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場眾生相(外二篇)

市井草根，各守攤位，販夫走卒，穿攤過檔，討價還價，是再尋常不過的市民生活了。我的樓下，有個菜市場。傍晚沒事去溜達溜達，若仔細觀察，便能視聽到許多趣味橫生的事情。

市場中間有個燴面館，刀削面的河南師傅，是個藝術家。傍晚的顧客逐漸多起來，只見大鍋水沸騰翻滾，他頭頂一坨面，雙手握刀，頭頂飛轉，面片嗖嗖地飛入鍋中。刀停下，開鍋撈出燴面，點一碗就正好一碗，要兩碗就正好兩碗，絕對恰到好處。大白瓷碗套上塑料袋，舀上小半碗帶肉的油湯，撈出燴面放進去，然后從案板上捏一把蔥花香菜放到碗頂，連湯帶油，有菜有肉，一碗面才5塊錢。如再加一瓶老村長，15塊錢，兩個民工兄弟便足以吃飽喝足，然后暈乎乎地被幸福感包圍，南腔北調開聊。

有幾個豆腐攤穿插在市場中，但每次都是靠西的那個豆腐攤最火。顧客爭先恐后、排隊購買。其他豆腐攤前門可羅雀。究其原因，是這個攤主做豆腐多年，質量好，并且豆腐坊就在附近。很多人見過她做豆腐的過程，沒有添加劑，還是老辦法，鹵水點豆腐。所以附近老顧客、回頭客特多。其他豆腐攤位只能等她的豆腐賣光了，才能開張。還真是：顧客眼睛是雪亮的，日久見人心哪！

西側有個小商店，賣些日用百貨煙酒糖茶之類的東西。有個50多歲的老男人，衣衫襤褸，每次去買酒喝，都揀最便宜的，那種2元一袋600毫升的50度白酒。他從袋角咬破一個小洞，像我們喝袋裝牛奶那樣，咕咚咕咚地能一口氣喝完，前后不超過2分鐘。真神人也！喝完了也不舍得扔。等一會再放嘴里，雙手使勁擠、嘴里使勁吸，直到袋子成真空為止。據他自己講，這樣的酒喝四袋才能有點感覺。我的天！四袋可就小五斤啦！

東面有個水果攤，白天人少的時候，夫妻兩人輪流值班。另一人回家休息或做飯。一到傍晚，夫妻倆便分開賣。有趣的是丈夫的裝扮：披件破衣、戴個草帽、提個籃子、裝滿草莓、手提秤盤，蹲在市場的另一頭。生客冷眼一看，肯定認為是附近鄉鎮的農夫，剛從地里摘來的無污染的新鮮草莓。于是價格貴一些，大多也還是要買的。有時會遇到聰明的顧客，他的草莓8塊錢一斤。顧客說：那頭都是15塊錢兩斤呢。他堅持說自己的草莓質量好，顧客不信，站起身要走。他趕緊攔下來，一邊搖著頭，一邊裝模作樣地嘆氣：“唉，15塊錢兩斤根本不掙錢啊！湊合給你稱兩斤吧。”顧客一走，他就偷著樂了，因為他媳婦攤上本來是賣7塊錢一斤的。

市場小人物的小計謀，無傷大雅，不違法紀，識破者如我，也不過莞爾一笑。見的多了，實在是既開心又長學問。因此我的結論是：不用花錢，卻能得到藝術般的欣賞，就在菜市場。

病 房

前些時候，三歲小兒突生水痘，滿身的紅泡泡。急壞了我們全家。匆忙送到市里某醫院，檢查后，醫生說住院打吊瓶四天。開藥，交款，我和妻子把小兒抱進了416病房。

同住的還有一對70多歲的老年夫婦。安頓好小兒，我們和老人寒喧了幾句，知道老頭是哮喘嚴重，經常喘不上氣來。

小兒住院的消息很快就被親戚朋友知道了。我和妻子忙前忙后、悉心照顧自不必說。孩子的爺爺、奶奶、姑姑、姑夫、姥姥、姥爺也跟著輪番上陣，前來看望和守候。幼兒園的園長、老師也來了。小兒的病床前，好吃的東西很快堆積如山，什么大禮包、卷卷心、肯德基、蝦條、薯條、油桃、西瓜……就連最近上市的遙控飛機、啟智玩具、點讀機也買來了。他姑姑還鼓勵說：宇航啊，好好聽話，等病好了，姑帶你去西霞口看動物。

小兒在病房里跟小皇帝似的，整天吃了就玩，玩了就吃，開心快樂，毫不寂寞。只是對床的那位老人，冷冷清清，只有老婦一人照顧。每日她都要步履艱難地回家熬粥，兩個多小時后回來。一勺一勺地喂老頭喝下，扶他半躺著。老頭一咳嗽，老婦便立即上前，枯枝般的一雙干手不時地給老頭按摩和拍打前胸。

有時候妻子送一些水果過去。老人百般推辭，指著桌上幾個發黑的香蕉，喘息著說：我們有的……都……不愛吃……謝……謝謝。

七天時間很快過去，我們全家收拾東西準備結賬出院。小兒手舞足蹈，穿新衣戴新帽，舉著他的沖鋒槍跑到老人床前問：“爺爺，你的孩子怎么不來看你呀？”

小兒的幼稚一問，頓時讓老人哽咽在喉。我趕緊說：“小孩子外面玩去。老人家，兒女都不在威海吧？”老婦說：“在威海，兒女工作都忙啊……”老頭也跟著點頭：“工作忙，工作忙……”我卻分明看見，一滴濁淚從老人眼角滾落下來。

走出病房，路過護士室，聽到一個聲音：416—2床的住院押金早就沒了，今天再催催家屬吧……

兩塊錢

那年我考上了重點初中，昂貴的學費對于我貧困的家庭來說，是沉重的負擔。那個假期，東拼西湊，父親終于在開學前借夠了我的學費。初一開學前的一天，母親給了我兩塊錢，讓我到村東頭的肉店去買肉，準備晚上給我包頓餃子。

在街上遇到兩個要好的同學，非拉我打“寶”（就是用紙疊的四方的玩具，把對方的“寶”打翻過來，就算贏）。入迷地玩了兩小時，把他們的“寶”全贏了過來。我才興高采烈地去了肉店。走到柜臺前，一摸口袋，兩塊錢不翼而飛！我頓時嚇蒙了，沿著來路尋回去，一無所獲，再沿路尋回來，還是一無所獲！往返了不知多少次，直到天黑，我才拖著灌了鉛的雙腿，挪回了家。

聽說我丟了錢，看到我空著的雙手，父親和母親沒說一句話，在炕邊偏著身子，默默地給我包了一頓沒有肉的白菜餃子。沉寂之中，一股悲涼襲上我的心頭。

第二天，父親騎著自行車，帶著住宿用的鋪蓋、臉盆、毛巾等生活用品，送我去學校。父親怕熱，很能喝水。平時下地干活都要用大塑料桶盛上滿滿一桶。到了學校，接近中午，天熱得更厲害了，父親不停地舔舔干裂的嘴唇。

學校門口，一個小販正煽動性地大聲吆喝著“冰鎮的可樂！兩塊錢一瓶！”父親轉頭問我：“你渴么？”我違心地搖搖頭。父親于是奔向旁邊的洗手池，擰開了水龍頭，側過臉，接了一通生水喝下去。小販從鼻孔里噴出鄙夷的笑。

交完了學費，父親幫我扛著行李，把我送到了宿舍，又幫我安置好床鋪。喘著粗氣，父親把生活費交給了我：“省著點花！昨晚的餃子在飯盒里。晚上你吃吧，我回去了！”

不一會兒，父親氣喘吁吁地又回來了，手里多了一瓶可樂：“忙了一上午你該渴了，趁涼喝了吧，待會兒就熱了。”

說完父親就匆匆轉身離開。我潮濕的眼睛從宿舍窗戶望出去，遠遠地，又見父親偏著身子，在校門口的水龍頭下大口大口地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