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期以谷口治郎結尾,這期不妨再拿他來說一說。
谷口治郎與關川夏央合作的五卷本漫畫系列“少爺的時代”,以夏目漱石(第一部《少爺的時代》)、森鷗外(第二部《秋之舞姬》)、石川啄木(第三部《蒼空之下》)、幸德秋水(第四部《明治流星雨》)再回到夏目漱石(第五部《悶悶不樂的漱石》)的連環,將明治三十九年(1906)至明治四十三年(1910)這段時間的日本真真切切地再現出來。
作者之一的關川夏央坦言:“之所以要如此設定,是因為本人看得出日俄戰爭后的這數年間,才是近代日本的轉折點,而從此以后日本便在通往1945年的這條鐵路上,盛大而沉重地開始前進。”由這番夫子自道可觀,其實“少爺的時代”不妨稱之為圖像小說(graphic novel),畢竟此作乃是在探討明治末年的日本及其思想狀況,主題和手法都相當嚴肅,非一般漫畫可比(雖然這幾年這標簽每況愈下有濫發之虞,但用在這里倒蠻每下愈況的)。
“少爺的時代”第四部《明治流星雨》中有這樣一幕,由于對日俄戰爭的談判結果不滿,更因為戰爭開支造成的通貨膨脹使得壓力全轉嫁到了國民身上,全日本各地出現抗議集會,1905年9月5日民眾在日比谷公園舉行的抗議集會更演變為暴動,發生沖擊官員住所、燒毀電車、打砸東正教堂、包圍主張和談的國民新聞社等過激行為,翌日緊急實施戒嚴令才得以平息,史稱“日比谷事件”。
漫畫中,包括幸德秋水在內的幾位社會主義者因為日比谷事件而激辯:
“時代在改變呢。”
“對,在改變。把國權的擴大誤解為個人的擴大的幸福時代已經結束,今后是國家跟個人敵對的時代,更是國家跟社會主義者猛烈敵對的時代……經過日比谷暴動后,我終于開始理解到平民的力量,簡直是毫無秩序的粗野蠻力……”
盡管秋水與后來管野須賀子等四人所構思的粗糙暗殺計劃無甚關系,但還是被卷入所謂“大逆事件”,明治政府以當時的刑法七十三條論罪,只要對天皇及皇族有加害意圖無論既遂未遂皆可處死,所以事情就被擴大成有二十四人被判處死刑的重大案件。
在這一部的結尾,作者寫道:“哈雷彗星飛向那黑暗盡頭的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〇)六月,近代日本轉向另一個轉角。而漱石則在該年八月,在下著豪雨的修善寺徘徊在生死邊緣。”
夏目漱石的出道作兼成名作《我是貓》寫于日俄戰爭期間,書中還寫到主人公貓(這貓沒名字)的飼主曾收到賀年卡寫有祝攻陷旅順字樣云云。雖然社會上因為戰事得利的消息而歡欣鼓舞中,許多知識分子也鼓吹國權的擴大、國家的強大即是個人的擴大與強大,這氣氛也不免反映到小說上來,整部作品充滿了戲謔的歡樂氣息(漱石寫小說的緣由是為了治療神經衰弱,讓自己得以放松),但漱石對日俄戰爭的結果顯然保持著不安,并將這些情緒寫進完成于1906年1月1日的《趣味的遺傳》中。個中滋味,三言兩語難以闡明,給我的震撼不亞于魯迅棄醫從文的決定性瞬間,請諸君務必親閱。
歷史學者小島毅(專攻中國思想史,所以在《父親講給孩子的日本史》里吐槽了好幾遍“吃人的仁義道德”)在《父親講給孩子的日本近現代史》“漱石的憂郁”一節中敏銳地指出:
當三四郎詢問日本在日俄戰爭中獲勝后,將會有什么樣的未來時,廣田老師的回答有如預言般地準確。老師回答道:“毀滅吧”。
漱石寫《三四郎》時,是明治四十一年(1908),去世時是大正五年(1916)。漱石本身的年齡與“廣田老師”(這個角色的某部分,便是以漱石本人為模特兒)相當,并沒有經歷昭和二十年(一九四五)的“無條件投降”。不知道“廣田老師”(或者說作者漱石)憑著什么實感,說出“毀滅吧”這樣的話,料中了四十年后日本的命運。
小島毅與關川夏央、谷口治郎兩位一樣,都極為重視夏目漱石之于日本近現代史的意義。小島毅感嘆:
漱石以小說家的身份活躍的時間,只有從日俄戰爭到第一次世界大戰的這段很短的十年。不過,我認為這十年是日本人的精神構造有很大變化的十年。漱石小說(和同時期活躍于文壇的鷗外小說)之所以被視為近代小說的經典而一直被閱讀,就是因為他的小說象征了這個轉換期的情緒(不是社會的大部分,是極少數比較敏銳之人的情緒)吧!
“少爺的時代”第五部《悶悶不樂的漱石》便再次以漱石為中心人物來向明治時代告別。終章,幸德秋水等人被處刑,雖然“離明治帝去世還有一年三個月,然而事實上,這個同時擁有光榮與黑暗的偉大時代,也就是‘少爺的時代’,已經宣告終焉”。
在修善寺養病的夏目漱石大量吐血,羈留于生死邊緣,醫生為了搶救他連打了十六針。日后,漱石在《雜憶錄》中寫了五次“不能忘記的二十四日”,還寫了一次“不能忘記的吐血八百多克”,顯然明治四十三年八月二十四日的體驗,給予他強烈無比的印象,甚至在他而言有“徹頭徹尾清醒的神智,實際上昏死了長達三十分鐘”。加之他養病期間正在閱讀威廉·詹姆斯“小說般的哲學”《多元的宇宙》,反復提及讀后感更由此想到死后的意識,還在《雜憶錄》感嘆“在生病時,把光怪陸離的色彩投入我那空虛的頭腦的詹姆斯教授也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不知不覺死去了,應該向二位道謝的我,獨自未死”。兩位作者自然安排昏迷中的他走馬燈一般與明治人物一一對話,得出的也是一樣的結論——夏目漱石面對山縣有朋說出:“可是這樣一來,日本早晚會滅亡的”。
然而小島毅的思考更進一步,他將日本流行的“明治維新的改革是正確的,但在日俄戰爭中獲勝后,路就走偏了”這種解釋斥為扭曲的“司馬史觀”,因其代表人物乃通俗歷史小說大家司馬遼太郎,代表作有《龍馬行》《坂上之云》等。坂本龍馬,這位其名不彰,維新三杰、勝海舟、土佐同藩皆未特別提及的人物后來被視為維新大功臣,就有他作品之功。(另外,還有一個傳說:當日俄戰爭的日本海海戰即將開打之際,明治天皇的皇后夢見一位白衣男子聲稱日本將獲勝。皇后把這事說給宮內大臣田中光顯聽,土佐出身的田中光顯斷然表示,那一定是坂本龍馬。因為坂本龍馬曾參與創建日本近代海軍創建,所以此斷言被認為有其道理。無論這個傳說是真是假,坂本龍馬這個已湮沒在歷史中的人,就這樣以日本海軍守護神的姿態在日本人心目中復活了,還作為“國事殉難者”被靖國神社所供奉。再多八卦一句,維新三杰中的大久保利通和西鄉隆盛皆不在其列,一個死于暗殺,一個死于西南戰爭,都不算“殉國”。)
司馬遼太郎的主張雖廣為人接受,但在專業的歷史學者眼中,僅僅是“單純而容易理解的歷史”,小島毅認為,沒有比“單純而容易理解的歷史”更危險的東西了!雖然《坂上之云》里也有批評攻打旅順乃是無謀之戰,僥幸獲勝后更被沖昏頭腦缺乏反省,這樣的結果與昭和的悲劇脫不了干系這樣的意見,但其觀點還是建立在全面肯定明治維新的歷史觀上。如果以延長線的眼光來看,豐臣秀吉的小田原征伐是統一日本的正確之戰,之后的朝鮮征伐則是侵略,這兩場戰爭本質上有什么不同嗎?明治維新是歷史進步,日俄戰爭、日中戰爭、太平洋戰爭是錯誤,歷史是走上岔路了嗎?
所以從明治時代來檢討昭和的悲劇是極為必要的,即使在一條延長線上,應該也存在著走到某一點時,可以改變方向的可能,從關川夏央、小島毅這幾位作者不約而同都特別強調日俄戰爭后的數年來看,也許今時問題的癥結即在于此,重新回望、檢視明治與夏目漱石,或許是國人比較方便的門徑。
然而,如果沒有國民的支持,戰爭是打不起來的。在情報的操弄下,人們不是因此相信“暴支應懲”的口號,普遍認同持續戰爭是正確的嗎?還有,人們不也相信日本在珍珠港得到巨大的勝利,并抱著能從“鬼畜美英”的手中解救亞洲同胞的使命感嗎?
小島毅的發問并未停止,他不認為一聲“我們被騙了”就可以免罪。一句“當時被騙了”,換來的是幾十年的劫難,整個世界都未能幸免。“難道有了這樣的理由,所做的事情就能被饒恕嗎?”日比谷事件實實在在地表明國民并非完全愛好和平,有時也會沉湎于戰爭。盡管有著政客的操弄、戰爭的實態被遮蔽,但民眾缺乏思考、放棄思考是事實。人一旦放棄思考,即是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為人的資格,與蟲豸無異,不僅僅會影響自己,也影響他人——這,似乎是阿倫特在耶路撒冷旁聽審判艾希曼后思索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