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

我看到過世界向一顆驚異的心所能顯示的最稀奇的事物，我看到過了，至今還驚異不已——在我的記憶之中，依舊牢牢地印著那些像石林一樣的房子，其間擁擠著川流不息的人群，他們的臉上流露出各種各樣的激情，流露出渴望、愛與憎的可怕的匆促——我說的是倫敦。

派一位哲學家去倫敦，但決不能派詩人！派一位哲學家前去，讓他站在切普賽德大街的一個拐角上，他在那里學到的東西，要比從上次萊比錫書市上所有的書本里學到的更多；當那些人海的波濤在他四周洶涌時，在他面前也會升起新思想的海洋，在這片海洋上飄動的永恒的精神將會向他吹來，社會制度的最深藏的秘密就會突然對他公開，他將聽到世界的脈搏清晰可聞，看到世界的脈搏清晰可見——因為，如果倫敦是世界的右手，積極活動的強有力的右手，那么，從交易所通往唐寧街的那條大街，可以看成是世界的橈骨動脈。

關于倫敦的宏偉龐大，我已聽到過很多，本來打算不表示驚嘆。可是，我的情況，卻像一個可憐的學童，他打算不去想他該受的鞭打。事實原來是這樣的：他本以為像通常一樣，用的是通常的棍子，在他的背上挨一次通常的揍打，而實際卻不然，他挨的是一頓不像通常的揍打，使用的是一根細藤條，打在不是通常挨打的部位。我本來以為可以看到巨大的宮殿，結果所看到的卻只是矮小的房子。可是，正是這些房屋的單調式樣和望不到頭的一大片，才給人留下強烈的印象。

這些磚砌的房屋，由于潮濕的空氣和煤煙，變成一樣的顏色，也就是說，帶褐色的橄欖綠。建筑式樣全都相同，通常是兩三個窗子的寬度，高度為三層，屋頂上砌著小小的紅色煙囪，看上去就像剛拔下的血淋淋的牙齒。這樣，那些寬闊的正規的街道，就像夾在兩排長得無邊無際的兵營之中一樣。這樣建造的理由是：由于每個英國人家庭，哪怕只由兩人組成，都想住一整幢房子，做他自己的城堡，而那些發財的投機商人，為迎合這種需要，就建起整條整條街的房子，再把它一幢一幢出售。

在倫敦的另一頭，這就是人們說的西區，上流社會和有閑階級的世界……這兒的街道確是又長又寬，所有的房屋都大得像王宮一樣，只是它們的外表沒有絲毫特色。此外，我們也可以在這兒看到倫敦比較富有的寓所，在第一層樓上都點綴著一個帶鐵柵子的陽臺，在底層也有一個黑色的柵欄，用來防護低下去的地下室的住所。我們在這個區里還看到一些大廣場：許多像上面描述過的一樣的房屋圍成了一個四方形，在這個四方形的中央，有一個用鐵柵欄圍起來的花園；花園里站著一個立像。除了這些廣場和大街以外，游客的眼睛根本看不見什么貧苦人家的破爛小房子。這兒處處都顯示著富有和高尚的氣象，然而在偏僻的小街道和陰暗、潮濕的胡同里，卻擁擠地住著那些衣衫襤褸和日夕以眼淚洗臉的窮人。

如果一個游客光去逛倫敦的通衢大道，而且恰巧沒有碰上那些真正的勞動人民的住宅區，那么他當然看不見或者看到很少在倫敦存在著的悲慘景象了。只偶爾在什么地方的一個陰暗的小胡同口，你才會發現那兒默默地站著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用她那干癟的乳房奶著一個嬰兒，用她的眼光向人求乞。如果這雙眼睛還漂亮的話，也許你會向它們注視一下，而且因為從這雙眼睛里看見了那種莫大的不幸而感到震驚。一般的乞丐都是些老年人，大多數是黑人。他們站在街頭上給行人打掃一條小道——這在骯臟的倫敦是有必要的——為了向他們要一個銅板。那些跟邪惡和犯罪勾連在一起的窮人只有在晚上才從他們的隱蔽所里爬出來。這些窮人的一切不幸要是和處處夸耀自己的、驕橫的富人對比得愈尖銳，那么他們就愈怕見太陽；中午的時候，也只有饑餓才能把他們從陰暗的小胡同里趕出來。他們瞪著不能說話但卻是在說著話的眼睛站在那兒，乞求地望著那個富有的商人，他現在正匆匆忙忙地在他們的面前走過，口袋里叮叮當當響著金幣；他們或者望著那個終日無所事事的貴族老爺，他像一個喂得飽飽的上帝，騎著高頭大馬走過來，并不時向他腳底下的人投下一個貴族氣派的漠不關心的眼光，似乎他們都是些微不足道的螞蟻，充其量也不過是一群低級的創造物。這些人的歡樂和痛苦跟他的感覺一概無關。不錯，因為這些英國貴族，好像是一種比較高級的什么東西一樣，高高地浮游在那些緊貼著地皮的賤民之上。他們把小小的英國只看成是他們的旅館，把意大利看成是他們的花園，把巴黎看成是他們的社交沙龍，甚至把整個世界看成是他們的私有財產。他們毫無憂慮、毫無拘束地浮來浮去，黃金就是他們的一道護身符，能夠以魔法來滿足他們的最瘋狂的欲望。

可憐的窮人啊！當你感到饑餓而又不得不面對著別人領受那富有譏諷意味的過多的享樂時，這該是多么痛心啊！如果有人漫不經心地向你的懷里扔下一塊發硬的面包皮，你的淚水（它把這塊面包皮都泡松了）的味道該是多么苦啊。你是用你自個兒的眼淚在毒殺自己。這樣說來，如果你要跟邪惡和犯罪勾連在一起，你確實是有理由的。你們這些為社會所摒棄的犯罪者比起那些冷靜的、無可非議的道德家來說，心里往往有著更多的人性，因為在那些道德家的變白了的心里，為非作歹的力量雖然消失了，但是行善積德的力量也消失了……

（選自《海涅散文選》，有刪節）

【閱讀訓練】

1.閱讀全文，請用簡明的語言說明倫敦讓“我”驚嘆的理由有哪些？

2.本文寫出了令人窒息的英國大城市的生活現狀，試結合文章簡要說明文章的寫作思路。

3.“他們毫無憂慮、毫無拘束地浮來浮去，黃金就是他們的一道護身符，能夠以魔法來滿足他們的最瘋狂的欲望。”這句話在文中有什么作用？請簡要分析。

4.文章最后一部分中“你是用你自個兒的眼淚在毒殺自己”，其用意是什么？

5.文章結尾部分寫“你們這些為社會所摒棄的犯罪者比起那些冷靜的、無可非議的道德家來說，心里往往有著更多的人性，因為在那些道德家的變白了的心里，為非作歹的力量雖然消失了，但是行善積德的力量也消失了……”請談談你的理解。

（雅 敏 設計）

（參考答案見4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