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從《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來看梁啟超的治史態度

【摘 要】晚清學術界之泰斗——梁啟超，他所首倡的“新史學”，開傳統史學向近代史學轉變之先河。作為其史學理論的經典作品，《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諸書更是其治史觀的集中體現。其中，他善疑求真的治史態度堪稱古今中外之治史典范。

【關鍵詞】梁啟超 歷史研究法 善疑求真 治史態度

【中圖分類號】K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4-4810（2014）27-0185-03

晚清民國時期，社會局勢動蕩不安，民族危機空前加強，傳統學術低迷徘徊。梁啟超，作為晚清學術界一顆璀璨的明珠，以其深厚的國學根基，博古通今，學貫中西。尤其是他所首倡的“新史學”，開傳統史學向近代史學轉變之先河。而《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諸書，是史學理論作品中之經典，更是中國史學界之奠基石。

1921年，梁啟超于天津南開大學講授“中國歷史研究法”，之后將其講稿整理修改，次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即《中國歷史研究法》。1922年底，梁啟超在南京金陵大學第一中學的一次講座上，對他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進行“修補”，名為《研究文化史的幾個重要問題——對于調查〈中國歷史研究法〉之修補及修正》。1926年10月至1927年5月，梁啟超在清華研究院講授《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從《中國歷史研究法》到《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前后差不多七年時間，梁啟超對自己的學術觀點反復思考，力求臻備。其善疑求真的治史態度更堪稱古今中外治史典范，值得今人再次研精致思。

善疑，顧名思義，就是善于疑惑，巧于發問。朱熹曰：“學貴善疑。大疑則大悟，小疑則小悟，不疑則不悟。”善疑是治學問的第一步，也是治史的初階。梁啟超作《中國歷史研究法》，以一句：“中國歷史可讀耶？”為開篇，在書中他曾多次強調：“夫學問之道，必有懷疑后有新問題發生，有新問題發生然后有研究，有研究者然后有新發明，百學皆然。”而有疑就要解疑，解疑的關鍵則是“求真”。“求真”本義為探求事物的真實性，追求事物發展的真理所在和尋找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這里的“善疑求真”主要指：對古籍的質疑和對史料的求真；對史跡的質疑和對史跡的求真；對歷代史家的質疑和對何為史家的求真；對傳統史學的質疑和對新史學的求真。

一 對古籍的質疑，對史料的求真

從上古時期結繩記事，到后世史官著書立史，中國史學浩瀚幾千年歷史，中國古籍更是恒河沙數。梁啟超自幼熟讀經史，博覽群書，對中國古籍知之甚詳，而其本人更是不滿足于知的境界，每遇疑惑，必探求其真。在他看來，朝代更迭，時代變遷，古籍或散失、或誤、或偽，其史料的價值也令人生疑。而史料又是歷史的組織細胞，當史料不具或不確時，則史便不復存在。因此，對史料求真，即對史料的真實性進行研究就顯得尤為重要。

而對史料的求真，就要鑒別史料，即正誤辨偽。正誤，就是更正誤以為的史實。辨偽，則先辨偽書，次辨偽事。縱觀《中國歷史研究法》一書，凡對史實提出的質疑，梁啟超必一一考證。如欲為玄奘做年譜，則必先搜集大量資料，其中在研究其玄奘之親傳弟子道宣的《續高僧傳》和慧立之的《慈恩法師傳》時，對玄奘何時首途留學產生質疑。這一小問題致使梁啟超查閱各種資料，從《唐書太宗記》《新書》《舊書》等相關史書到《大亮傳》《高昌傳》《西突厥傳》，再到《資治通鑒》《新書·薛延陀傳》等來尋覓證據來對其求真。歷時三日，方得定論。而翻看《中國歷史研究法》，類似于這樣對史料的質疑比比皆是，而梁啟超每遇此質疑，都是這樣博搜古籍，從中覓證，聯絡、排比相關史料，反復推敲揣測，觀其原委，辨其真相，以致書中材料翔實，言必有據，疑必求真。

二 對史跡質疑，對史跡求真

從年湮世遠的人類起源到今時今日的民國初年，歷經滄海桑田，凡史跡者，或斷或續。而古之舊史，鮮有總史跡之記載以至使人生疑。故梁啟超認為，治史則應該不遺余力地著眼于各個事實之間的聯系，探其因果，尋其數千年間之總史跡，此為論次，亦為對史跡求真，即于橫向，探求史跡間之聯系；于縱向，探求史跡間之因果。

1.于橫向，尋聯系，求其真

凡古今之史跡，觀其表，雖并無明確之聯系，但事實與事實之間，必有異同。于史來說，同中觀異，異中觀同，便可求得其聯系，探求其事實之真。如春秋之戰國，唐末之藩鎮，雖時代相差千年，看似毫無關聯，但觀其四分五裂之狀，干戈之亂卻同為守一天子，此為同。而戰國與唐末藩鎮之比，卻同中有異。戰國時期，尚未形成大一統，各個國家為本國富強而戰。而唐末，封建王朝大一統以達到其高峰，其各個藩鎮，大都為唐之附屬，為叛亂。故戰國與唐末藩鎮之比屬同中觀異。再如，元代之劇曲與清代之考證學，兩者方向可謂迥異，然而對于政治問題，二者卻同為冷淡，此屬異中觀同。故，于橫向上，欲尋其聯系，必應于同中觀異，異中觀同。

2.于縱向，覓因果，求其真

凡史跡之事實，于縱向上來看，事實與事實之間至少也應有部分遵循因果律，應說明事實之原因結果。而翻開古今歷史之史卷，事實與事實之間或偶發、或孤立，對其史跡發生之來龍去脈令人生疑。故談歷史因果則應先劃一整體研究范圍，即“史跡集團”，如：近代太平天國運動之始末可以劃分為一集團。然搜集整個史跡集團之史料，注意其集團外關系，如研究一時代之美術史，還需考察當時當地之經濟狀況，此為集團以外的事件。取史跡之骨干“人格者”，并揣摩其“人格者”之心理，如法國大革命之骨干“人格者”為拿破侖，若考察法國大革命，就應對其“人格者”拿破侖的性格、心理進行了解。其次，精研其史跡之基本環境，量度其心理、環境兩方面可能性之極限，如今日之中國政治，考察其基本環境，封建王朝覆滅，資產階級興起，西方學說盛行，若想恢復帝制，則為不可能；若想奮進富強欲變成美國，則亦不可能，故此為兩可能性之最大極限。最后，觀察其緣，覓因果，求其真。

三 對歷代史家的質疑，對何為史家的求真

從黃帝命倉頡造字記史，到司馬遷發憤寫《史記》，再到清末《四庫全書》之集大成，正是有了歷代史家致身著史之孜孜不倦，才有了中國史學泱泱數千年歷史。然各家史學，自成一家，后世更是褒貶不一。奈何歷代史家著史不能盡善盡美？究竟何為史家？故對歷代史家的質疑，對何為史家的求真，可為后世之史家提供借鑒，有益于后世史著之臻備。梁啟超認為，一個真正的史家，應該兼備史家之四長：史德、史學、史識、史才。

1.史德

歷代史家講史德，只要心術端正，對過去之史實不偏不袒，善惡褒貶，求得公正即可。在梁啟超看來，史德最重要的莫過于忠實，即以純粹客觀的態度，絲毫不摻雜己見來敘述古今之史跡。然凡史家著史總不免受其主觀意識不自覺之影響，雖心之所趨，但忠實之史德不易養成。故史家應時時注意：（1）不夸大，即無論是著述傳記、紀事本末、方志、國史，都不要因為自己之特別關系而加以夸大。如，后代著《孔子家書》，因其對孔子之崇拜，而將孔子神化；著述地方志，不該對自己所熱愛之故鄉則極盡贊美；著述外國史，對自己所痛恨之國家大肆貶低。這些都為不忠實之夸大，史家應盡力避免。（2）不附會，即著述一種思想時，不應以古人為重，或引過去事實以為重。如近代政治提倡共和政體，便有人附會于堯舜禪位，這本是風馬牛不相及之事，而將此附會，不僅不實，還會讓后人生誤。（3）不武斷，即不能斷章取義，專憑主觀判斷著述。故孤證不立，欲一歷史事實，應多加推想，細心審擇，不可武斷。因此，完美的史德應盡力鏟除自己的主觀意見，力求著史之態度鑒空衡平。

2.史學

作為史家，需要一定的史學。然史學，不在雜博，而在專精。即于浩瀚書海中劃分出史學，于全部史學中劃分出特別感興趣或預想研究的去專門精研。故史家若想有史學，唯有專精下苦功之法。這就需要：（1）勤于抄錄，即在平常之閱讀中，抄錄有價值的材料。（2）練習注意，即擅長于在讀書中尋找關鍵點給以注意。然每一書本，并不只有一個注意點，故需要在初次閱讀時，專取一個注意點，再次閱讀時，另換一個注意點，以此類推，便可抓住整本書之關鍵，但需注意的是要學會有所取舍，切勿埋頭瞎抄寫。（3）逐類搜求，即欲想求得一材料，就需追尋這一材料，跟蹤搜尋。這樣便可由一簡單事實，追尋他書，從而獲得更多的材料。此三法，為史家之獲得史學之根基。

3.史識

史識，即歷史家的觀察力。作為史家，定要觀察敏銳，善于觀察旁人所不能觀察事物。而這種觀察力，有利于史家求得與事實相關聯的資料。史家可由全部到局部觀察，歷史為整個、統一的歷史，而史家需研究的局部的歷史相對于整個、統一的歷史而言，可謂滄海之一粟。故欲了解局部，則需先了解全部，正如欲了解中國，則需先了解世界。史家亦可由局部到全部，如通過觀察一個人或一群人之活動，來觀整個社會之活動；觀察一事件之變遷，而觀整個社會之改觀。故，作為史家，就需如此由全部到局部，或由局部到全部，考察每一歷史事件之來龍去脈。除此之外，還需注意：（1）不被因襲傳統之思想所蔽，即史家在尊重權威的同時，要敢于挑戰權威，不為前人之記載或言論所束縛。若前人著述有誤，后世史家應予以修正；若前人著述無誤，則后世史家予以補充。（2）不被自己之成見所蔽，即敢于對自己的著述進行反思，勇于挑戰自己。若發現自己之著述有誤，應立刻修正；若發現自己之著述不足，應立刻補充，切不可因自己而蔽目。

4.史才

一個史家，有了史德，就會忠實地去尋找材料；有了史學，就會專心精研；有了史識，就能觀旁人之所不能；而有了史才，就能把這些運用于著史中，從而做出史著。故，史才，即作史之技術。此技術，就是文章的結構。故，史家的文章技術，在梁啟超看來，可分為組織、排列兩部分。組織，即整部書或整篇文章之結構，就是對全部材料的合理整理。如何把搜集到的眾多材料、史料合理組織，首先需要的是剪裁，于眾多史料中擇其有價值者取之，無用者舍棄。而后梳理所取有價值者，整理為史。其次，排列。文章寫的好與否關乎對文章寫作時話語的合理排列。可對前人記載，進行聯絡、補充，融入自己話語中；可采用綱目體，先寫四五百字之正文，然后根據自己的史料，在正文下加注語；還可善用圖表，即把繁瑣之正文整飭為簡潔之圖表。此三法有益于文章之整體編排，此為結構，而細化于字句詞章，則就需要文采。文采好者，則寫之如行云流水，妙筆生花；文采不好者，則寫之辭不達意，雜亂無章。故著史，其史家之文采至少也應做到簡潔、飛動即飄逸生動。因此，為一真史家，欲擁有史才，則需多讀前人之文章，學習其寫法；少作，著述不求數量，只求價值；多改，無論是組織還是文采，都要多加思索，反復推敲，細心琢磨，力求完備。

四 對傳統史學的質疑，對新史學的求真

“中國于各種學問中，惟史學最為發達。”中國歷朝歷代都以設置史官、編撰史書為重。然浩瀚的史學界，莫不以記述王侯將相，著一家之史，供帝王閱讀為業。而20世紀初，西學盛行，西方史學的傳入更是讓梁啟超對傳統史學產生質疑，對新史學求真，即探討何為新史學。

1.何為史

二十四史、兩“通鑒”、九通、五紀事本末，再加之其他別史、雜史等，中國古今書籍以史為名的可謂數不甚數。可以稱之為史嗎？在梁啟超看來，此大部分為千余年間學者之所創的體例、范本，而非今時今日之所需之史。今時今日所需之史，應“記述人類社會賡續之體相，校其總成績，求得其因果關系，以為現代一般人活動之資鑒者也。”

2.著史為何人讀

縱觀古代之史，著史莫不為王侯將相所讀。

西周時代，學在官府，唯官有書，而民無書；孔子修《春秋》，懼的是亂臣賊子；司馬光著《資治通鑒》，以帝王將相之讀；司馬遷之《史記》，自言“藏諸名山，傳與其人”。也是供少數學者之讀。而今之著史，梁啟超自言以供“一般民眾”之讀。言今時今日，帝制崩塌，民國建立，倡人人之自由，再無貴賤等級之分。故今時今日之史亦為一般民眾之史。

3.歷史為何人而作

古之舊史，多為死人而作。史官之初起，大都為古代之王侯欲留其豐功偉績以昭其后世子孫，故古之史書，以王侯將相為主，隱惡揚善。莫不歌功頌德，為褒為貶，汗牛充棟，都不外乎后世子孫以揚已死之人。然，今時今日之史，則為今人或后人而作，亦為生人而作。史之意義，并不在于樹碑立傳，而在于專述“中國先民之活動”，以供現代之國民資鑒。

4.何為史之范圍

中國史學汗牛充棟，其范圍可謂包羅萬象。天文、典禮、樂律、刑法等都囊括其中。而今時今日之史，應重新規定史之范圍，以收縮為擴充。以天文學為例，從《世紀·天官書》訖《明史·天文志》，以星座天體運行等的記載卷帙浩繁，而此因屬于天文學范圍，不應納入歷史。但其關于其他方面，如何時何人發明中星等應屬歷史范圍之內，可劃分天文史。故今后作史，應當合理劃分史之范圍，以史為目的。

梁啟超著《中國歷史研究法》及其補編諸書，前后歷時七年，其間他反復斟酌，力求臻備。雖至今已有近百年歷史，然國內史學界之史學家治史無不熟讀此書。其善疑求真的治史態度更是堪稱中外治史之表率。故今時今日，吾輩學習歷史者，更應對其史學著述反復翻閱，熟讀精思，吸取其治史之精華，努力提高自身治史素養，為中國史學之發展盡一分綿薄之力。

參考文獻

[1]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M].北京：中華書局，2009

[2]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M].北京：中華書局，2010

[3]梁啟超.梁啟超自述1873—1929[M].北京：人民日報出版社，2011

[4]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責任編輯：龐遠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