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水

老家在村子的最南邊，兩進大門，第一進是三層臺階，第二進是兩層臺階。以前，是一老財主的院子，打土豪的時候，歸了集體，分田分物的時候，爺爺和他五弟一塊買來，給自己和他們的兒子們住，在我們家來開那個小院子之前，最多的時候，曾經住過五家人家，鬧嚷嚷的，整天的吵。老家的大門還算氣派，向南一條石板路，直達南園，我說過，南園只是一個空間上的概念，哪兒是南園？從我家出去，南面都是南園。離我家最近的是一個小水塘，大部分時間，小水塘的水一清到底，但是很深，那兒淹死過一個女人，很多孩子和大人被瘸腿醫生倒下的玻璃瓶扎破腳，瘸腿醫生沒少挨罵。甚至有人站在南園的矮墻上，朝著瘸腿醫生的家喊：瘸子，我×你娘。瘸子笑的時候，很深的倆酒窩。一邊把針推進男人女人的屁股里，一邊說我都忘了我娘啥樣了。

從水塘往南，小石拱橋，水從底下流出去，還有小魚，小青蛙，水溝里的水草很深很茂盛，我和××常在水草邊做游戲。學著大人的樣子。很多小媳婦從這兒去小河里洗衣服，還有小伙子挑著尿去菜園澆菜。這條水溝，這條石板路，真是熱，我至今難忘那股熱乎乎的氣味。沿著水溝往南，從另一座石拱橋鉆出去，是很寬大的河灘，這還不是沂河，只是沂河的小支流，小河左拐一個灣，河面一窄，河水一下子流進了沂河。

我的老家到沂河，有五里路。

沂河的洪水到過我家。那是什么時候？我爺只有幾歲的樣子，當然，那時候，這里還不是我的家。這都是慢慢傳下來的說法，兩進院門，沂河水上溯而來，涌進老家，真夠驚人的。他們還說，洪水退后，滿院子都是白花花的魚，還有老鱉，還有蛇，魚和老鱉都不能動了，蛇都游進了墻角里。水蛇多為黃色，細長。某年洪水退后三天，我和兩個小伙伴大著膽子橫跨沂河，在將被水沖倒的時候，突然看到一根樹枝飄來，便想拿來為杖，剛要出手，那樹枝卻一下睜開眼睛，原來是條水蛇！想起這段，心還一陣急跳。在沂河邊，這樣的事情在我去鎮上讀書的日子，也還見過幾次。

如果是一連幾天的雨，老是下個沒完。又好像是雨要停了，因為什么？太陽一下子出來了，讓你的眼很不舒服，你剛適應過來，要去外面走走的時候，忽然又是一陣急雨，又是一陣，你就知道，沂河要發水了。也許是雨又下了一夜，早上起來的時候，一推開門，你就知道，這雨總算是停了，不會再下了，也是安慰自己，也是顯示自己的經驗。

這時候，去哪里？自然是去地里，看看地瓜是不是露在了土外？看看抽穗的高粱是不是全趴下了？總得扛著镢頭锨，出水溝，放空地里的水，不然，那水經太陽一曬，就像沸水，能把莊稼煮熟。然后，你就輕松地去沂河了。

離得有多遠？很近，因為十幾里路外，就可以聽到河水的轟鳴，奔涌，似是野獸在極力掙脫。一片蒼黃，一片高低奔涌的蒼黃。你只能站在遠遠的高處。或者是斷壁之上，下面就是沂河，水的鐵臂不斷撞擊巖石。誰都不敢說話。任看水面的一棵樹，一頭豬，一只大紅木箱，眨眼就不見了，也許還有一個穿紅著綠的小媳婦，一下子就翻走了。這時候，你看不到那些魚那些蛇，它們也無可奈何在洪水中喪命。

洪水這樣奔涌幾天？七天。

其實，到第三天上，就有人在河邊撈水了，拿一根長長的桿子，頭上固定一個鐵鉤，看到樹木、木箱沖下來，如果是飄到岸邊了，你可以慢慢鉤過來，據為己有。爺從不去做，也不讓我們去。遠遠地看一眼就是了。那是災難。村里一個二流子，不干活，吃不夠，最長于這個。到撈水的時候，大多是他一個人在表演，幾十號人都站在那里看。時間長了，這小人有了經驗，不去招惹水里的，弄一根略粗的桿子，頭上固定兩個粗鉤子，專在河邊的淤柴里翻東西，還真有不少東西，小袖珍箱子，大多是首飾盒；還有衣物，或者是雞鴨鵝。有那么一次，二流子貨下鉤后，覺得沉，就不敢做聲，就慢慢提，拽，拖，結果慢慢拖出一張白臉來。

后來，那人瘋了，不說話便罷，一開始說，非得說到太陽落山，然后，掰著自己的指頭笑一笑，找個墻角就睡了。

沂河的河道寬。有一年，大水之后的第三天，水還渾濁洶涌，我一個人從東岸下水，被水沖下去近三里，才到對岸，到了對岸，回頭再看，恨不得那水立時消下去，直往上游走了三里路，找一略微寬闊的地方下水，才重新被沖回東岸。現在想想，真是后悔。

沂河自古無固定的橋，都是小木橋，兩根并在一起，推車擔擔，沂河岸邊的爺們媳婦都有此本事。有一年，是在下游，修了一座跨河大橋，為了省錢（我是這么猜測的），選擇了一個河面窄的河段，結果就在大橋竣工的第二年，洪水來了之后，把大橋沖塌了，橋上是十幾個看洪水的鄉親。

現在，沂河上的橋多了，也寬闊也氣派也結實。從縣城沂河上的大橋，我老家沂河上的大橋，到臨沂市的跨沂河大橋，無不巍然而立。

洪水卻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