老太醫的推論。生性多疑的李陸峰，明知燈節是陷阱，對方早已擺好案板，架好刀具，只等屠虎?？墒牵闷娴乃T不能，總想探個究竟，于是一步步走進圈套，最終被烈焰焚燒，一命嗚呼。

本來，在此前“義必成”鏢局護送文華齋裴主事的計劃中，李陸峰必死無疑，但是，拿人錢財、替人消災在多數情況下是有底線的，那就是盡量不殺生害命。義必成鏢局就是這么做的，他們順利地護送裴主事出城，并將文華齋貴重古玩全部運出。鏢局最怕攤上人命案，哪怕是面對兇徒，一般也不會動殺機。主要原因有兩個：一來鏢局需要不停接手生意，沒有時間和精力跟人家打人命官司；二來鏢局要生存，要盈利，沒有閑錢、也不值得為人命案付出高昂代價——就算是格殺兇徒，死者家屬不敢深究，鏢局也會被官府敲去一大筆燒埋錢。

鏢局一方沒能當場擊殺李陸峰，為此，老太醫還專門找上門去，指責對方言而無信，并拒絕支付余款。老太醫說：“當初言明，事成之后，銀兩付盡。如今屠虎未遂，當屬事未辦成。”義必成鏢局老掌柜親自接待老太醫，耐心解釋：“不錯，當初說定，本號需辦成三件事，護送裴主事，運出藏品，誅殺對方帶頭人。本號只辦成兩件，第三件未辦。按理說，是本號理虧。然而從實際情況看，本號為送老仙翁這一鏢，所費心血超出想象。本來以為，一個古玩店能有多少大家伙？誰知文華齋紅木家具甚多，兩輛車根本無法運出。本號只好請來經驗豐富的老木匠，將所有大件木器一一拆開，分類打包。那些老木器，雖說不用一根鐵釘，但榫卯皆用鰾膠粘接，拆卸起來非常費力，還得用水浸潤。如此一來，難免耽誤時間，直至夜色降臨，城門關閉，才勉強拆卸完畢，分裝妥當。城門關閉，只能冒險走下水道。幸虧是寒秋，陰溝里無水，否則此法根本行不通。吃遍千辛萬苦，才將木器運出，再請老木匠一一恢復，費了不少心事。老仙翁想想，本號做事，算不算盡心？至于殺人，非鏢局所長，不到萬不得已，不殺對手無法自保，才用此下策?！崩咸t聽人家說得有理有據，不再難為對方，遂將余款結清。

這件事讓喬十二郎得出一個結論：對付仇家，最賣力的永遠是自己。

老太醫早已指出大虎李太嶂的弱點，好勇斗狠，愛出風頭，如果下戰書挑戰，他一定會不顧一切應戰。問題是即使舍得花大價錢，暫時找不到人公開對付他。

喬十二郎內心發狠：無須借他人之手，我自己來！他不是厲害嗎？冷水泡茶慢慢濃，最厲害的對手留到最后，看我怎么收拾他。

李武崗，號稱笑面虎，喬十二郎多方打探，居然無從知曉他的弱點。酒色財氣，李武崗幾乎不沾邊，公務之外，像德公公那樣深居簡出，不管閑事，不爭閑氣，不慕名利。這樣的人，你該怎么對付他？

老太醫一語道破天機：這種人太珍惜自己，弱點只有一個，太注重養生，一心想活過百歲。他不是不愛酒色財氣，是怕外面不安全，高墻深院，只敢關起門來享受。他家里，肯定有一幫廚師，一幫美妾。

以此為切入點，幾乎沒花什么大本錢，喬十二郎就探聽到以下訊息：看似深居簡出的笑面虎，其實是個很會享受的人，尤其講究食補，雞蛋只吃當日生的，他家的下蛋母雞每天吃核桃、大棗、冬蟲夏草，每年他還從洋人手里購買海狗油。

春暖花開，春回燕來。京師氣候不比江南，春脖子短，暮春如夏，到處生機盎然。像往年一樣，李武崗不踏青，不郊游，只顧關起門來享受。那天，在拔火罐時，赤條條的他居然成為火人。比之已被燒死的李駟峋、李陸峰，李武崗燒得更徹底。據當時在場的仆人說，燒到半途，李武崗早就死去，火苗也已經弱下去，誰知軀干中間部位居然“突突”地噴出烈焰，將胸腹全部點燃，最終整個中段都燒沒了，僅剩頭頸和四肢。更詭異的是，就連易燃的絲質床單都未全部燒光，臥榻幾乎完好無損。

只有老太醫和喬十二郎兩人內心清楚：那天李武崗喝下的海狗油，有股特別的香氣，那不是海狗油，是效力強大的燃油和火藥；那天吸附在李武崗后背上的十二只火罐，每只罐底外部都額外加了點燃的艾絨，名曰增強藥力，其實那是構造奇特的引信。

氣焰赫赫的風云八虎，不到一年，三虎死于非命，均被烈焰焚燒而死，死狀極慘。一般人提及此事，皆心有余悸；茍活于世的三虎，以及他們的后臺德公公，此后寢無眠，食無味，惶惶不可終日。

德公公告誡諸義子：“來歷不明之物，勿收；來歷不明之人，勿近。即便人在家中，船在港中，也需時刻牢記，小心駛得萬年船。關老爺是圣人，只因大意失荊州，陰溝翻船，以致性命不保。我等凡人，豈能糊涂大意，罔顧身家性命？”

縱然百密，難免一疏，德公公不是不明白這道理，他沒有料到的是，壞消息來得這么快。

老八李霸崖，在自家小園荷塘邊垂釣，居然被釣竿中射出的銅管殺死。

李霸崖號稱龍門虎，雖說年齡最小，資歷最淺，習武不精，但天生神力，賽過大哥李太嶂，有萬夫不當之勇。李霸崖喜歡吃魚，更喜歡捕魚，常掛在嘴上的一句俗語是“吃魚不如取魚樂”。屠虎事件接連發生之后，德公公禁止他外出垂釣，他只能退而求其次，不得不拿出小孩才用的可笑手段：買來不少大魚，放養在自家庭院里的荷池中，釣了放生，放了再釣。與其說是娛樂自己，還不如說是愚弄自己。

那一天，一個相熟的部下，拿來一根釣竿讓他試手。這釣竿別的沒什么好處，只是底端握把設計得很體貼，有個護套，表皮粗糙，能增大摩擦，便于握牢，更妙的是，就連手指的凹陷處都設計得很合理，拿起來很熨帖。有了這玩意，再大再重的魚釣起來也不吃力。試握之后，李霸崖很滿意，剛想收下，貼身護衛提醒他，德公公說過，來歷不明的東西收不得。

李霸崖笑著說：“德公公是說，來歷不明之人，才親近不得?！钡睦镞€是提高了警惕，掂了掂手中釣竿，“這玩意怎么這般重？”說著就盯著釣竿沉甸甸的握把發愣，顯然是起了疑心。義父說過，小心駛得萬年船，還是小心為妙。

那進獻釣竿的部下難免有些不悅，但還是強打精神討好說：“下端重才穩得住，用起來更順手?！闭f著就將握把那一截擰下，使勁在地面方磚上敲打，篤篤有聲，這還不算，他還高高舉起那一截，朝地上摔去。一聲脆響之后，那一小截釣竿完好無損。

李霸崖和護衛總算放心，這才收下釣竿。

當天黃昏，李霸崖用新得的釣竿在自家荷塘垂釣，自娛自樂。連釣三條不大不小的，都放生了。最后，他釣到一直放養在荷塘里的那條大青魚，那不是今年放的，已養了好幾年了。大魚掙扎得厲害，雖說李霸崖力大過人，但釣魚的方法與常人無異，也是端著釣竿抵住自己上腹部借力，同時左右晃動釣竿遛魚，以消耗魚的體力，等魚精疲力竭之后再把它拉到岸邊，拿網兜套捕。每當魚掙扎得厲害，垂釣者都會下意識地握緊釣具，李霸崖也不例外。當他第三次用力握住釣竿時，感覺中指的凹陷部位滑動了一點點，以此同時，耳中聽到古怪的聲響，“哧”的一下，接著是“嘭”的一聲，隨后他就撲通摔倒在地。

等仆人發現異常趕來救援時，李霸崖還有意識，反反復復說著兩個字：“釣竿！釣竿！釣竿！”

仆人來不及查看釣竿，就發現地上有一支小巧的銅笛，沾著鮮血。確切地講，那不是笛子，只不過模樣像笛子，小得多，也短得多。就是這玩意，剛才砰的一下從釣竿握把底端射出，貫通李霸崖身體，洞穿其肝臟。

事后，德公公仔細查看這支殺人銅管，發現其構造非常巧妙：紫銅打造，頂端尖銳，中空輕盈，底部密封；最奇特之處在于，雖說底部密封，但通體都開有孔洞。德公公是個明白人，明了個中奧妙。底部密封，便于接受火藥推力；通體開孔，為了使傷者的血迅速流出。也就是說，即便銅管無法射穿傷者身體，只要能插入，對傷者造成的傷害也足夠大，鮮血會由那些孔洞噴涌而出，如果搶救不及時，傷者十有八九會因失血過多而送命。

一支小小的銅管，改變了德公公的查案方向。

之前的屠虎事件中，都有一聲明顯的起火聲，是迅速點燃式的“奉”，而不是爆炸式的“砰”。就是這該死的聲音，擾亂了德公公辦案頭緒，他一直以為，屠虎的主要工具是燃油，現在他總算明白了，不是燃油，是更為可怕的火藥。

德公公找到了一雙新鞋，無奈卻又走上老路。位高權重遭人嫉，不遭人嫉是庸才。他固執地認定，是官場上的仇家瞄上了自己。這一回，醍醐灌頂之后，他發現殺人利器是火藥，不過，他懷疑的目標卻是——火器營。他的想法也不無道理：試想，既然是官場上的仇家，能耐自然不小，既然能耐很大，自然能買通火器營里的貪財者。

肉食者鄙。這話對德公公而言，再合適沒有。

十一.英雄一怒丘山摧

綠楊城郭，運河名城，古城揚州。

江淮總捕頭秦鐵崖，接到手下送來的一封信，封皮上寫著：“江云飛臺鑒”，內頁筆墨淋漓，文字很短，霸氣十足：

中秋月，灑冷光。

江水泱，飛云喪。

居庸遠，虎牙長。

一聲嘯，百獸惶。

落款：風云八虎。

因江云飛久無音訊，這封本該送到城西北憶歐山莊的書信，最終轉到山莊主人秦鐵崖手中。江云飛曾在憶歐山莊暫住，看來，對手暗地里下過不少功夫。

沒有任何猶豫，秦鐵崖心意已決，代江云飛出征。若能獲勝，算得上功成名就，一生無憾；倘若落敗負傷，也沒什么，正好告老還鄉。捕頭這項苦差，吃的是英雄飯，年紀大了誰都會力不從心。當然，秦鐵崖并不老，正值壯年。

幾乎同一時期，京城大內侍衛營地的遠字營營房，也收到一封戰書。遠字營營主，呼嘯山君李太嶂啟信展讀，文字簡潔，豪氣干云：

劍氣揮灑，

七郎伏法。

居庸中秋，

八虎沉沙。

落款：江云飛。

李太嶂興奮得渾身發抖：江云飛？好家伙！老子苦尋多時，你小子蹤跡全無，現在總算肯現身了。江湖風傳，是你小子拐走了三妹，弄得義父老大不開心，看我們個個不順眼?，F在你居然不知天高地厚，以一己之力公然挑戰，這不是送死，又是什么？想死還不容易？老子成全你。

七夕乞巧日，秦鐵崖帶著四名隨從，風塵仆仆趕到京師。中元節后某一天，秦鐵崖只身來到焰火渠。

秦鐵崖不愧辦案老手，也是從火藥入手，不過他的思維與常人不同，因此，幾乎沒費多少周折就打聽到，焰火渠里的老師傅，既有焰火高手，也有火器營里退養的老法師，于是，他循著線索而來。僅就這一點而言，他要比德公公高明許多。

在焰火渠，秦鐵崖向老法師打探，此間有沒有制作焰火的少年高手，水到渠成，很快找到喬十二郎。

喬十二郎是一個瘦弱少年，沉默寡言，初一看并不起眼，然而目光堅毅，異乎常人，更為奇特的是，額頭被寬寬的布帶纏著。秦鐵崖看看對方眉眼，一邊眼角偏高，隨即推測出對方額角曾被焰火燒傷，留下永久疤痕，疤痕愈合不好，把一邊眼角牽引上去。這么想時，秦鐵崖心頭有些沉重。算起來，這孩子才十四歲。

秦鐵崖斟酌一番，才溫和地道：“我乃江云飛的朋友，生死之交。”

看得出，這句話對喬十二郎的安撫作用十分明顯。秦鐵崖身材過分高大，十分醒目，加上他長期辦案，干的是刀頭上舔血的營生，這使他養成堅韌不拔、永不服輸的戰斗作風，龍驤虎步，目光銳利，因此無論置身何處，威懾力都是強大的。喬十二郎雖說報仇心切，意志堅定，到底是小孩子，況且連連犯案，心底那份恐懼揮之不去。第一眼看到秦鐵崖時，其內心忍不住悲鳴：“我命休矣！如何是好？家仇未報，我死不瞑目！”

閱人無數的秦鐵崖，一句話就讓喬十二郎心神安穩下來。喬十二郎默想：江云飛？表姐心中、口中念念不忘的那位大英雄？雖說從未謀面，卻是景仰已久。表姐羅香無數次說起，江云飛是何等神勇，何等瀟灑，一柄長劍能完美演繹“巫山十二劍”，看遍江湖，唯其一人。

秦鐵崖從左邊袖筒里拿出一樣物件，輕輕擺在喬十二郎面前。一見此物，喬十二郎那顆本來趨于安穩的心，又忍不住劇烈跳蕩。那是一個糊著畫紙的紙筒，喬十二郎很清楚，那是一個煙花筒。陸府遭難之日，他和表姐羅香，就是憑著這件不起眼的小東西，阻滯了灰衣殺手的進攻，贏得時間，從而成功逃脫。

秦鐵崖來京城之前，翻閱舊案卷宗，去了趟證物庫房，翻出這個煙花筒帶在身邊。秦鐵崖道：“你不叫喬十二郎，你是陸楓橋。”

已習慣被人叫作喬十二郎的陸楓橋點頭承認：“是的。不過，那些都過去了?！?/p>

秦鐵崖道：“你在這里很不安全，既然刑部趙大人是令尊舊交，你應該住在趙府，等事情完結之后，才能走動?！?/p>

喬十二郎簡潔地回答：“家仇未報，我哪里也不去?！?/p>

秦鐵崖耐心勸說：“目前，依你的實力，想剿滅風云八虎，打敗八虎的總后臺德公公，比登天還難。請相信我，這事我能了結?！?/p>

老太醫走進來，捧著一個托盤。喬十二郎轉頭微笑道：“老仙翁，這是我家鄉人，我表姐夫的好朋友。”

老太醫高興地道：“太好了，親不親，家鄉人。”與秦鐵崖互致問候之后，老太醫放下托盤，“先請喝杯茶，我去準備一下，弄點下酒菜?！?/p>

秦鐵崖聽喬十二郎介紹自己是他表姐夫的好朋友，既感到滑稽，也感到溫暖，隨即對老太醫說：“不用客氣，飲茶清談，也很不錯。”

老太醫笑道：“小酌，小酌而已。芝麻燒，挺好的?！?/p>

很快，老太醫端上幾碟小菜，一壺老酒。秦鐵崖小酌一口，詫異道：“還真是芝麻香，奇怪了，芝麻能釀酒？那東西含油高，怎么造酒？”

老太醫笑瞇瞇道：“是芝麻香型，不是芝麻釀酒。怎么，沒喝過？”

秦鐵崖說沒有。老太醫問他是何處人，秦鐵崖回答說揚州。老太醫有些吃驚：“揚州？老家就是揚州？我本以為，就你這身形，注定是山東大漢，武二郎再世。原來銷金窟揚州，也出公門中人，威猛漢子?！?/p>

秦鐵崖笑道：“這么說，老仙翁看出我是干什么的了？”

老太醫信心滿滿地道：“六扇門，絕對沒錯?！?/p>

秦鐵崖嘆服。他拿出風云八虎致江云飛的戰書，展示給兩人看：“秦某專為此戰而來。江云飛來不了，我來也一樣?！?/p>

老太醫接過戰書，仔細看看：“江云飛？江云飛是誰？”

喬十二郎道：“啊？江云飛你都不知道？”秦鐵崖以為他要替江云飛吹噓一番，誰知他臉色凝重地道，“不過就憑這幾行字，不一定能確認是風云八虎寫的。”

秦鐵崖滿不在乎：“管他是大神還是小妖，是八只老虎還是八只烏龜，既然敢給江云飛下戰書，想必有兩下子，他敢挑戰，我就敢收拾他?！?/p>

老太醫將戰書折好，還給秦鐵崖：“這事不能撇開十二郎，老頭子也能幫上忙。十二郎擔著血海深仇，他的心太苦太累。這事總得了結，不能一世背著?！?/p>

秦鐵崖道：“老仙家，請你相信我，我不是一個人，能應付得了。”

老太醫急切地道：“那不成。十二郎，還有我，居庸關，去定了！”

秦鐵崖想了想，最終妥協：“你們兩位，一老一少，老的太老，小的太小，都不是江湖中人，去是可以去，只能在一旁幫襯，主陣必須由我來打。戰書是下給江云飛的，我代江云飛而來，由我打頭陣，理所當然。”

老太醫爽快地點頭：“你放心，不跟你搶功。我這副棺材板，也打不了頭陣?！?/p>

中秋節，居庸關前。天高云淡，紅日偏西。

烽火臺下，廢校場上，四撥人馬四向而立。為了體現公道，決斗雙方皆避開陽光。風云八虎一方朝南，秦鐵崖一方朝北，老太醫、喬十二郎等觀戰之人朝西。喬十二郎出門，照例涂黑額頭面頰，一來為掩蓋真面目，二來為遮住額頭傷疤。喬十二郎一方的隊列后有座高高的土墩，那是舊時的檢閱臺，其上坐著一位重要人物，乃決戰見證人，長城大俠魏長安。魏長安須發皆白，然雄風猶在，在北方乃至中原武林威望極高。以上三方都沒什么異常，令人狐疑的是，背朝太陽的一方，居然是一隊騎兵，喬十二郎數了數，有三十二騎。騎兵身后，停著一頂裝飾華貴的馬車。

看到騎兵和馬車，喬十二郎皺眉嘀咕：“該死的德公公，裝什么熊？擺闊擺到古校場？難不成想舞弊，這邊輸了，那邊動軍隊？”

老太醫小聲道：“有魏老爺子坐鎮，諒他不敢。即便魏老爺子懶得動手，但誰也管不住他那張嘴，誰要是真舞弊，用不著十天半月，整個武林界全都知曉?！?/p>

正說著，忽聽三擊掌，長城大俠魏長安朗聲道：“時辰已到，雙方登場?！?/p>

秦鐵崖邁步進入場中，四向抱拳，大聲道：“我乃淮揚秦鐵崖，綽號搜神手，那是弟兄們抬愛。今日代我兄弟江云飛前來討教，會一會京城高手。”

北方陣營中昂然走出一條壯漢，施禮道：“神捕秦鐵崖，鐵手揉豆渣。搜神手，見教，見教。我乃張萬邦，人送綽號大金剛?！?/p>

秦鐵崖暗暗吃驚：張萬邦？那可是有名的力神，江湖有云：“不識大金剛，不知武道剛。”他走的是剛猛一路，跟我差不多，很顯然，他在力道上要勝過我，要想勝他，決不能用蠻力，只能以巧制勝。

秦鐵崖道：“我兄弟江云飛，乃是應風云八虎之約而來，不知這位壯士為何參與。”

張萬邦道：“我乃風云八虎麾下護衛?！?/p>

秦鐵崖問：“你如何能代風云八虎應戰？”

張萬邦發問：“你如何能代江云飛出戰？”

秦鐵崖答：“我等兄弟同心，如同一人?！?/p>

張萬邦笑答：“我等主仆一心，如同一人?！?/p>

秦鐵崖責問：“江云飛一人，無法分身；風云八虎，難道個個無法分身？”

張萬邦理屈詞窮，不免有些惱怒，喝道：“多說無益，要打便打，啰嗦什么！”

張萬邦陣營中一人大聲附和：“打贏了我等，再會風云八虎不遲?！?/p>

秦鐵崖道：“秦某不懼與任何人切磋比試，只不過主人未動，悍仆逞強，似非正理?！?/p>

未等張萬邦開口，北邊陣營中有人跨前一步，大聲道：“我等皆為德公公護衛，場上這位是左護衛張萬邦，我乃右護衛花五奇。俗話說，宰相家奴七品官。德公公乃大內總管，食一品俸祿……”

秦鐵崖打斷道：“明白，明白，幸會，幸會。太監家的七品官，倒也少見?！?/p>

觀戰陣營里有人哄笑。張萬邦惱羞成怒，上前搦戰：“你若有種，拳腳相見，站著打嘴仗，算什么鳥本事？”

秦鐵崖不再多言，當即出招，左掌半掩，右手出擊，閃電般按住對手左肩。他這一招本是試招，但對方不閃不避，于是虛招變實招，右掌變龍爪手，拿定對手左肩。說起秦鐵崖的龍爪手，江湖上可謂赫赫有名。然而這一次，秦鐵崖卻失算了。張萬邦只是雙臂向上虛振，沒等格擊到對方上臂，秦鐵崖的右手就被震開。原來，張萬邦體格異常雄健，最奇特的是，他的肩膀特別厚，秦鐵崖的手掌在男人中無疑是巨大的，但要將他肩膀扣住，還真辦不到。這還不是最厲害的，張萬邦的肌腱也是強健異常，剛才，他只是向上抬了一下臂膀，肩膀上肌肉鼓起，便如充氣的皮囊那樣，將對手強有力的龍爪手彈滑開來。

張萬邦的功夫以剛猛著稱，在速度上不占優勢，對此，他卻沒有任何顧慮，因為他的抗擊打能力在武林界數一數二，幾乎是天生的。振開秦鐵崖的龍爪手之后，張萬邦兩臂下壓，雙拳出擊，采取的是全攻招數。秦鐵崖不知對方實力到底有多強，不便以硬對硬，以左腳足跟為軸旋轉半圈，讓開來招，趁著對手招數用老，右拳出擊，砰的一拳，擊在他右肋上。

奇怪的事再次發生，張萬邦的右肋同樣像充氣的皮囊，一下將對手的拳頭彈開。秦鐵崖難以置信，重復出招，砰砰砰，連出數拳，結果完全一樣。

接下來的形勢變成一邊倒，雖說秦鐵崖時不時打中對手，對手很難擊中他，但是觀戰者都已經看出，是張萬邦一直追著秦鐵崖打，秦鐵崖只能采取守勢，跟對手周旋。也就是說，張萬邦可以任對方捶打而不在乎，秦鐵崖卻不敢被張萬邦擊中。那攻城錘一般強大的拳頭，無論擊中誰，都是件可怕的事。

陸楓橋和老太醫的心，不禁懸起來，懸起老高。

秦鐵崖并不著急，一邊砰砰砰擊打對方，一邊用跳步和滑步避開對方攻擊，邊打邊思索，尋找對策。他的腦海里，老是想起黃河漂流所用的羊皮筏子。那些羊皮囊，經過河水沖激，經過歲月打磨，已變成深黃色乃至深棕色，堅韌異常。而現在，張萬邦的軀殼，就是那皮囊，怎么打也不礙事，他的五臟六腑，被脹鼓鼓的皮囊保護得好好的，不僅隔著一層皮殼，而且隔著一層氣。因為有這層氣，五臟六腑根本不會受傷，想震蕩它們一下，都很困難。

張萬邦陣營里，個個喜形于色，花五奇忙不迭跳出來叫囂：“好一個搜神手！像這般跳來跳去，肯定能搜出不少寶貝。”

秦鐵崖不急不躁，依然用跳步和滑步來避開對方重拳，同時用快拳擊打對方，間以龍爪手襲擾。有幾次，秦鐵崖的龍爪手已經扣住對方手臂，誰知沒等他發力，對手故技重施，兩臂往上一振，肌腱鼓蕩，秦鐵崖便抓握不住。

皮囊！黃河里的老羊皮囊！秦鐵崖的腦海里，持續不斷地跳出這樣的想法。就算是一只脆弱的瓷器，只要裝在充滿氣的皮囊里，要打碎它，也很困難。

漸漸的，秦鐵崖的臉上滿是汗水，他不無憂慮地想到：這樣下去，就算不至于落敗，前景也不妙，因為接下來還有花五奇等著對陣。花五奇以輕功見長，江湖有云：“若逢花五奇，鬼魅揮不去?！碧热艋ㄎ迤嬉惨暂p功周旋，別的不說，連戰兩場的秦鐵崖，體力上肯定很吃虧。

張萬邦看出秦鐵崖的弱點，往往不惜招數用老，要么雙拳直擊，要么雙拳環擊，要么雙拳分崩，總想與秦鐵崖硬碰硬，讓他中招受傷，盡快結束戰斗。

一次錯身時，秦鐵崖左拳環擊，抱打對手后背，右邊龍爪手試著拿對手肋下軟皮，因為離得稍遠，除了小拇指之外，其余四指指尖剛碰到對手軟組織，對方就閃開了。就是這不成功的一招，讓秦鐵崖峰回路轉，豁然開朗，仿佛有道閃電在腦海劃過，照徹混沌。他感覺到，在指尖戳到對手軟肋的瞬間，對手的肌體顫抖了一下，那堅不可摧的皮囊不自禁地往里收縮。

秦鐵崖雙目炯炯，一直憋屈的斗志，瞬間昂揚起來。再次與對手錯身時，他先出龍爪手，不過是變式，不想擒住對方，只想戳中對方。很順利，右手五指直接戳中對手右肋。對手吃痛，軀殼忍不住向內凹陷，這下好了，只要皮囊泄氣，里面的瓷器就保不住了。秦鐵崖左拳閃擊而出，準確擊中對手肋骨下的軟囊。這一次，秦鐵崖感覺擊打的不再是充氣皮囊，而是布袋。誰都知道，布袋里的東西不禁摔。只一下，對手的臉都變了形。這下好了，局勢陡然逆轉，輪到張萬邦主動后撤，一下撤出兩步。秦鐵崖哪肯放過機會，跨步跟進，正面出擊，雙手成爪朝對方前胸戳去。與此同時，張萬邦也把握住時機，雙拳環擊，目標鎖定對手兩肋。如果對陣雙方都不后撤回護，其結果只能是兩敗俱傷。

秦鐵崖不想撤招，冒著兩肋被對手擊中的危險，以變式龍爪手直擊對手前胸。喬十二郎忍不住低喊一聲。然而，場上局勢并不像喬十二郎所想的那樣。秦鐵崖身高臂長，瘦削剽悍，出招迅捷，他的十根手指，搶先戳中對手前胸。越是龐大的氣球，越是怕細小的針尖，同樣道理，最堅韌的羊皮囊，也經不起小木棍的戳擊。就在手指戳中對方的剎那，秦鐵崖明顯感覺到，自己兩肋的威脅解除了。對手的皮囊急劇往里收縮，彈性銳減，腹部也迅速癟下去，那攻擊對手兩肋的雙手，痛得僵住。

秦鐵崖當即收回兩爪，攥拳下擊，捅在對手小腹上。

癟下的皮囊豈能保護里面的瓷器？張萬邦一聲慘叫，癱倒于地。

老太醫人老，眼可不花，興奮地道：“好家伙！是不是膀胱破了？”

喬十二郎也看到，張萬邦的褲子濕了，地上也濕了，笑著說：“虧你是太醫，膀胱破了，尿液只會流進肚子里，地上怎么會濕？”

老太醫道：“笑話，說笑話?！?/p>

喬十二郎只看到了結果，沒看出門道，因為他不是當事者，也不知道黃河筏子羊皮囊的堅韌。他所疑惑的是，張萬邦前邊挨了那么多拳都安然無恙，眼下只挨了兩下，怎么就糟糕成這樣？

不等秦鐵崖喘息，一道黑影飄向場中，是德公公的右護衛花五奇。

花五奇略一抱拳：“搜神手，請了?！辈淮罔F崖回禮，刷刷刷連出數招。也不知道他使的是何種兵器，但見兵刃閃閃有光，攻勢既凌厲又飄忽。

喬十二郎問老太醫：“什么兵器，這么古怪？”

老太醫伸長脖子細看：“有點像戈，比戈短；像吳鉤，比吳鉤粗；像魚叉，比魚叉多了兩個彎頭?！?/p>

喬十二郎不屑道：“花頭精，這樣的人，注定打不贏！”

然而，場中的秦鐵崖并不這么看，更不敢掉以輕心。換了一般對手，任憑你兵器多古怪，秦鐵崖也不會屏息凝神，束手束腳。問題是，花五奇是個輕功高手，這樣的人，手拿一件古怪兇險，滿是尖、滿是鉤、滿是刃的家伙，在你身邊飄來飄去，絕對是件可怕的事，一不小心，你就會被對方的兵器所傷。眼下是比武，不是抓盜賊，更不是搏命，只要被對方劃個口子，出了血，哪怕傷口再小，也意味著你已落敗，再比試下去沒有任何意義。秦鐵崖與人對陣，很少使用兵器，平時緝拿盜寇，龍爪手是最有效的真功夫。不過，自從紫面神拳巴捕頭被毒錨所傷、失去右手之后，秦鐵崖謹慎多了，隨身常帶一柄特制的鐵尺，沒有護手，但有握把，比一般捕快用的鐵尺要長一些，這是因為他身材太過高大，武器尺寸也要般配。這一次，秦鐵崖不得不從背后抽出鐵尺，與對方叮叮當當周旋。捕快日常執行公務，雖說個個腰掛佩刀，但一般不動刀，大多用鐵尺。捕快所用鐵尺棱角都不鋒利，不像刀劍之類帶刃的武器，很容易給對方造成傷害。拒捕的不一定都是歹徒，也有不配合、反應過激的百姓。捕快只需朝拒捕者后背、膝彎拍打幾下，往往就能解決問題，既可以制服對方，也不至于造成嚴重后果，常見的是僅留下瘀傷而已。當然，若是碰上亡命之徒，鐵尺的攻擊力也隨之增強，能砍能砸，砍下去如锏，砸下去如錘，可不是鬧著玩的。

花五奇的舉動，不僅讓觀戰者不齒，更讓癱倒于地的張萬邦心寒。張萬邦暗暗嘆息：既然沒人來攙扶，總不能呆在原地被打斗者誤傷吧，唉，自己爬回去。

秦鐵崖左手持鐵尺，見招拆招，不管對方是什么來頭，只管找準來勢砍砸過去。看上去好像是笨招，但對花五奇造成的壓力并不小?；ㄎ迤嫠碌牟皇乔罔F崖左手里的鐵尺，而是他虛張的右手。那不是一般的手，是江湖中力道最大的分筋錯骨手和龍爪手！分筋錯骨手倒還罷了，龍爪手，那可是碎骨裂石的硬功夫。

分筋錯骨手以巧著稱，利用撬杠原理，以小力扼制大力；或者利用轉軸原理，以旋臂扼制軸心，一般需是雙手并用，也可以雙手與雙腳并用，目的是讓敵方關節脫臼，或者斷筋傷骨，失去抵抗能力，只要肯下工夫，女子也可練成。龍爪手就不同了，這項功夫僅有身高、臂長、手大、力大的男人才有資格練。為什么？龍爪手，全憑一雙手甚至一只手擒拿對方，身材不高、臂展不長者，在對手揮舞兵器的情況下，無法搶得先機，根本沒有機會觸碰對方關節，更不用說將對手擒獲。手掌小、手指短，則無法抓握對方脖頸、肩膀、肘關節、膝關節和踝關節。龍爪手的基礎功夫也很難練就，意志不堅韌的，筋腱不強健的，無法堅持下去。其基礎功夫有兩項：上缶功和擒缶功。

上缶功是一項很機械的功法，練習過程極其枯燥：一個壇子，里面裝填鐵砂，拿一根雞蛋粗細的短棍系著，練功者兩臂前伸，兩手握短棍兩端，擰動短棍，將繩子繞上吊起壇子，再緩緩退絞放下，如此反復，以鍛煉臂力、腕力、指力。壇內鐵砂逐漸加量，訓練時間逐漸加長。此功看似簡單，人人能練習，然而研習者往往苦不堪言，腕關節腫脹、指尖開裂、指甲脫落都不稀罕，能堅持下來的少之又少。秦鐵崖天生一副巨猿之相，手臂奇長，手掌巨大，筋骨強健，意志堅定，只用短短兩年時間就練成此功，只要是能提起的重物，哪怕是一頭肥豬，他也能靠擰轉短棍把它吊起。

擒缶功的套路也不復雜，卻是天下最難練成的基礎功夫之一：同樣是一個壇子，里面裝填鐵砂，練習者單手五指扣住滑溜溜的壇子口，將它拎起，扔給另一只手，另一只手以同樣方法接住。兩手互拋互接，循環往復。壇內鐵砂逐漸加量，訓練時間逐漸加長。待到百接百中時，再增加難度，將壇子高高吊在樹上，讓它蕩來蕩去，練習者站在不同位置，等壇子在面前一閃而過時，出單手五指將其擒住，而且只能擒拿一個部位，那就是滑溜溜的壇子口。擒缶功的第三重，則是由別人配合練習。對方一人站在高處，以網兜縛住壇子，當流星錘使用，攻擊練習者；練習者在閃避的同時，出招將壇口拿定。第四重，也由別人配合練習。以死羊、死豬、死牛犢作標靶吊在樹上，對方四人站在四個方向，每人手牽一根長繩，縛住標靶拉扯，向練習者撞擊，練習者在閃避的同時，出龍爪手擒拿標靶的脖子等關節。

而今，花五奇面前的對手，就是善使龍爪手和分筋錯骨手的頂尖高手，“鐵手揉豆渣”，一旦被秦鐵崖的鐵手擒住，比試就算結束?；ㄎ迤嫔窠浛嚨镁o緊的，他知道，一旦自己招式用老，手臂、肩膀甚至脖子就會被秦鐵崖拿住。他可不是張萬邦，肩膀厚、膀子粗、力氣大，他那么瘦，被秦鐵崖拿住，可就慘了。

花五奇像影子似的，圍住秦鐵崖纏斗，纏得不緊不松。秦鐵崖前后進退，左右騰挪，后背衣衫早已汗濕。老太醫自語：“若逢花五奇，鬼魅揮不去。此言不虛，這小子的確有兩下子?！?/p>

喬十二郎忍不住上前幾步，跳腳高喊：“不要臉，車輪戰！車輪戰，不要臉！”

花五奇暫罷纏斗，跳出圈外，故作姿態，朝觀戰者抱拳施禮：“見諒，見諒！在下久仰搜神手大名，急于討教。”

喬十二郎大聲道：“口是心非，不要臉！”

花五奇朝喬十二郎看了一眼，低頭皺眉想著什么，再看一眼，忽然用兵器指著他，尖聲叫道：“花燈節！孫悟空！李六爺！”話音未落，幾個縱躍搶到喬十二郎面前，手中利刃兜頭砍下。事出突然，除了喬十二郎和老太醫，其他人根本沒聽懂花五奇說的是什么，更不明白他為何向一個觀戰的孩子痛下殺手。

要說花五奇，還真是個有心人，方才初見喬十二郎，就感到眼熟，再看一眼，隨即看出這孩子在燈節上涂的是赤紅色猴子臉，今天改了包公臉。沒錯，身形像，神情更像，就是他。

秦鐵崖只聽說上元燈節上有一虎被燒死，沒有親身經歷過，哪里想到花五奇在比武期間，居然還能認出燈節謀殺案的元兇。秦鐵崖輕功不及花五奇，加上猝不及防，只能眼睜睜看著喬十二郎陷于極度兇險之境地。

花五奇輕功高妙，武林中人盡皆知，看來喬十二郎毫無退路。老太醫情急之下，來不及思考，只想撲上去護住喬十二郎。他剛來得及像護崽的老母雞那樣張開兩翼，卻見喬十二郎伏低身子往前一竄，居然從敵方胯下鉆過，將敵人從背上掀過去。花五奇輕功好，不至于摔跤，等他站穩，已被老太醫緊緊拉住。此時，跌伏于花五奇身后的喬十二郎迅速爬起，跑向場中，與趕來的秦鐵崖匯合。

花五奇急于追殺喬十二郎，卻被老太醫纏住左臂，惱怒之下舉起右手中的古怪兵器，喝道：“放手！不放手先殺了你！”

老太醫滿臉堆笑：“熟人，老熟人！太醫，老太醫！”

后面幾個字起了作用，花五奇這些年作為德公公貼身護衛，早已習慣眉高眼低看人，老太醫往往品級不低，且能與后宮說上話，輕易不能得罪，于是他暫時放下兵器，不耐煩地問道：“老太醫？什么老太醫？”

老太醫討好地笑著，放開他，在自己袖子里掏摸著：“看這個，看看，一看就明白。”

花五奇轉身四顧，搜尋喬十二郎。老太醫又在他身后喋喋不休：“看看這個，快看看，不看后悔。”花五奇剛想撇下老太醫去追喬十二郎，突然覺得有什么東西從自己左邊袖口鉆進，緊接著面前熱浪灼人，低頭一看，便驚叫起來。他的衣衫居然著火了！因為右手握有兵器，花五奇只能用左手胡亂拍打，拍打不起效，情急生智，左手扯住自己領口，往下一撕。練武之人力氣都大，只一下，前半片衣衫已被扯掉，摔到地上，身上的火總算沒了。

事后，說到花五奇衣衫著火，老太醫道：“老朽年輕時不敢跟壞人拼命，釀成悲劇，后悔至今。現在老了，無力跟壞人拼命，為了好人，在壞人面前使點小壞，不亦快哉?！?/p>

且說花五奇遭遇火攻，狼狽之極，怒火中燒，高舉兵器照著老太醫奮力砍去。不過，那件古怪兵器始終沒有落下。趁著老太醫巧用火攻之際，秦鐵崖及時趕到。秦鐵崖在花五奇身后，右爪拿定他右手，左手擒住他脖子，先是右手使勁，花五奇右手骨裂，兵器跌落，隨后左手發力，花五奇脖頸格格作響，臉憋得通紅。

花五奇比秦鐵崖矮了一頭，秦鐵崖握住他脖子，舉著他走到場中央，面朝對手那一方，聲色俱厲，歷數其罪狀：“不宣而戰，無禮之極！追殺孩子，無恥之極！無禮無恥，可惡之極！”說著將花五奇從左手交到右手，仍是臉面朝前，往前一送，丟在地上。

敵手已落敗，毫無還手之力，以秦鐵崖的胸襟，不會殺他，也不屑殺他。奇怪的是，花五奇居然死了。只見他伏于地面一動不動，身下汩汩地流出鮮血。原來，他剛才撕下自己衣服前襟時，有一片破布料殘留在胸前，旗子一樣飄揚。兵器掉下，卻未落地，而是勾在那片破布上，秦鐵崖在他身后，沒留意這個。花五奇臉朝下摔在地上，正好伏在兵器上。那古怪兵器有太多的勾，太多的尖，太多的刃，結果可想而知。

人間多奇事，作繭自縛不稀奇。

觀戰陣營后面，檢閱臺上，長城大俠魏長安站起來走上幾步，高聲宣布：“搜神手秦鐵崖，兩戰皆勝?！闭f著就趕過來，與搜神手寒暄，隨后騎馬回城。

張萬邦、花五奇陣營，有人出場替花五奇收尸，解馬的解馬，套車的套車，有的乘馬，有的坐車，逶迤散去。

令人不解的是，那支騎兵，還有騎兵后面的馬車，此刻卻沒有動靜。老太醫滿腹狐疑，正要與秦鐵崖談及此事，馬蹄聲碎，煙塵騰起，騎兵已分為兩支縱隊，護衛著馬車走來。馬車停下，轎簾掀起，下來一位官員。

乍見此人，老太醫和喬十二郎都大吃一驚，此人竟是刑部趙大人。喬十二郎剛想喊一聲“趙伯伯”，趙大人卻不看他一眼，微笑著徑直走向老太醫。

老太醫剛要對趙大人行禮，趙大人卻神色和悅地抱拳說道：“這位老人家，道骨仙風，俠肝義膽，佩服佩服?！?/p>

老太醫會意，抱拳道：“不敢，不敢。”

趙大人這才轉向喬十二郎：“這位小友，為人公道，身手不凡，當真是后生可畏?！?/p>

喬十二郎不知他真實意圖，只好含糊地抱拳施禮。趙大人最后走到秦鐵崖面前，并不施禮，而是背著雙手，昂首挺胸正色道：“本官乃刑部尚書趙鳳洲。”

刑部尚書是秦鐵崖這一行的最高長官，秦鐵崖久聞其名，無緣得見。秦鐵崖遂以官禮相見：“見過趙大人。趙大人親自觀戰，下官不勝榮幸。”

趙鳳洲笑道：“本行有你，實乃幸事。搜神手之雅稱，名不虛傳?！苯又挚吞讕拙?，才彼此話別。

回程中，喬十二郎剛想問老太醫什么，老太醫輕聲制止：“聽好，你我不認識趙大人，趙大人也不認識你我。”

十二.世路坎坷誰人陪

秦鐵崖大獲全勝，對德公公打擊似乎不大。不過，呼嘯山君李太嶂，德公公眾義子中的老大，為此心中郁悶，久久不能釋懷。一個外地鄉巴佬打上門來，居然讓他贏個痛快，占盡風光，揚名江湖，武林稱頌，簡直太可氣了！若是大虎李太嶂、二虎李雙岱出馬應戰，決不會如此便宜姓秦的。

不讓李太嶂、李雙岱應戰，德公公的理由既搬得上臺面，又充滿人情味：八個義子中，目前能說能動的，僅剩兩個，可謂左膀右臂，豈能輕易歷險？至于張萬邦、花五奇，武功再好，不過是家奴，讓他們應戰，贏了能代表主人，輸了無傷大雅，關鍵之處在于，二奴拼力一站，或許能重創秦鐵崖，殺一殺他的氣焰。

不過，李太嶂老是覺得，德公公言不由衷，老太監內心的真實想法，別人無從猜測。李太嶂的想法不無道理。他雖說是個粗人，但在德公公身邊陪侍已久，老太監的喜怒哀樂，無須推理，憑直覺就能感知。近年來，李太嶂覺得老太監越來越不喜歡其左右護衛，只是不明說而已。也就是說，這次老太監指派左右護衛迎戰秦鐵崖，有假借他人之手，除自己后患的嫌疑。

李太嶂所猜一點不錯。德公公是個多疑之人，早就懷疑左右護衛有二心。像他這種身居高位的當權者，最喜歡的部下，大多不是最能干的，而是最忠心的。老太監聽人暗中稟報，二護衛不止一次抱怨主人吝嗇；尤其讓他不能容忍的是，二護衛居然私下里跟福王府接洽，意圖另攀高枝。

既然你作死，老夫成全你。就這樣，張萬邦、花五奇這兩枚棋子，被德公公丟到秦鐵崖面前，一個被打殘，一個被打死。秦鐵崖贏得名聲，德公公去了心病。

決勝居庸關之后的第三天，秦鐵崖來到焰火渠平安溝，告知老太醫和喬十二郎：“十二郎猜得不錯，給江云飛下戰書的，并非風云八虎，給風云八虎下戰書的，也不是江云飛。此事巧妙之處在于，策劃者洞悉雙方心理，無論哪一方挑戰，另一方都會應戰。也就是說，下戰書這個環節，無所謂誰先誰后、誰主動誰被動，策劃者同時給雙方送達了戰書。當事雙方一接到戰書，所想的完全一樣，你敢下戰書，我就敢應戰?！?/p>

老太醫點頭道：“老朽猜測，有人在暗中相助十二郎，借高人之手，剪除德公公黨羽?！?/p>

喬十二郎道：“這人是誰？”

老太醫顧左右而言他：“掩藏智者最多的地方，是寺廟。”

喬十二郎一頭霧水。秦鐵崖道：“掩藏秘密最多的地方，是監獄。”

老太醫接口道：“知曉最多秘密的，莫過于刑部?！?/p>

喬十二郎眼前一亮：“難道說，是趙伯伯在暗中助我？”

老太醫道：“噓！揣測而已。再說了，你，還有我，都不認識趙大人。”

喬十二郎笑道：“不認識，的確不認識?！?/p>

秦鐵崖又一次來到焰火渠。這一回，他把喬十二郎獨自領到山崗下，笑道：“給你帶來一個人，你的親戚?！?/p>

喬十二郎心頭劇震，兩眼放光：“我的親戚？是哪位？在哪里？”

秦鐵崖笑著點頭，擊掌兩下，道：“出來吧，這里沒外人?！?/p>

就見古松后走出一個紫衫女子，身材纖纖，步履輕盈，膚光勝雪，眉目如畫。喬十二郎一見，瞬間眼淚就流下：“表姐！羅香！是你？”

秦鐵崖伸手示意：“這是刑部趙大人交給我的差事，現在交差。我已給老仙翁說好，騰一座小院出來，專供你表姐居住。”說罷拱手告辭。

姐弟相見，不免要灑淚敘舊。當天，在羅香的堅持下，喬十二郎解開裹頭布巾，讓她查看額上舊傷。太怕人了！傷疤很大，雙眉以上，幾乎沒有舊時皮肉，由紫紅到灰黑，都是疤痕，如同頭骨上蒙上一層雜色氈布。左眼角疤痕愈合最差，擰在一起，以致眼角斜吊，形象怪異。

羅香的淚又簌簌落下：“你受苦了！這也太危險了！既然秦大哥已答應接手，你就收手吧?！?/p>

喬十二郎詫異道：“收手？不可能！只要有一虎在，只要德公公不死，我永不收手！”

羅香道：“楓橋，你聽我說……”

喬十二郎打斷她：“這里沒有陸楓橋，只有喬十二郎。我曾對父母在天之靈發誓，大仇不報，永不正名。為了早日恢復我陸家子弟身份，我唯有全力以赴，早日報仇雪恨?！?/p>

羅香道：“你又打不過人家，只能靠煙花焰火，可是焰火畢竟不是尋常之物，太危險了。”

喬十二郎居然淡淡笑了：“不光有危險，也有樂趣，大有樂趣?！?/p>

羅香道：“樂趣？燒成這樣，差點送命，有何樂趣可言？”

喬十二郎微笑著說：“你要不信，今晚請你看花盒子。”

羅香不解：“花盒子？什么花盒子？”

喬十二郎道：“就是焰火戲，你一看就明白。你今天剛來，沒什么禮物送你，請你看場焰火戲。”

花盒子，是民間的說法，乃睹物生義，焰火往往盛放在花盒子里。其實應該寫著“花合”，這里的“合”是“說合”、“撮合”、“百年好合”之“合”，意指圓滿成功，因為花合一般只在喜慶時燃放。

當晚，涼風輕拂，新月如鉤，繁星如潮。兩人來到山崗前，喬十二郎叫羅香捂上耳朵稍稍走開，點燃第一個花盒子。

砰的一下，綻放滿天禮花，照徹天地，連眼睛都花了。隨著禮花漸次熄滅，天地暗下來。

羅香尋思：就這玩意，也叫焰火戲？

卻聽哧的一聲，一圈白煙沖上高空，隨即有嘯叫音傳來，白色煙霧慢慢降落，居然在半空變成一座石拱橋。隨后是兩聲輕響，一藍一紅兩團火花帶著嘯叫音升上去，升到橋頂，變成兩把傘。隨后又是一聲響，兩?；饑[叫著直竄上去，分別升到傘下，噼啪炸開，一粒變成青色人影，肩寬腿長，是個男子，一粒變成粉色人影，婷婷裊裊，是個女子。

羅香興奮地小聲嚷嚷：“看出來了！許仙和白娘子，西湖會?！?/p>

第一個花盒子放完，稍停片刻，讓羅香眼睛適應一下，喬十二郎開始點燃第二個。

砰的一聲大響，無數小火球飛向天空，升至高處后，噼里啪啦一同炸響，滿天花朵，居然都是同一種顏色。

羅香道：“牡丹！紅牡丹！”

又是一聲響，羅香道：“白牡丹！”

又是一響，羅香道：“黃牡丹！”

又是一響，羅香道：“紫牡丹！”

羅香心里剛想說：怎么都是一色的呀？又聽一聲響，滿天花朵，萬紫千紅。羅香來不及驚呼，一聲輕響之后，兩?；痫w升到百花園上方，綻開，變成兩只蝴蝶，一只是藍蝴蝶，一只是花蝴蝶，雙蝶在花上翩然翻飛。接下來，大響、小響交替，大響開百花，小響飛雙蝶。每次開出的花都不一樣，蝴蝶飛出的方位也不一樣。連續看下來，就是蝴蝶一會兒飛到東，一會兒飛到西，一會兒飛得高，一會兒飛得低，活靈活現，美不勝收。

羅香喜道：“梁山伯！祝英臺！”

這個花盒子放完，羅香道：“歇一會再放，眼睛都看花了，耳朵都震聾了。”

喬十二郎道：“好的，歇一會放個安靜的，不繞眼、不震耳的?！?/p>

羅香道：“安靜的？焰火有安靜的？”

喬十二郎信心滿滿地道：“以前沒有，從來沒有。我來了，也就有了?！?/p>

喬十二郎將一個長長的花盒子放倒，朝向下風口，點燃。

“波”的一下，很短促，聲音果然不大，但見一道光流出兩三丈遠，轉瞬就漫開，擴散成兩三步寬，是黃紅色的，不久就慢慢熄滅。接著是“奉”的一聲，眼前陡然現出一片流動的綠色，如春澗流水，一路歡快，跳蕩飛濺。接著又是“奉”的一聲，綠水間驟然綻放出紅彤彤的桃花，更奇的是，那滿澗艷麗的桃花，居然會隨著春水碧波流動，跟真的一樣。接下來什么聲音都沒有了，天地間安靜祥和，只有綠瑩瑩的春水無聲流淌，只有紅艷艷的桃花無聲漂過，許久不絕。

喬十二郎道：“流泉桃花。美嗎？”

羅香道：“美。是什么火藥，能燒這么久？”

喬十二郎道：“不是火藥，只在噴射時用火藥。是高粱酒，不摻一點水的高粱酒，蘸在棉花上，點燃就是綠色的?！?/p>

羅香道：“紅的呢？”

喬十二郎道：“紅的更簡單，就是油，核桃油、花生油、芝麻油混起來，蘸在棉花上。”

羅香道：“太奇妙了。這些玩意，你是怎么鼓搗出的？”

喬十二郎道：“沒什么訣竅，用心專一罷了。整天想的就是這些，爆炸，燃燒；怎么才炸得厲害，怎么才燒得持久?！?/p>

用心專一，矢志不渝，有時候是執著，有時候卻是桎梏。羅香默默嘆息，在夜色中，兩手攙住喬十二郎的肘彎。

初冬來臨，山野肅殺。這一天，秦鐵崖來焰火渠找老太醫小酌，出乎意料，他首次帶來了手下。那四名手下，個個高大剽悍。

老太醫道：“秦捕頭來京城有些日子了，揚州城的公務交給誰呢？”

秦鐵崖笑道：“長江后浪推前浪，那些年輕后生，就等著我撂挑子不干。”

老太醫笑道：“這倒是?！痹掍h一轉，“元旦前，總得回去吧？”

秦鐵崖點頭，若有所思：“快了，就快結束了?！?/p>

正說著閑話，一個村人進來：“老仙翁，這里有一封信，說是給秦大人的?！?/p>

老太醫有些疑惑。秦鐵崖笑道：“你看，我說快了，真的就來了?！苯舆^來信，高聲誦讀：

秦兄鐵崖勛鑒：

兄臺勝我家奴，揚名萬里。我兄弟慕壯士之名，懇請一晤。江湖大，機緣少，若能蒙君賜教，切磋一二，當為人生幸事。萬勿推卻。

李太嶂，李雙岱

老太醫笑道：“當今之人，個個附庸風雅，武夫打架，還要文縐縐下戰書。”

秦鐵崖也笑道：“附庸風雅，總比潑婦罵街來得好些。有趣，有趣?！鞭D頭問那送信之人，“來人現在何處？”

對方道：“在村口牌坊下。”

秦鐵崖道：“煩請通報，秦某就來。”

焰火渠村外，牌坊下，官道上，齊刷刷站著兩隊人馬。秦鐵崖一行離牌坊尚有幾十步，就聽隊前一人高聲道：“我乃李太嶂，江湖人稱呼嘯山君，今日得見搜神手秦大人，實乃幸事。”

另外一人道：“我乃李雙岱，人送外號攝魂寅客，見過秦捕頭?！?/p>

對方以禮相見，秦鐵崖不免要客套：“幸會，幸會！前次在居庸關，未能結識賢昆仲，至今深感遺憾。今日得償心愿，幸甚至哉！”

李太嶂道：“我弟兄專為拜會秦捕頭而來，孰料半途接報，謀殺數名三品侍衛的元兇喬十二郎，居然隱藏于此。我兄弟不敢因私廢公，故而有個不情之請，請秦捕頭允許我兄弟先緝拿兇犯，再切磋武藝，不知可否？”

此刻，喬十二郎就在秦鐵崖身后。秦鐵崖笑道：“賢昆仲光明磊落，公私分明，秦某佩服得緊。只不過你所說的，卻斷不可行?！?/p>

李太嶂詫異道：“不可行？這是為何？愿聞其詳。”

秦鐵崖道：“今日之事，無論如何，賢昆仲都得過秦某這一關。試想想，即便擒住喬十二郎，若在比武中輸給秦某，受傷致殘，又怎能將疑犯帶走？如此說來，又何必分什么先后？”

眾人一聽，還真是這樣。若是秦鐵崖輸了，二虎想怎樣就怎樣，何必商議？若是二虎敵不過秦鐵崖，被他殺死打傷，逮捕疑犯豈不是空談？

話說到這地步，李太嶂不愿再多費口舌，大踏步走上前來：“如此甚好，我先來！”

忽聽一人道：“大哥，既然說到公事，現在公事未完，怎可你先來？還是大哥殿后，我先來。”只見攝魂寅客李雙岱搶步上前，迅速來到牌坊下，亮出兵器。讓秦鐵崖詫異的是，李雙岱所使的卻不是佩刀。

風云八虎，連同麾下八營的兵士，所用兵器都是佩刀，這一點江湖上人盡皆知。用制式武器好處甚多，除了制作、調配方便之外，日常也有好處。兵士平時采買商品，從不講什么公平公道，幾與匪徒無異。服裝統一，兵器統一，便于兵士搜刮百姓，上峰追查時，可以抵賴。在老百姓看來，這些人都差不多，要具體指認，真不容易。

李雙岱的兵器是改良過的繩鏢，鏢索細長，鏢尖霸氣外露，有刺有鉤，簡言之，就像梭鏢上綁著一個特大號的魚鉤。

李雙岱略一抱拳：“秦捕頭，請了?！痹捯粑戳?，噓的一聲尖嘯，繩鏢已襲向秦鐵崖上盤。秦鐵崖正在還禮，想閃避時，繩鏢已近，他干脆不避讓，右手探出，抓住鞭索。怪異的事情發生了，鞭索居然在他手中竄出一尺，鏢尖繼續上襲，那碩大的魚鉤，一下鉤住他左肩！

見鬼了！什么玩意能在秦鐵崖的龍爪手下滑出一尺長？只怪秦鐵崖手掌太粗大，只怪繩鏢所用繩子太細。那繩子用最好的絲線絞成，異?；?，加上鏢尖很重，慣性很大，情急之下，單靠抓鞭索，還真降不住它。

李雙岱一招得手，雙手大力奪鏢，企圖讓鐵鉤鉤得更深，加劇對手傷情。秦鐵崖手握鏢索往下一按，把李雙岱拉了個趔趄。原來，李雙岱居然將繩鏢捆在腰上，看來是志在必得。

秦鐵崖靠龍爪手起家，靠龍爪手成名，緝盜捕賊，全憑一雙手，每逢對陣，上盤都會暴露在對手面前，兩臂和兩肩最易受傷。為此，他只要外出，必戴護肩護臂，穿戴在內衣之外，藏在外套之下。護肩護臂用兩層牛皮制成，外層用厚牛皮，釘有狀如炮釘的圓形鐵扣子，用以抵擋利刃襲擊；里層用小牛皮，佩戴起來不硌人。

多虧這套護具，雖說鏢尖穿透了護肩，傷及皮肉，但傷得不重。饒是如此，鮮血還是源源不斷流出。

一招得手的李雙岱不免有些輕狂：哈，名滿天下的搜神手，也不過如此，我一招之間，就讓他鮮血飛濺！

樂極生悲，就是這一分神，李雙岱生死已斷。誰能斷其生死？當然是秦鐵崖。秦鐵崖發現李雙岱居然將繩鏢捆在自己身上，又怒又喜，怒的是這小子如此自負，喜的是這小子劫數難逃。秦鐵崖不顧鞭索勒手，將絲繩在手上連繞數圈，猛力回拉，只一下，就將對手拖離地面，踉蹌著撲面而來。等李雙岱發現不妙，為時已晚。秦鐵崖左手箕張，迎向他脖子，龍爪手使出，咔嚓一下！李雙岱魂歸西天。

秦鐵崖再也不看對手一眼，右手在胸前輕搖，不慌不忙褪下鞭索。見手掌上勒出了血，又不慌不忙在衣服上擦拭。隨后，將掛在左肩的鐵鉤往上一湊，取出，當啷一聲丟在青石板上。

山字營的兵丁見營主死于非命，鼓噪起來。李太嶂豎起左手，大聲道：“比武之事，不比其他。死生傷殘，悉聽天命?！彪S即讓手下前去為李雙岱收尸，捆在馬背上。

李太嶂道：“秦捕頭功力深厚，我等自愧不如，自知與閣下交手非死即傷。只是今日肩負緝拿喬十二郎重任，不敢瀆職。來呀！帶人！”

秦鐵崖心說：“可惡！這家伙不按江湖規矩來，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其實是想搞人海戰。只可惜算計錯了，只要有我秦某在，你老小子休想上前半步！”

未等秦鐵崖回話，一人大聲道：“喬十二郎在此！”但見喬十二郎昂首走出，與秦鐵崖并肩而立。

李太嶂不發一言，左手一揮。遠字營隊伍中奔出十余兵士，前來捉人。秦鐵崖正要讓喬十二郎避讓，卻見他左手在前，右手在后，端著個粗大紙筒，右手還拿著個冒煙的玩意，依稀是暖手的小手爐。

等對手走到二十步外，喬十二郎鎮定地點燃焰火，“忽通”一聲，眾人眼前一亮，只見兩團湯圓大小的火球，快如流星，撞在對手身上，噼啪炸開，轉瞬之間，兩三個兵士已成火人，手足狂舞，大叫不止。其他人正在驚恐，第二撥、第三撥火球攻到，兵士計有七八個人被襲點燃。

擒賊先擒王。秦鐵崖見喬十二郎暫無危險，飛躍上前，奔襲李太嶂。李太嶂并不躲避，迎面撞上。秦鐵崖雙爪齊出，只一下，就拿定對手雙肩，同時心里發狠：“我倒不信，又來一個張萬邦？”

李太嶂膂力過人，身體強健，雖說不如張萬邦粗壯，力量上卻不遜色，雙肩被鎖后并不慌張，雙手上移，反拿對手上臂。他沒練過龍爪手、虎爪功、鷹爪功，這樣做顯然傷害不了對手。此招巧妙之處在于，雙方一味較量臂力，指爪上的力道大為減弱。不僅如此，李太嶂力貫雙臂后，筋腱肌肉鼓脹起來，肩膀變圓增厚，這樣一來，雖說秦鐵崖已拿住他雙肩，卻無法傷其筋骨。這種技巧，跟張萬邦防守秦鐵崖的方法異曲同工。

此刻李太嶂雙臂運力，雙腳拿樁，豈不是無從攻擊對手？不，他還有一件歹毒的武器，頭槌！

“遠用手，近用肘，最毒不過羊頂頭。”頭槌力量之大，不亞于膝頂肘擊。

秦鐵崖比李太嶂高出大半頭，這就讓李太嶂占盡便宜。嘭的一聲悶響，李太嶂一頭撞在秦鐵崖胸骨上，差一點就將兩只龍爪手震開。

奇招有效，李太嶂一鼓作氣，連使頭槌，嘭！嘭！嘭！直撞得秦鐵崖面色紫脹，連連吸氣。李太嶂心頭大喜：搜神手呀搜神手，你的龍爪手呢？聲名赫赫的龍爪手，只能用來纏對手雙肩？太可惜了吧？

秦鐵崖深深吸氣，胸脯鼓出老高。李太嶂隱隱感到有些異樣，但不打算改弦易張，吸氣之后，還是迅速低頭撞出，不料這一記頭槌落了空。

原先對陣雙方都是兩肘彎曲，互相角力。這一次秦鐵崖深呼吸之后，兩臂前推，將肘子抻直，拉大與對手間的距離。他兩臂奇長，這一招對他極為有利。兩人之間距離拉開，李太嶂的頭槌無法撞擊目標，并且將頭頂暴露在對手面前。

秦鐵崖抓住戰機，現學現賣，俯身，曲頸，低頭，也使出一記頭槌，將自己額頭重重磕在對手天靈蓋上。

一聲悶響之后，纏住秦鐵崖上臂的雙手松開了。秦鐵崖卻不急于放手，他端住對手兩肩，仔細觀察對手。李太嶂的頭歪向一邊，兩眼先是翻白，接著就慢慢閉上。秦鐵崖搖搖對手身軀，李太嶂那顆耷拉著的大腦袋，仿佛瓜秧上的南瓜，隨風晃蕩。秦鐵崖這才松開對手，任他摔倒。

秦鐵崖四顧，搜尋喬十二郎和老太醫。李太嶂、李雙岱那些手下，除了燒傷嚴重不能跑的，其余都作鳥獸散，不見蹤影。老太醫和羅香正蹲在地上，守護著一個人。

喬十二郎！他受傷了？

喬十二郎居然被自己施放的焰火所傷。此次他所用的焰火彈，每輪發射兩粒，前一粒是燃燒彈，用以阻擊敵人，后一粒是爆炸彈，用以點燃前彈。剛才對陣時，有四粒彈藥同時在筒內點燃，前彈堵塞后彈通道，一粒爆炸彈從紙筒屁股后鉆出，在喬十二郎右掌中爆炸，當即炸飛三根手指。

喬十二郎右手已被包扎好，秦鐵崖看不出什么。

只聽羅香問喬十二郎：“痛得厲害嗎？”

喬十二郎道：“這會兒才知道痛。一開始是麻，隨后是燙，眼下才開始痛。不用擔心，痛得不厲害?！币娗罔F崖過來，不等他發問，向他笑道：“沒事，我看了一下，大拇指、食指都還在，能吃飯，能干活?！?/p>

秦鐵崖心情有些沉重，剛想安慰喬十二郎幾句，石板路上又傳來急促的馬蹄聲。抬頭一看，牌坊下赫然現出兩隊騎兵。秦鐵崖不免擔心，若是敵人再來纏斗，己方要吃大虧。

馬隊向兩邊分開，三匹馬跑上前。馬上三人，有兩人秦鐵崖認識：一位是刑部尚書趙鳳洲，另一位是長城大俠魏長安。

趙鳳洲也不下馬，大聲道：“搜神手，又有決斗？如此盛事，為何不請長城大俠魏老爺子見證？”

秦鐵崖心中暗喜，暗道：“妙啊！既是江湖決斗，那么李太嶂、李雙岱的身份就不是什么三品武官，我的身份也不是什么江淮總捕頭，不過是江湖豪客而已。無論結果如何，我都無需擔責?！?/p>

秦鐵崖抱拳施禮：“事出倉促，請趙大人、魏前輩海涵?！?/p>

趙鳳洲一指左邊道：“這位是兵部侍郎吳大人?！?/p>

秦鐵崖再次施禮：“見過吳大人。”

吳大人抱拳回禮。趙鳳洲一行并不走攏來，反而悠閑地欣賞牌坊，邊看邊閑聊。秦鐵崖這一方很安靜，那些兵丁也悄然無聲，所以一句一句聽得清清楚楚。

吳大人道：“德公公呢？義子決斗，他不來觀戰？”

趙鳳洲道：“德公公？他來不了?！?/p>

魏長安道：“為何來不了？”

趙鳳洲道：“本官不知。除非去問他本人。誰愿意去？我看沒人愿意?！?/p>

吳大人道：“這是為何？”

趙鳳洲笑道：“問他本人，需過一座橋。那橋沒人過得了?！?/p>

吳大人、魏長安會心一笑。

這一邊，老太醫小聲說：“算了，鬼才愿意過那座橋。”

喬十二郎問：“什么橋？”

老太醫道：“奈何橋！”

喬十二郎道：“他死了？德公公死了？當真死了？”

老太醫肯定地點頭。喬十二郎激動地說：“這么說，我可以恢復真名了？”

秦鐵崖笑道：“陸公子，陸楓橋，明天請你喝酒，好不好？”

陸楓橋道：“好！好！”

又聽趙鳳洲隨意地道：“老太監居然暗備楠木棺材，金絲楠木！這是僭越，大逆不道。”稍頓，話鋒一轉，“他秘藏在西山寺的兩塊黃花梨，也是極難一見的；都是獨板，都是六尺長，兩尺半寬，兩寸厚，做畫案再好不過?！?/p>

吳大人道：“世所罕見?！?/p>

魏長安道：“萬金難買?！?/p>

趙鳳洲道：“二位可有興趣品鑒賞玩？”

吳、魏二人拱手道：“不勝榮幸！”

這一番閑話，陸楓橋不明所以，只因他年幼，閱淺太淺。秦鐵崖也是不甚了了，因他離京城太遠，不懂高層運勢。秦鐵崖雖說在江湖上威名赫赫，在六扇門中人人敬仰，官階卻不高，食從六品俸祿，聽起來比七品縣令官階高，但其永遠坐不了正堂，除非朝廷賜給他功名。而他的上峰崔寶卷，雖說只是知府，算不得地方大員，卻也官居從四品。

只有老于世故的老太醫，久在京城，品級不低，熟悉官場那一套，將趙鳳洲一干人的對話一句句聽在耳里，記在心中。

秦鐵崖做東，置一桌酒席，宴請老太醫和陸楓橋，四個手下作陪。

席間，談及趙鳳洲、吳大人觀戰之事，老太醫道：“德公公倒臺，固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不過依我看，其間水也夠深?！?/p>

秦鐵崖道：“秦某無意蹚渾水，不過，懲奸除惡，掃蕩八虎，秦某甘當馬前卒，刀山火海也敢上，龍潭虎穴照樣闖?！北娙嗣C然起敬。

酒過數巡，說到秦鐵崖的神勇無敵，酒到七成的秦鐵崖道：“秦某身經百戰，至今未落敗，奧秘何在？說出來諸位或許不信，奧秘就是，不怕受傷，不怕死！”

眾人面面相覷，不怕受傷不怕死？就這，也能算制勝法寶？秦鐵崖道：“倘若是打擂臺，以摔倒在地、跌落擂臺為失敗，秦某贏不了張萬邦，贏不了李太嶂。以先受傷為失敗，秦某贏不了李雙岱。”

眾人想想，還真有道理。秦鐵崖接著道：“秦某為何常常獲勝？很簡單，膽氣壯，不怕傷，不怕死。對手以為，我身在官場，慣于指手畫腳，只會讓手下當炮灰，以為我怕輸，怕負傷，怕死。嘿嘿，他想錯了，我不怕！或許諸位要說，那些亡命之徒，也不怕負傷、不怕死，怎不老打勝仗？那是不同的，亡命之徒都不是高手，真正的高手，都不是亡命之徒，本事不同，境界不同。試想想，沒有真功夫，一味死纏爛打，這叫不怕死？這叫白送死！而那些江湖高手呢，往往太珍惜名聲，怕輸，更怕受傷。一旦受傷，就算贏了，內心也長久放不下：我居然會受傷？我的功夫如此不濟？傳出去豈不是笑談？看來今后要加倍小心，盡量少出手，保全名聲要緊。”

秦鐵崖痛飲一杯，繼續道：“秦某就不同了。緝拿真兇、抓捕惡徒是我的職責，只要能抓到真兇，自己落敗受傷也在所不惜，對手是死是活更無足輕重，只要能不辱使命，就算完勝。再說，我是公門中人，受傷可以休養，名正言順。年年辦案，月月追兇，我也會厭煩，也會煩躁，暗地里也會發牢騷：這苦差，什么時候才是盡頭？這營生，什么時候才能歇一歇？幸好，每過一段時期，我就會受點小傷，正好歇一歇，讓狂躁厭煩之心安頓一下，才不至發瘋。更妙的是，受傷靜養，正好有空閑盤點前階段辦案得失，思考對敵手段中的疏漏?！?/p>

老太醫嘆道“妙哉！痛定思痛，更能用心專一。”

秦鐵崖道：“正是。因此，受傷一次，我辦案經驗就會積累一份，功夫也會更進一層。”秦鐵崖瞪著他的部下問，“怎么樣？信不信？”

四部下一條聲答道：“信！千真萬確！”

秦鐵崖道：“服不服？”

四部下一條聲應答：“服！五體投地！”

散席后，陸楓橋到老太醫住處換藥，然后到羅香住處談心。

羅香問他：“喝酒了？”

陸楓橋點頭。羅香道：“你瘋了？有外傷還敢喝酒？”

陸楓橋道：“這杯快意恩仇的美酒，怎能不喝？”

說著說著，陸楓橋不經意間提到江云飛。羅香微微一怔，隨后淡淡說：“不說他了。江大哥，江大哥他，一向來去自由，喜歡飄在江湖。”

陸楓橋道：“為何不去找他？”

羅香道：“找他？找他干什么？”

陸楓橋詫異道：“你沒找過他？”

羅香搖頭：“沒有，我是主動離開的?！?/p>

陸楓橋道：“想不想找他？”

羅香道：“不想?！?/p>

陸楓橋看著羅香：“我有錢，有很多錢，有了錢，找他不難?！?/p>

羅香再次搖頭：“不去。我不會去找他，這輩子也不會?！?/p>

陸楓橋不解：“為什么？”

羅香想了想，終于坦誠心聲：“以前是怕給他找麻煩，不敢去找他；現在是怕你沒人照料，不能去找他?！?/p>

陸楓橋道：“我不用照料。”他攤開兩手，跺跺兩腳，“看看，我好好的，無須別人照料?！?/p>

羅香看著他，堅定地道：“不要說了，我不會去找他，今生都不會。他身邊不缺人，他那樣的人，身邊怎會缺人？既然如此，多一個少一個無所謂。你身邊沒人，一個都沒有。你一個人，只有七根手指，我們兩個人，有十七根手指，夠了。不用怕，什么也不用怕?！?/p>

陸楓橋心頭一酸，雙淚長流，怕羅香看見，便轉身往外走，邊走邊說：“今晚沒月亮，正好可以放焰火。你要看嗎？”

門外，夜色寧靜，寒星閃爍。

責任編輯：彭 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