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范文】
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注](節選)
□[美國]威廉·福克納
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過世了,全鎮的人都去送喪。
愛米麗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征,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打1894年某日鎮長沙多里斯上校——也就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婦女不系圍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應納的稅款起,期限從她父親去世之日開始,一直到她去世為止,這是全鎮沿襲下來對她的一種義務。
等到思想更為開明的第二代人當了鎮長和參議員時,這項安排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滿。那年元旦,他們便給她寄去了一張納稅通知單。二月份到了,還是杳無音信。他們發去一封公函,要她到司法長官辦公處去一趟。一周之后,鎮長親自寫信給愛米麗,表示愿意登門訪問,或派車迎接她,而所得回信卻是一張便條,寫在古色古香的信箋上,書法流利,字跡細小,但墨水已不鮮艷,信的大意是說她已根本不外出。納稅通知附還,沒有表示意見。她就這樣把他們“連人帶馬”地打敗了。
行政當局已訂好合同,要鋪設人行道,就在她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開始動工,建筑公司帶著一批黑人、騾子和機器來了。工頭是個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精明強干,聲音洪亮,雙眼比臉色淺淡。一群群孩子跟在他身后聽他用不堪入耳的話責罵黑人,而黑人則隨著鐵鎬的上下起落有節奏地哼著勞動號子。過了不久,逢到禮拜天的下午我們就看到他和愛米麗小姐一齊駕著輕便馬車出游了。那輛黃輪車配上從馬房中挑出的栗色轅馬,十分相稱。
起初我們都高興地看到愛米麗小姐多少有了一點寄托,因為婦女們都說:“格里爾生家的人絕對不會真的看中一個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不過也有別人,一些年紀大的人說就是悲傷也不會叫一個真正高貴的婦女忘記“貴人舉止”,盡管口頭上不把它叫做“貴人舉止”。他們只是說:“可憐的愛米麗,她的親屬應該來到她的身邊。”她有親屬在亞拉巴馬;但多年以前,她的父親為了瘋婆子韋亞特老太太的產權問題跟他們鬧翻了,以后兩家就沒有來往。他們連喪禮也沒派人參加。
老人們一說到“可憐的愛米麗”,就交頭接耳開了。他們彼此說:“你當真認為是那么回事嗎?”“當然是啰。還能是別的什么事?……”而這句話他們是用手捂住嘴輕輕地說的;輕快的馬蹄嘚嘚駛去的時候,關上了遮擋星期日午后驕陽的百葉窗,還可聽出綢緞的窸窣聲:“可憐的愛米麗。”
我們第一次看到她和荷默·伯隆在一塊兒時,我們都說:“她要嫁給他了。”后來又說:“她還得說服他呢。”因為荷默自己說他喜歡和男人來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輕人在麋鹿俱樂部一道喝酒,他本人說過,他是無意于成家的人。以后每逢禮拜天下午他們乘著漂亮的輕便馬車馳過:愛米麗小姐昂著頭,荷默歪戴著帽子,嘴里叼著雪茄煙,戴著黃手套的手握著馬韁和馬鞭。后來,我們得到確訊:他們即將結婚。
因此當荷默·伯隆離開本城——街道鋪路工程已經竣工好一陣子了——時,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驚異。我們倒因為缺少一番送行告別的熱鬧,不無失望之感。
至于愛米麗小姐呢,我們則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她。等到我們再見到愛米麗小姐時,她已經發胖了,頭發也已灰白了。以后數年中,頭發越變越灰,變得像胡椒鹽似的鐵灰色,顏色就不再變了。直到她74歲去世之日為止,還是保持著那旺盛的鐵灰色,像是一個活躍的男子的頭發。
打那時起,她的前門就一直關閉著。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眼看著那黑人的頭發變白了,背也駝了,還照舊提著購貨籃進進出出。每年十二月我們都寄給她一張納稅通知單,但一星期后又由郵局退還了,無人收信。不時我們在樓底下的一個窗口——她顯然是把樓上封閉起來了——見到她的身影,像神龕中的一個偶像的雕塑軀干,我們說不上她是不是在看著我們。她就這樣度過了一代又一代——高貴,寧靜,無法逃避,無法接近,怪僻乖張。
她就這樣與世長辭了。在一棟塵埃遍地、鬼影憧憧的屋子里得了病,侍候她的只有一個老態龍鐘的黑人。我們甚至連她病了也不知道;也早已不想從黑人那里去打聽什么消息。他跟誰也不說話,恐怕對她也是如此,他的嗓子似乎由于長久不用變得嘶啞了。
她死在樓下一間屋子里,笨重的胡桃木床上還掛著床帷,她那長滿鐵灰頭發的頭枕著的枕頭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見陽光,已經黃得發霉了。
(陶潔編譯,選自《福克納短篇小說集》,有刪改)
[注]《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是福克納第一篇以杰弗生(福克納不少作品是以其家鄉密西西比州的奧克斯福和鄰近地區為背景的,他給它們分別取名為杰弗生和約克納帕塔法縣)為背景的短篇小說。
技法解碼
本文以愛米麗之死為敘述的起點,作者以倒敘的手法描述了愛米麗生前的幾個主要事件:愛米麗拒絕納稅事件,與北方工頭荷默戀愛及荷默的消失,愛米麗的與世隔絕等,在時間的網絡中刻畫人物,凸顯主題,帶給讀者新的閱讀體驗。本文在敘述中指出社會變革對人的沖擊以及這沖擊給人所造成的心靈創痛。從文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作者對于逝去的南方社會,對南方的生活方式及其傳統的價值觀有著強烈的認同感。
【學生跟帖】
來世還做他的兒子
□楊 馨
書桌上放著一大把安眠藥,我的臉上滑過一絲報復的快意,我想象著失去我的父親,內心怎樣的煎熬……我決定了,選擇在這個血色的黃昏離開,離開這個讓我傷心的世界。
吃下藥片后,我的頭開始發暈,腦袋似乎在喧囂中破裂,如同殘冬的菊花慘烈地凋零和飄逝。
我轉過身來,對著那具熟悉的軀體落寞地一笑。隨后,我感覺到自己像羽毛一樣,飄過千山萬水,飄過喧鬧的城市,一直飄著……
不知飄了多長時間,我來到了一個熟悉但又陌生的廳堂,看見一張黑框的照片擺在桌子正上方,照片里的少年英俊瀟灑,眉骨有棱有角,好瀟灑的少年!我覺得照片上的少年有些面熟,我努力地思考著,他會是誰呢?終于想起來了,那不是我嗎?桌子前面的地上,匍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人,面容憔悴,咳嗽讓他的臉變得青紫,他的眼睛不再明亮,目光也不再犀利。亂蓬蓬的白發耷拉在布滿皺紋的臉上……仔細打量后,我心頭一顫:這就是我那個說一不二的父親嗎?這就是那個英姿颯爽的軍人嗎?這就是世界上我最痛恨的那個人嗎?
往事如煙,那不堪回首的一幕如在眼前。
高二文理科要分班了,經過慎重考慮,我告訴他將選擇文科。還沒等我說完,他臉上青筋暴突,大聲咆哮:“一個男人去讀文科,丟不丟人!”
“我的特長是文科,理化我學不懂。”我嘟噥道。
“什么特不特長,還不是為了那個人?”
“什么那個人?你又沒讀過大學,你知道什么?何況,是我在考大學,又不是你讀大學!”
“老子不管,老子就要你讀理科!”
在家里,他的話就是圣旨,沒有商量的余地。想到平日他對媽媽的專橫,對我的跋扈,我決定,這一次我決不妥協。
“你管不著,這是我的自由!”
隨著一只大手扇過來,我的臉上頓時一片火辣,鼻子里濕乎乎的。我知道,那是鮮血在流。這樣的感覺伴隨著我長大,太熟悉了。
我覺得天地在旋轉,那淤積在心里的仇恨,瞬間爆發了。心中報復的種子在一瞬間發芽,我對他僅有的一點父子情,消失殆盡。我想盡快結束這一切,盡快結束……
就在我轉身離開廳堂的時候,他號啕大哭:“孩子,多年的部隊生活,使我變得獨斷刻板。我傷害了你,但我愛你呀!我總在想,你對我的不理解,等你長大成人了就會明白。因為我也是成為父親后才明白當初你爺爺的一番苦心呀。”
就在這時候,上帝出現了。他撫摩著我的頭,慈祥地問:“孩子,你懂了嗎?”
“我懂了,來世讓我還做他的兒子!”
點評
“父愛”是一個十分陳舊的話題,要寫出新意不容易。總體上來說,本文有以下幾個特點:一是倒敘結構。這與《獻給愛米麗的一朵玫瑰花》有異曲同工之妙。作者深諳倒敘結構的好處,它能讓讀者產生閱讀的興趣,探究事情的原委。究竟是什么原因讓“我”決絕地離開這個世界呢?二是張弛有度。和父親的沖突部分是高潮,其余情節則娓娓道來,這種情緒的反差,使文章一波三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