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的拍攝結束后,我們露宿樓蘭故城。零下二十多度,寒氣滲骨的地面突然劇烈震動,睡袋和帳篷猛烈摩擦發出巨大的聲響。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環抱雙臂,渾身不受控制地在酷寒中拼命顫抖。四周一片死寂,我的腿沒有知覺,渾身還在發抖,刺骨的冷空氣像冰錐一樣插進氣管,人卻困倦得無法動彈,我感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要是睡過去,還會不會醒來?
我爬出帳篷,哆嗦著走到火堆旁,篝火早已熄滅,四周死寂一片,黑色的炭塊發出微弱的熱氣,根本無法取暖,我焦灼地張望,突然看見伊弟利斯裹著幾床軍被,露天睡在火堆旁邊的空地上。
2004年,這個削瘦、矮小的六旬老人——新疆文物考古研究所前所長,就在這樣的嚴寒下考古發掘,在羅布泊里風餐露宿近六個月。
伊弟利斯不愛說話,我們停車拍攝的時候,他就背著手,低頭在荒野上慢慢踱步。他穿著深藍夾克衣,里里外外都是口袋,隨身裝著GPS、紙筆、密封文物的塑料袋子、一把西班牙匕首、一小塊士力架或者油馕。大部分時間他都弓著背,專注地埋頭端詳腳邊的土地,在灰黃的雅丹群里越走越遠。他在這片無人區里走了三十五年,在羅布泊考察,只有他可以單獨行動。
伊弟利斯回來的時候,手背在身后,臉上帶著遮掩不住的笑意,慢慢踱過來,把藏在身后的手伸到我跟前,變魔術一樣展開,上面不是刻了圖案的碎陶片,就是質地奇特的鵝卵巖,或者古飾品上的綠松石。
“您為什么每次都能找到寶貝呢?”褐紅的碎陶片上有一角清晰的灰色弧線,讓人好奇線條會延伸成什么圖案。“地貌突然變化的地方,或者水域附近,都可能有人類活動的遺跡。有時候,古墓也離水不遠,比如小河墓地。”伊弟利斯說話緩慢平和,帶著濃重的維語口音。他沒有一點架子,樂呵呵地坐在地上,從口袋里翻出一塊士力架讓我吃,很耐心地等我問下一個問題。
小河墓地位于羅布泊沙漠中,葬制奇特,規模宏大,七米高的墓堆上豎著百余根胡楊木,無底船形棺木用干牛皮包裹,被風沙掩埋了三千多年。我國考古學家多次進疆尋找小河,前后分別找到了太陽古墓和樓蘭美女,卻難尋小河蹤跡。
“進小河根本沒有路”,老蒲說,“那一帶全是沙漠雅丹,一個比一個高的巨型沙丘,沒路,也看不到盡頭。”他年底帶團進去,行車數日,仍是一望無際的荒漠,眼看給養越來越少,“顧客害怕了,要求撤回。”
2003年十月,夜間零下三十多度,伊弟利斯在沙漠里徒步走了近半個月,竟探出一條通往小河墓地的路。此后,沙漠車載著大量物資,沿著這條路線,開進墓地,大規模的發掘工作終于得以展開。
伊弟利斯每天在小河墓地里轉悠,扛著干尸回營地。他率領考察隊在這里找到了身穿猞猁皮的木雕人像、花紋木箭、蛇形木桿,古報警器和神秘的刻劃木,還有目前保存最完整的的千年干尸——小河公主。三千多年前,小河公主下葬時,人們當場宰殺活牛剝皮,用新鮮的牛皮緊緊包裹住棺木,才不讓一顆沙粒落進棺內。
后來的四個月里,考察團隊遇上了大風沙,為了保存電量以備求救,伊弟利斯將衛星電話關機。那天,他沒有接到父親去世的消息。“這是我一生最后悔的事”,他收起微笑,眼神哀傷而矛盾,“也許他們那天也沒有打給我,我的爸爸媽媽,他們也許不想影響我的工作……”篝火照亮他半張臉,他的臉爬滿長而深的皺紋,像塊風蝕的雅丹。
兒時的伊弟利斯很愛讀冒險的故事,“主人公在密林里探索、迷路、遇到危險、在洞穴里發現寶藏”。朋友們叫他沙漠王子,即使是在炙熱無邊,滿目巨型沙丘的塔克拉瑪干沙漠里,伊弟利斯也沒有迷過路。
有一次攝制組夜間外出拍攝,戴著先進的夜視儀,能清晰看見黑夜里200米外的物體。可是不到半小時,留在營地的人突然發現漆黑的曠野里有微弱的白色電筒光在斷續閃爍。攝制組居然迷路了。
伊弟利斯拿著一只小手電筒,出去把大家找了回來。他告訴我,攝制組出發時,他曾告知大家準確的方向,可是大家走著走著就走偏了。
伊弟利斯曾經帶著一支隊伍連夜走出樓蘭,“吃的沒了,水喝完了,氣溫零下二十度,有的人忍不住把藏了很久的私糧也拿出來了,最后還剩下的小半管牙膏,十六個人傳著吃一小口,有人走著走著倒在地上就睡著了”。漆黑的荒漠里什么也沒有,沒有路,沿途是無邊的曠野,和龐大延綿的土丘,極易迷失方向,可到了清晨伊弟利斯還是帶著大家走了出去。
我聽了很驚訝:“怎樣才可以不迷失方向呢?”他站起來往火里加了一根紅柳,低頭看著我,篝火在他的眼睛里跳躍,他簡短有力地說:“信自己”。
“在羅布泊里迷失方向,不要恐慌,不然就會自亂陣腳,雅丹看起來都一樣,自己也產生幻覺,路就找不到了”,他一只手拍在胸口的袋子上,“我身上永遠有最后一口食物,我相信自己不會迷路,所以不恐慌,也不會迷路。”
伊弟利斯想用余生把塔克拉瑪干沙漠走完。在那片沙漠里,他曾經遭遇過突如其來的沙漠暴雨——怒吼的狂風暴雨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變成了一片絕望的黑色汪洋,泥濘像洪水般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下,要摧毀一切生命,將沿途的帳篷和駱駝通通活埋。“那怎么辦?”我著急地問。他微笑著不說話,披上厚實的軍大衣,把頭埋到胸口,佝著背,蜷成一團,“我就這樣,坐了一晚上。”
我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那片沙漠里還有很多消失的文明,很多未知的謎,我想把它走完,解開謎底。”他笑了,平靜而愉悅,臉頰上的皺紋扯到耳后,“和發現文物的驚喜和歡樂相比,所有的磨難都不重要了”。
車隊駛出羅布泊,荒漠的盡頭是一片茂密的胡楊林。胡楊灰黃佝僂的軀干被風沙撕裂,綻開的斷口上,新生的枝條卻努力地朝四周伸展開來。維吾爾人叫它“托克拉克”,意為“最美麗的樹”。它是沙漠里唯一的喬木樹,幾十米的根深扎在沙丘里,即使只有苦澀的鹽堿水,它也能活下來。
我想起在這片荒漠里的每一個人,他們謙遜而堅毅,在極端的貧瘠和難以想象的艱難里保持著熱情和生機。
最難的路,會通向最美的風景。也許,人生也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