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關于“大時代”與“小日子”的命題考證。
大時代背景下,我們如何過好小日子?迷茫的年輕人,在北上廣掙扎生存,面對被剝奪感和無力感,該如何“淡定”?都市急躁,“不耐煩”情緒發酵,如何得以推進社會變革?傳統文化在臺灣,那臺灣社會又有何值得借鑒之處?每個人都過好了小日子,又能如何反向推動社會之進步?
肖鋒在《在大時代,過小日子》給出自己的獨到見解——“在大時代”是這個時代的主題,大變革、大詞匯、大變局,所謂“這是最好的時代,這是最壞的時代”,無人能置身事外,一切被挾裹其中;“過小日子”則是這個時代的副題,每個人都有權過自己的生活,免于恐懼,免于“被”,免于強迫——包括強迫做夢。
《新周刊》總主筆肖鋒,2013年出版新作《在大時代,過小日子》,在書中,他暢談中國魔幻現實,用60后資深媒體人的智慧和眼界道出真相,以社會學視角觀察社會,審視變遷之巨細,文筆辛辣,內心溫暖,用一己之力,撫慰大時代創傷。他說,在此“三千年未遇之變局”,要不負時代不負己,要有所作為,要勇于發聲。
傳媒人更應以社會學視角審視大時代
肖鋒畢業于北大社會學系,師承已故社會學家費孝通。費孝通腳踏實地的治學態度讓肖鋒印象深刻。在他眼里,老師是個和藹慈祥的老人,年輕時也是一位文藝青年,散文寫得很好。他覺得費老先生給學生們最大的影響是方法論,即提倡研究者除了調查外要有“看功”,一種穿透現象、組合事實、抓住本質的本領,接近“社會學想象力”。
肖鋒具有的社會學知識背景,讓他的傳媒人身份多了一些不同。因此《在大時代,過小日子》這本書,除了傳媒視角的“鏡子”效果觀照當下外,又包含社會學的分析,探討社會現象背后的原因和趨勢。文章中或對社會學經典著作和觀點手到拈來,如《論美國的民主》《失控》《烏合之眾》等,或提及資本主義倫理、去魅等社會學詞匯,也十分重視引用權威數據來佐證觀點。
肖鋒較為贊同這樣一個觀點,即“前三十年是經濟學的三十年,后三十年是社會學的三十年。”他進一步解釋說,“現在經濟學仍是顯學,但中國下一步發展是解決公平與社會整合問題。今天的傳媒人更應以社會學視角審視這個大時代?!鄙鐣W具有問題意識,問題通常是負面的。發現問題,然后應用“社會學想象力”去分析。
肖鋒就十分重視這樣一種“社會學的想象力”。在他看來,所謂“社會學想象力”就是一種在宏大背景之間以及與個人境遇之間穿梭、穿越和穿透的能力。作為《新周刊》主筆,長期跟進雜志專題,也讓他清楚,“一個專題的成功與否,就要看這種穿梭、穿越和穿透的能力。”
他還舉了例子來簡要說明,何為“社會學的想象力”。比如說“李天一案”,人們的“社會學想象力”不局限于一樁普通侵害案,該案之所以能攪起持續不斷的注意力,背后有權貴的跋扈,特權的張揚,司法的公正,以及教子無方等一系列社會性話題。又比如“史上最難就業季”,為什么90后大學生簽約率低?經濟不景氣是一方面,新世代大學生的期望參照體系變了才是根本原因——有能耐的都拼爹了,有關系的都進國企了,為什么得我去干又苦又累薪金又低的工作?所以,他們寧可等待,絕不屈就。去年大學生簽約率低至三四成,不只是經濟增長出現“劉易斯拐點”,更是勞動力的期望值出現了拐點?!吧鐣W想象力”讓你透過現象看到本質。
“縱觀當下,我們尤其需要‘社會學想象力’。”肖鋒這樣總結。
氣定神閑源于深厚的傳統文化
《新周刊》曾將臺灣專題集結出書,名為《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引起兩岸廣泛關注和討論,其中肖鋒對臺灣觀察的文章也引起不少反響。肖鋒對臺灣的社會多加肯定,因為他眼中的臺灣,為大陸提供了一個從深厚的傳統文化接軌到現代民主社會的范本。
在《在大時代,過小日子》,他曾談到對浮躁功利的社會氛圍的理解,“魯迅、胡適都是有國學根底再西化的,我們什么也沒有,窮喊現代化。這也是現代人浮躁不淡定的根源?!焙团_灣人臉上的“淡定”相比,肖鋒認為現在大陸更多的是“不耐煩”。變革源于不滿足,在肖鋒看來,“不耐煩”也沒有這么糟糕,算是一種推進社會變革進步的動力。
但他強調,“不耐煩”要有方向性,要清楚是對什么不耐煩,解決的路線圖是什么。沒有方向性的“不耐煩”,只會急躁、迷茫、焦慮,會助長社會戾氣,甚至產生“個人恐怖主義”。
“氣定神閑、張弛有度源于深厚的文化和信仰,我們離那個深厚的傳統太遠了,而又與現代民主社會隔著一道玻璃幕墻。很容易導致‘不耐煩’沒有方向感?!毙やh一陣見血地分析道。有人寫文章說,中國人在追求成功的大道上丟失了自己。有更多的人呼吁,讓腳步放慢一下,讓靈魂跟上腳步。
他還認為從次序上講,每個人都應該先做好自己,然后再“不耐煩”。因為,美國人沒人關心“美國將向何處去”,中國人老關心“中國將向何處去”。其實當做好自己的事情,中國該往哪兒去就往哪兒去了。
對于臺灣飽受詬病的電視媒體娛樂化,肖鋒卻有不一樣的看法。他說,臺灣的娛樂八卦或惡搞節目確實很多,比如《全民最大黨》之類的麻辣政治模仿秀或《康熙來了》之類的露骨脫口秀。但是,當仔細掃一下臺灣的電視頻道,就會發現除了嘻嘻哈哈、極盡惡搞之能事的娛樂節目,還有《人間衛視》(星云法師的佛光山主持)和《大愛衛視》(證嚴法師每日說法)之類的信仰節目?!斑@就是臺灣人民心理上的基本面,八卦的歸八卦,信仰的歸信仰。”
而比起臺灣,大陸這邊卻是一面倒,政治的板起面來說教,娛樂八卦的宣揚另類成功學,至于生活的真相、人生的意義、生命的本真,卻無從探究。肖鋒嘆道,“生活不能全是PS的?!?/p>
在從事媒體行業多年的他眼里,電視是“藝術照”,互聯網是“生活照”,所以當今年輕人比他們父輩活得更真實。至于讀書,肖鋒的態度更誠懇,“只要深度閱讀,讀什么都好,包括讀些無用的書?!彼J同王蒙最近所說的,淺層次瀏覽閱讀將是思考的災難,因為,“不深度閱讀、不沉思,不但產生不了藝術家、思想家、發明家,連普通常識性的思考都難完成。”
因此在他的書里也再三呼吁:放下手機,與人溝通。每周如果禁手機一日,回歸生活,回歸思考,豈非好事?
若生活也有一個“Shift”鍵
讀肖鋒的書,完全想不到他居然是60后,甚至會覺得他比90后還熟知網絡語言、熱點。肖鋒直言自己脫不了俗,向往兩種極端狀態:資訊狂人和閑散達人。他不止一次提過,若生活也有一個如同電腦鍵盤的“shift”鍵的切換開關,把人自由地從生活的此處切換到別處,那該多好。
“這就是人,矛盾的生命體,一方面向往別處,另一方面丟不下當前;一方面看不起自己在物質世界的泥潭里打滾,另一方面又樂此不疲。”閑暇愛好釣魚、斗地主,也愛看電影的肖鋒還憧憬描述道,“宮崎駿《哈爾的移動城堡》中就設計了這么個切換開關,人在城中和鄉下自由往復。”
談到對年輕一輩生活的看法,肖鋒覺得60后沒什么可指點后人的。每代人都有自己的輝煌,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光輝歲月。只是可惜80后們,沒有展開就開始懷舊了。
他說,“如果與新世代對比,我們成長于大時代,他們熱衷于小時代。大時代中的大理想、大詞匯、大牛逼,與小時代中的小腔調、小關心、小情致都有虛偽矯情的成分吧?!痹谒缃竦挠^念里,社會不再需要大革命、大運動。大變革積少成多,理性、建設性以及善意變得非常重要,但堅持這種態度,可能需要兩三代人去培養。“現在社會戾氣太重。這不是某個個人的原因。政府失信或老百姓成‘老不信’,訛詐救助者或老人倒了不扶,都是這個社會的結果,而不是被指責的原因。要‘重建社會’任重道遠。”
因此他心里還是認為小日子比較實在。理想的狀態是:哪一天中國告別大時代話語了,中國的現代化就進入常規了,不用再到微博上去嚷嚷了。大家各安其分,做好自己的事。
可是過好小日子對現今的都市人也非容易之事。尤其是年輕人,如今面臨的是諸多焦慮和被剝奪感,讓大家好似沒有“青春”,正如不少人提出批評,中國人的青春很短,年輕人一畢業就成了中年人。處在這樣的社會現實下,大家很難淡定。
肖鋒說,年輕人糾結的是,是在北上廣打拼,還是回歸二三線城市過小日子?!叭税。褪沁@樣奇怪的動物,既喜歡熱鬧刺激,也向往自然自在?!辈⒃僖淮翁峒扒袚Q生活頻道的“shift”鍵,“就像電影《美好的一年》(A Good Year),主角在倫敦金融街和法國葡萄園來回切換一年,最后選擇了回歸葡萄園?!蹦贻p人應該發現自己真正適合和需要的生活。
在書里,他描述,過小日子最大的智慧,就是無論在外多么牛逼,外面世界多么雞飛狗跳,要維護好小日子里的淡定。談及對幸福“小日子”的理解,他定義了所謂的“生活家”——是有點錢,有點時間,有點品味的“三有新人”。“你還可以加上有點朋友,有點心情之類的。當然,有點健康是最重要的。我沒列上,是因為健康是幸福生活的默認值?!?/p>
而在成功大道上奔波的人,只有遇到一次強迫調整,比如重病,比如挫折,比如破產,才會回歸到生活家的軌道上?!熬拖窠錈?,非得咳得不行了才想起要戒。企業家要成為‘棄業家’談何容易。”最后,他援引北大社會學教授鄭也夫的說法,即人歸根究底追求三種狀態:牛逼,刺激,舒適。他的看法是,“人最終還是要追求舒適的吧,不管你當初想多么牛逼、刺激?!?/p>
當然,肖鋒眼里的“過好小日子”絕不等同于獨善其身,脫離大時代。對大時代面臨的大變革,他主張微力量、微行動,每個人做好自己的本分,然后團結起來。他說自己特別贊同錢理群先生的呼吁,“大學不要培養一批批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另外,“壞人都結盟了,我們好人也要團結起來”,至少不要充當“平庸的惡”(阿倫特),更不要充當幫兇。每人都操心自己的“小時代”,唱好自己的“獨唱團”,“大時代”的變革才會到來。
“與此同時我們不要失去生活的情趣。在這個雞飛狗跳的大時代保持一顆淡定的心非常重要。現在北上廣的人們一吃飯,不是談房價就是移民,但你去大理這些地方,沒人談這個,不管在哪里還是生活為大。”他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