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三十年三月,老曾是禮部侍郎。四十歲了,還是一個憤怒青年,其時官場已經是熟透的昏黃,他聲色俱厲地評論“諸老”:“惡其不黑不白,不痛不癢,假顢頇為渾厚,冒鄉愿為中庸,一遇真偽交爭之際,輒先倡為游言,導為邪論,以陰排善類,而自居老成持平之列。”
他連皇帝也罵,上書說咸豐本人對國事“不暇深求…‘徒尚文飾”,表面說言者無罪卻“疏之萬里之外”,或者“斥為亂道之流”。所以大臣們再不敢就^事、吏制發言,碰到什么事情,只有“相與袖手,一籌莫展”。
句句見血。
咸豐帝看完全文,當場大怒,“擲其折于地”,雖然被人勸住了,怕也是動過殺機。
三年后,曾國藩開始操辦水師。還不到一個月,皇帝就催他“著即趕辦船只炮位…‘自洞庭湖駛入大江,順流東下,直赴安徽江面”。當時,湘軍水師一切條件還不具備,老曾只能扛著不去。
咸豐憋了幾年的火,這時一發而泄——“試問汝之才力能乎?否乎?平時漫自矜詡,以為無出己之右者;及至臨事,果能盡符其言甚好,若稍涉張皇,豈不貽笑于天下?……言既出諸汝口,必須盡如所言,辦與朕看。”
這話說得挺狠,你不是天天罵這個罵那個,覺得你自己了不起,比誰都強嗎?行,“辦與朕看”。
都能聽到辭章后的冷笑。
我看宏杰寫晚清的軍營,瞠目結舌,可以腐敗枯爛到這樣的程度。幾年在軍中待下來,老曾算是知道了,調兵,撥餉,察吏,選將,全靠應酬人情,完全不問情勢危急,有諭旨也沒用,“茍無人情,百求罔應”。
學會應酬交際,算是老曾的成年禮。
應酬周到,這四個字看上去庸常,但憤青做起來,是很不容易的,哪個血氣方剛、黑白分明的人,能夠放下身段,與自己痛恨的“軟熟和同”之人把臂周旋?
復出之后,他說:“志在平賊,尚不如前次之堅。至于應酬周到,有信必復,公牘必于本日辦畢,則遠勝于前。”
可以想象“諸老”背后怎么捻著胡子冷笑:“小曾吃了虧,現在知道點輕重了。”胡林翼也說他再出之后,“漸趨圓熟之風,無復剛方之氣”。
但這樣的后果必有損失,老曾自己也承認:“儀文彌加儉點,而真意反遜于前。”要維持住表面和平,句句都說得要得體,但本來對事物的看法不免就要打折扣,自我的真質也必有損傷。
曾國藩深知自己已經在懸崖的邊上,再進一步是深淵,但是退?后面是個大斜坡,出溜是世界上最容易的事,不知不覺中,一日千里,可以迅速滑落成自己曾經最反對的人。
他自己也說,想找條中間道路,可哪有那么容易呢?
所以常看老曾在日記里自己折騰:“今夜醒后,心境不甚恬適,于愛憎恩怨,未能悉化,不如昨夜之清白坦蕩遠甚。”
這種心態,常被誤解。
很多人以為他從此黃老之學,變成實用的犬儒主義,一個團團臉脅肩諂笑處處作揖的人。常看書店架子上大字寫著“面厚心黑曾國藩”。
中國人到中年確實常成為道家信徒,曾國藩也一再說老子的話“柔弱勝剛強”,但是什么是柔弱,什么是剛強,對這一點到底悟到了什么程度,往往是人后半生的區分。
曾國荃是其中一種,他是叢林法則的信徒,勸他哥,今日之世界是“勢利之天下,強凌弱之天下”。
有這樣價值觀的人,強時容易魯莽、操切,弱時便一變而為圓滑、退縮。像宏杰寫的從當初那個闖進瓷器店的公牛,變成一個不思進取、明哲保身的老官僚,成天求神問卜,不干正事。他晚年任兩江總督,以清靜無為為旨,對外自稱“臥冶”,人稱“國荃晚任江督,軟滑不治事,誠無足稱”。
走上晚清官場常見的“多磕頭,少說話”的路子。
老曾對剛柔的理解是不同的,他從沒走到“真偽不辨”的鄉愿上去。
他終生喜愛雄壯之力。人到中年,雖然磨礪性情,“知自己處處不如人”,換一副柔和面貌待人,不肯輕議人非,但一直到他入世極深,勸勉子弟也一直說:“少年不可怕丑,須有狂者進取之趣,過時不試為之,則從此彌不肯為矣。”
不過,人到中年,他對“剛”這個概念也拆碎重組——去忿欲而存倔強,是為剛,“剛非暴戾之謂也,強矯而已……趨事赴公,則當強矯;爭名逐利,則當謙退”。他在道德經的扉頁寫“至剛無剛,至柔不柔”,是說柔的意思不是柔婉取媚。只是“君子無眾寡,無大小,無敢慢,斯為泰而不驕”。
胡適思想上的一次大變化,也因對柔軟與剛強的理解而起。他曾有一段時間深信老子說,“至柔可以克萬物”。后來他在美國之后,有次他去大峽谷,看到很大的瀑布,就對韋蓮司說,你看,水的力量多大啊,因為水在我們中國人心中是特別柔弱的東西。韋蓮司就以典型的美國人精神告訴他,你錯了,水絕對不會因為柔弱才有力量,水的力量是因為有勢能。
老曾不會這么表達,不過,他也并不以為柔弱本身可以制勝,必須飽含雄奇之力。他形容自己的作書之道時,寫過一句話:“寓深雄于靜穆之中。”
雄字須有長劍快戟,龍拿虎踞之象,鋒芒森森,不可逼視者為正宗,不得以劍拔弩張四字相鄙,作一種鄉愿字,名為含蓄深厚,非之無舉,剌之無剌,終身無入處也。
美國傳教士亞瑟·史密斯與曾國藩在同一時期的中國生活,他寫過一本書叫《中國人的弱點》,寫到他對當時中國人的觀察,其中一個弓雖烈的特點是缺乏精確性,中國的“一串錢”永遠不可能是預想的一百文,陜西省是八十三文,直隸是三十三文。“這給誠實的人帶來無窮的頃惱”;“分布在城市邊的幾個村子,跟城相距一到六里,但每個村子都叫三里屯”。
史密斯嘆息這背后不求甚解的智力混沌,“你問一個中國廚師,面包里為什么不放鹽?”答案就一個,“我們在面包里就不放。”;問:“你們這個城市有這么多好的冰制食品,為什么不留一點過冬?”答案也只有一個:“不,我們這兒冬天從來沒有冰制食品。”
這位在中國生活了五十多年的傳教士寫道,“一個拉丁詩人信奉一句格言:一個了解事物原由的人,才是幸福的”,如果他住在中國,會把這格言改成“試圖尋找事物原由的人,是要倒霉的”。
這種缺乏科學精神的文化滲透在整個老大帝國,士大夫階層一樣陳腐混沌。胡適批評他們:“宋儒雖然說‘今日格一事,明日格一事’,但他們的目的并不在今日明日格的一事,他們所希望的是那‘一旦豁然貫通’的絕對的智慧,這是科學的反面,科學所求的知識正是這物那物的道理,并不妄想那最后的無上智慧。”
晚清困局,十分被動,華洋沖突不斷。越是這樣的朝廷中,說性理者風頭越足,好空談,好講華夷之辯,好講血性,好以道德和口號救中國。一被動就激進,一保守就頑固。倭仁是當時著名的理學家,他說:“孔門大路,……惟有斂心遜志,亦趨亦步去,知一字行一字,知一理行一理,是要務。”
蔡元培評論過這些掌握著大權的腐儒:“自漢以后,雖亦思想家輩出……而其大旨不能出儒家之范圍,惟用哲學以推測一切事物,往往各家懸想獨斷……我國的哲學,沒有科學作前提,永遠以‘圣言量’為標準,而不能出煩瑣哲學的范圍。……整整四千年的中國教育,除了有過科學的萌芽以及玄學曾成功地站住腳以外,可以說,在實際上絲毫沒有受到外來影響,它僅僅發生了由簡單到復雜的變化。”
一直到老曾與李鴻童這一代,閉著眼睛過不去了,他們身在一線,戰爭是真刀實槍,割地是真金白銀,切膚之痛,知道靠“圣言”救不了世。李鴻童的一句話,足以把儒學從底部掀翻:“孔子不會打洋槍。”
打槍不分君子小人,只靠詳盡“這物那物”的道理。
節選自柴靜為《曾國藩的正面與側面》作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