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樣的奇跡都有可能發生。當我動身沿著大汶河逆流而上時,我知道,這將是一場魔幻之旅。
說逆流而上并不準確,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沿著陽光的來路,向著東方前行。這很有意味,很有那種被文人們津津樂道的象征意味。大汶河是唯一一條自東向西流淌的大河,它的走向和陽光一致。
我所謂的逆行也只是一種表達。我沒有前人酈道元那樣的毅力和耐性,我駕駛著飛馳的汽車,從泰山趕往萊蕪。窗外急促倒行的風景,仿佛和傳說中的故事一般無二。
那是一個久遠的沒有了特征的傳說,每一次的述說都與時間有關,每一次的講述,都讓人陷入一張蜘蛛織就的大網,在風中飄搖著,在絲線扯開的想象里,感受暫時的失意。
這是一個讓人怦然心動的故事:
……一個砍柴的小伙子,扛著他的斧頭上山了,他的名字叫王質。因為貧窮,陽光的王質顯得質樸可愛,他沒有浮華的影子,本質上更接近原始的大山和單純的石頭,因此他才有可能作為使者,跨過了人間和仙境,親歷了萬般的傳奇,觸摸到了時光的內核。
就這樣,在棋山深處,樵夫王質第一次和棋相遇,和兩個舉著棋子的老者相遇。他看到石頭被老者握著,一塊一塊擺上棋盤。他一定是驚呆了,他質樸的少年臉上滿是驚訝,他不知道這樣人跡罕至的地方會有這樣一局棋,有這樣兩個老者氣定神閑,舉棋不語……
當我行走在泰萊大平原的時候,我的心被一種美妙的情感充盈。我知道棋山在萊蕪市不過是一座海拔596米的小山,可是,爛柯的故事卻將山的高度無限拔高,想象直立起來,向著無窮無盡的蒼穹生長……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我想那兩個髯發飄飄的老者,已經改寫了棋山的繁簡體,從未謀面卻又永遠難忘,棋山就是以這樣的方式,讓每一個造訪者變成了棋山上的一枚枚棋子。
此前從未謀面的文友老周卻是一見如故,不知是因為他的文人氣質,還是因為至圣先師孔子的緣故。說起來老周也是名門之后:他的86代高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朝輔臣宰相周公,也是孔子的老師。孔老先生一再強調的“克己復禮”,就是恢復周朝的禮儀——這大概是有記載的至圣先師最早的老師了!
因為久遠,因為醇厚,在這塊古老的土地上,一切都有可能。你也許遇見一些難以解釋的人和事情,這里的人們懷著質樸的情感認為,這很正常,發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老周雖生的一表人才,可是舉止平民化,絲毫沒有貴族氣息。他像一本打開的地圖,又像是一本地方志,他的講述讓棋山的故事漸入佳境。
……誤入山中的少年樵夫王質,看棋看得如醉如癡。這一定是本質中的某種情感暗合了這樣的情形,青石板上,幾橫幾豎的深痕就是天然造就的棋盤,棋子就是渾然天成的圓形石頭。一手接著一手,一顆跟著一顆,石頭仿佛有了靈性有了生命,在一段奇異的時空中,輾轉騰挪,舞動著、跳躍著,而撥動棋子的老者,卻那樣淡定、從容,仿佛在輕輕撫動一粒塵埃,他的目光掃過廣袤的大地,縹緲得仿佛沒有分量。
少年王質隨手接過老人遞來的一顆棗子,含在嘴里,頓時津液豐沛,甘泉洶涌,時光掠過了少年的額頭。王質在恍惚中,感覺到四周的樹葉如同萬花筒,一會兒綠過,一會兒黃過,各種色彩交互替換,如同窗外倒退的光景……
這就是我棋山下的老家!老周的話把人的思緒拉回了現世。是的,是現世,這是我們生存著、恪守的時光序列。
世界一定是由不同的序列組成的。人總是活在現世,而神仙們居住的是另一個時光空間,只是他們可以推開時光之門走入我們的生活,走進我們的文化或傳說,而我們卻無法走進他們,我們只能在文字的描述中,感覺一次次精神恣意的飛翔。
老周的故事和棋山的關系很簡單。下學后的老周耽于讀書和寫作,而這和農村的生活格格不入,于是看山,就成了青年小周的最佳選擇。
和王質不同,小周一年四季都在山上,這個被稱為懶漢才干的活,對小周來說卻恰如其分,既滿足了他的觀山欲望,又提供了足夠想象的空間和時間。
山和山是相連的,卻分屬不同的行政區劃。鄰村看山的大爺很看重這個小伙子,在和他聊熟之后就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了自己的大閨女來看山。少男少女在渾然無拘的大自然中,一邊看山,一邊迎著陽光,在青色的草地上,暢談著青春、未來和生命中的種種新奇。
我在這座大山行走的時候想象過,寂靜的大山,是否因了兩個單純的生命,就變得更加柔情了一些?結論是否定的。大山依舊冷峻無語,青春只在記憶里留下了某些異樣的色澤。
王質看棋不語,成就了千年的傳說。小周看山,還不定隱藏著鄰村大爺什么樣的秘密!
……關于王質看棋的時間,沒有人能夠詳細計算,傳說中的王質只是感覺時間很短,甚至只有一盤棋的工夫。其中一個老者在下棋的間隙扭頭說了一句:孩子你還不回去?!
王質如醍醐灌頂,從癡迷中清醒。他提起插在地上的斧頭就要轉身,忽然間只摸到了一把銹跡斑斑的斧頭,而堅硬的棗木把兒已然爛掉!
或許惦記著山下的親人,王質顧不上多想,轉身下山了。他步履匆匆,飛一樣趕回村子,卻發現物是人非!記憶中的村落變得既熟悉又陌生,巨大的樹木擎天,而祖居的房子早已不在,沒有人認得他,奇怪的眼神猶如看著一個天外來客!
天上方一日,人間已千年。王質懷著巨大的失落在問:我是王質嗎?知道我王質的人今安在?我不是王質嗎?那么我又是誰?我在哪里?我是活在當世還是活在未來?……
王質的疑問我們早就聽不到了。我們是活在當世的一群俗人,碰巧聚在了棋山,聚在了傳說的起點,可是我們還是忍不住削尖了耳朵,想聽一聽,山中是否會有王質留下的回聲。
老周的故事依然和棋山有關。那個鄰村大爺企圖靠棋山撮合一樁好事的計劃終究沒有得逞。少年小周和那個青春爛漫的叫小棋的女孩子,單純得沒有一絲懸念。他們一起枕著青草仰望白云,講著久遠的故事,也曾在無聊時畫一個棋盤,三橫三豎,三顆石子,一天廝殺。
三年后小周招干成了干部,并在父母的包辦下同表親定親,然后結婚生子。
20年后的一天,老周在棋山下的一個集上買東西,想回家看看父母,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小周小周!老周心中詫異,是誰還用這樣青春的嗓音在召喚?驀然回首,他仿佛看見青春盈盈的小棋正站在遠處。小周小周!碎掉的時間像落葉一樣,瞬間飄滿了20年的空間。仔細端詳,小棋已經年輕不再,額頭上縱橫交錯著,好像是棋山上那副深深淺淺的棋盤。
流水行去世代殊,石棋山上有樵夫。
至今傳說樵柯爛,不識當年柯爛無。
老周頗有恍然隔世的感覺。
……傳說中的王質重新回到了棋山。在現實中,老人老屋老的一切不復存在,王質失去了存在的參照物,他成了這個世界上存在著的虛無!或許,他只有在另一個時空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標。于是,王質回到了棋山,回到了故事中……
現實中的老周成了作家,他把自己和小棋的經歷寫成了故事。不知道1000年之后,這段故事會不會變成棋山新的傳奇。
只有我這個外鄉人,站在這個僅僅596米高的海拔上,遠遠眺望著滾滾流淌的大汶河水……
河畔,埋葬著新石器時期的石頭和祖先;河上,高懸著奔涌不息、亙古未變的蒼穹。
選自《鴨綠江》2014年第11期(作者地址:250002山東省濟南市舜玉路40號《山東文學》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