臻溪

2008年8月：王荊溪，我從來不放棄任何事。

操場。揮汗如雨。

初入初中，我的中學生活竟就以在開學前提前來操場上賣力地跳三級跳為序幕盛大上演了。不得不承認壽光這座小城有一輪任性而固執的太陽，年年的八月撅著小嘴看著等著我們這些苦命的體育生低頭告饒。

“希望你每天都快樂，甄臻，I love you。”一個明朗的聲音在身后響起，一段深情款款的獨白像一把沙果灑進水晶盤，沒有大的聲響，卻發出讓人暢然的撞擊聲。

我猛然回頭。

“誒？這是你的校牌吧——甄臻，蠻可愛的名字。”依然讓人心情大好的聲音，一個汗水在陽光下泛著光亮的男生把一片冰冰涼涼的東西塞進我手里，有點尷尬地轉身往操場的另一頭走去。

我低下頭——原來他剛才撿到了我這個馬大哈的校牌，而剛才那一段讓我怦然的“告白”只不過是我恰巧掛著的姓名和吊墜組成的毫無意義的一段話。

“呼”剛想松一口氣的我還沒有來得及把飯卡收好，那個清澈的聲音又響起來：“甄臻，我叫王荊溪，是跨欄隊的！”說完頭也不回地往自己的訓練場地跑去。

大意如我，竟從來沒想過為何他穿越半個操場恰巧出現在并非跨欄訓練區域的沙坑一旁。

“王荊溪，跨欄。”我默默重復了他的話，仿佛他在耳畔把這幾個字又重復了一遍。

毒辣的日光把大家機警的潛質都激發了出來，教練只要一刻離開操場，大家就作鳥獸散般沖向陰涼的地方，離開了焦灼的人間一般目光渙散地喝水、喝水、再喝水。我卻因為今天的訓練狀態不佳而一次一次地跳不出理想的距離，咬著牙在大太陽里不停地跟沙坑作對。

又一次起跳角度沒有把控好，我一頭扎進沙坑里，登時嘴里鼻子里頭發里都塞滿了沙子。

“不會跳就歇著吧！”是剛剛那個在腦海中翻涌了幾遍的聲音，這聽似奚落的叫喊，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被他誠懇地澄清：“甄臻，我那時每次跑圈路過你的訓練區域都在想這個丫頭干嗎傻得不知休息，在這樣的太陽里犯倔非要中暑了不可。”

我狼狽地抬起已經無法分辨五官的臉，模糊地看到一個黑亮的身影第N次路過沙坑，繼續不知疲倦地向前跑去，心里不禁念叨：還說我，自己不也是不肯休息的犟驢。

我抹抹滿臉的沙，才看清面前的整個操場中已經只剩我們兩個還在訓練，其余的隊友已經都跑去樹蔭里喝水歇息。

手掌上又被沙礫劃出了幾個傷口，估計臉上也又是一片狼藉了，我無奈地吹一吹手上的血道兒，埋怨著自己為何這么努力地訓練三級跳的成績還是隊里的倒數。

“甄臻，你或許去跨欄的隊里……成績會更好。”教練的聲音在耳后響起。

我驀地呆住了：原來我失敗地跳了這幾次，教練已經都看到了。他的話分明就是在婉轉地勸我離開三級跳的隊伍。雖然我的成績足以把我送進這個學校，但嚴苛的教練絕不允許一個沒有潛力的隊員繼續在三級跳的隊伍里訓練。

“如，如果跨欄也不適合我呢？”我幾乎機械性地問出這個問題，我知道教練并不是看出了我在跨欄上有所造詣，而是在尋找一個機會送我離開體育隊。一旦離開體育，我就會失去在這所重點中學借讀的資格。我感到害怕。

教練什么也沒說，只是沖我指了指操場那端的欄。

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穿越操場走到那些欄架前，只是記得我不知所措地站定時，王荊溪站在了我的身后：“別氣餒，別放棄。”

我咬了咬牙，硬是把拱到眼眶的眼淚咽了回去：“王荊溪，我從來不放棄任何事。”

2009年8月：你教會我要堅持。

或許我應該感謝教練為放棄我而做的決定，若不是他送我到欄前，我也無法在一年后的今天拿下100米欄的冠軍。無數次地起跑、跨欄、沖刺，烈日驕陽還是滴水成冰從來不能成為偷懶的理由，“堅持”已經在每次腳落地的響聲中刻在了我的骨頭上融進了我的血液里。

我不可能忘記在我被否認時站在我背后的王荊溪，一年的一起訓練已經讓我們成為了死黨，他的鼓勵和幫助讓我從茫然無助里以最迅速的姿態站起來。

“王荊溪，馬上該你上場了啊——”我激動地遞上水，從指間一直顫抖到頭發尖。

他一副“哥懶得理你”的表情，頭也不抬：“我上場，你怎么比我還激動。”

“哼，擔心你丟隊里的臉。”我瀟灑地把剛遞上的水擰開喝了一大口。

“不跑冠軍，哥就不回來見你了！”說罷瀟灑地往檢錄處走去，路上故意走得跌跌撞撞搖搖晃晃。我癟癟嘴，為什么這個家伙在大多數情況下都這么不靠譜呢。

“各就位，預備——”

“啪”發令槍的聲音依舊那么令人振奮，王荊溪一個蹬地一個跨步已經顯示出了他卓越的天賦，每當看他目光堅毅地往終點跑去，我總會覺得自己聽到了風的聲音。

“咔吧”一聲，全場的目光都凝聚在了個那個倒下的欄架上，我瞬間屏住了呼吸——一路領先的王荊溪一個趔趄倒在了欄上，然后抱著腳踝痛苦地翻滾著。

現場響起了一片唏噓，大家都清楚他的失誤就這樣拱手送走了冠軍的寶座。

可我知道那并不是一個失誤，他上場前踽踽而行的樣子突然從腦海中浮現：這個二百五分明是受傷了！卻還不知好歹地瞞了病情上場比賽。

我不顧一切地沖過去，他浮腫得已幾乎穿不下釘子鞋的腳印證了我剛才的猜測：“啊？王荊溪，你是不是要爭當楷模啊，腳都腫成饅頭了還要來跑跨欄，你別給隊里丟人了行不行？！”

“甄臻，你教會我要堅持。”

我不再記得那天他一瘸一拐走向終點的背影，只是記得說這句話的眼神與我每天清晨面對鏡子鼓勵自己時的眼神，一模一樣。

2010年12月：感謝你，什么都沒有說。

沒有考入同一所高中的失落感撕扯了我整個暑假后，高中生活還是緊鑼密鼓地到來了。我如往常每天下午在操場揮汗如雨，只是身旁沒了王荊溪的貧嘴和鼓勵。跨欄為我帶來了進入重點高中的機會，和一個可以搏一下的未來。鮮有他的電話和短信再來，繁重的課業和緊張的訓練幾乎填補了他曾經占有的那一片晴朗的天空。

一切都只是我以為。

自習課如往常一般只有翻書聲和寫字聲證明教室里擁擠著近70名學生，我看著冗長的文言文拼死往腦子里記著古義今義。

手機突然震動了，整張桌子都在震，整顆心都在震。我突然緊張起來，不知為何這個電話讓我手忙腳亂。我像是猜到了打來電話的人，又不敢拿出手機來確認。

他的聲音突然浮現出來，竟如昨日般清醒，我才知道這個在我的青春里張揚了三年的人從來沒有因為學校的距離而后退哪怕一點點。

還好你還記得我，王荊溪，你的一個電話讓我好想哭。

“甄臻，你來幫幫我吧，車子壞了。”即使是遇到了難事他的聲音還是這么不緊不忙，不慌不亂。

“嗯。”我感到自己要去見一個分開了一個世紀的朋友，又像是要去見一個早上才剛剛說過早安的朋友。

我記起他的聲音多么清澈明朗，我記起他在操場上不知疲倦，我記起他在我最初學跨欄時候邊嘲笑邊指導，我記起他鼓勵我一定要考上重點高中……我還記起一次路過他家時他指著那片花海：甄臻，那是我家的花田。

從來沒說過你每一次說話都給我一種繁花盛開的感覺，從來沒說過你有鮮花的味道，從來沒說過認識你就像我在夢幻般的繁花小鎮，走了一遭。

想起他，竟有種臉上燃燒起來的感覺。

“誒？不是在電話里說車子壞了嗎？”看到毫無故障的他和毫無故障的電動車，黑線頓時爬滿我的臉。

“我，我已經修好了。”他有些支支吾吾。

“哦。”不知怎么接話的我作勢要走。

“等一下，”他著急地上來拉住我，“我不再跨欄了。”

“太累不想堅持了？”我感到有些意外，放棄，不像他的風格。

“怎么會，你已經教給了我‘堅持’的力量，我不會丟棄它的。只是念完高中我就要去澳洲留學了，然后移民……”

“我會繼續跨欄的，不只是為了高考，更是因為我愛這項運動。”我承認我的話有些置氣。

“我第一次認識你時，就是被你堅毅的眼神吸引的。想過去問你的名字，卻幸運地撿到了你的校牌。”他突然轉變了話題，眼神飄忽了起來。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怕他把我迫切地想聽卻又不該在這時聽到的話講出來。

“還是把你校牌上的話再送給你吧，希望你每天都快樂，甄臻……”他頓了一下，“希望你每天都快樂。”

說完他轉身離開了。在轉身的瞬間，我看到他眼神里的隱忍，比那種他眼中時常閃現的堅毅，更加迷人。

王荊溪，我想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我都會想在你說完最后一句話后松一口氣，想在你離開前說一句：感謝你，什么都沒有說。

王荊溪，澳洲是否還有那么迷人的花海；是否還有一個女孩在她懵懂的年代里，路過你的繁花小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