菱角姑娘的夏天

林菱討厭菱角這種食物，在遇見羅蒙之前。

林菱和菱角的結緣甚至可以追溯到當她還是一個受精卵待在她媽媽的身體里時。

林爸年輕的時候就開始種植菱角，后來娶了林媽，再后來林菱和弟弟出生了，長大了，上學了，這么多年，家里的一切經濟來源都靠池塘里那些不知繁衍了幾代的菱角。

可是林菱討厭菱角，她討厭菱角的原因很簡單，如果你從小到大的生活里，每天都有某種東西的身影，甚至連你的名字都被冠以它的名，相信沒有幾個人會對這種東西有無限的熱情的，尤其是像林菱這樣十七八歲的女生。

十七歲的林菱每天在幫著她父母采摘菱角，清洗污泥，剝掉菱角的殼時，心里漸漸地厭煩起來。

由于常年接觸菱角，林菱的手指頭被染成了紫黑色，還總掉皮，盡管指甲每個星期剪一次，卻總是有點臟兮兮的樣子。

林菱可以忍受菱角幾乎每頓出現在餐桌上，霸占她幾乎所有的課余時間，沒辦法，她知道全家人都要靠它養活，她和弟弟的學費也要靠它，可是當再一次被人用異樣的眼光盯著手看之后，林菱腦子里只剩一個想法：我恨菱角！

為什么我要每天醒來就看到它，為什么我的手不能像其他女生一樣干凈然后可以涂上漂亮的指甲油，為什么就連我的名字里也要有它的存在！

帶著這種不滿情緒的林菱迎來了她高二的暑假。

當父母要她暑期去上輔導班的時候，林菱開心得要跳起來，這樣的話，她就不用整個夏天都與菱角為伴了。

那一刻，她真慶幸她快要上高三了。

輔導班上課的老師聽說都是全國重點大學的學生利用暑假出來兼職，給林菱他們這個高二班輔導的是個陽光帥氣的叫羅蒙的大男生。

林菱第一次上課時就移不開目光。

羅蒙是他們市的高考狀元，他會唱歌、打籃球，畫畫也畫得特別棒，聽說在大學里就是一個風云人物。這些都是林菱在女生們八卦的時候一點點收集到的。

大概每個青春期的女孩子都會對美好的事物心生向往，比如白馬王子，比如騎士。

林菱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和輔導班的那些犯花癡的女生不同，她是真的喜歡羅蒙，這個笑起來總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的男生。

也許是在他坐在林菱身邊低聲給他講解題目時，也許是在他拗不過起哄的男生女生而閉著眼睛唱起歌時，也許是在大家一起玩鬧而他爽朗地笑著時，一切的一切，看在十七歲的林菱眼中，剛好正中靶心。

林菱并不內向，和別人的相處一向落落大方，但當她在輔導班時卻不再像以前一樣大著聲音開玩笑然后和別人一起笑得東倒西歪毫無形象，有羅蒙在的場合，她比以前文靜多了。

在喜歡的人面前都會盡量讓自己變得矜持，這是每個女孩子的通病，但沒什么不好的。

林菱覺得這個夏天真是美好，就連菱角看起來似乎也沒那么討厭了。

每天的輔導課讓人期待，而休息時間總是女生們圍著羅蒙嘰嘰喳喳的時候。

那天和往常一樣，一群女生圍在羅蒙身邊要他說一說大學里的事，天氣那么熱，女生們也不嫌那么多人聚在一起悶得慌，偶爾有趴在桌上納涼的男生看不過去揶揄兩句，就會收到女生們嚴厲的眼刀，再不敢吱聲。

羅蒙和她們聊著，沒有一點厭煩的樣子。

林菱沒有過去，她在做一道休息前羅蒙未講完的題。羅蒙成績那么好，她也想要在他面前表現得好一點。

站她桌邊的女生在笑鬧之余不經意地一瞥，就看到了林菱書上一角的東西。

“哎，林菱，你這書上寫的什么啊？”她一邊問一邊湊過來，林菱要阻止也來不及了。

那個女生一邊看還一邊說出來：“嗯，畫著一個愛心，后面寫著‘羅蒙’，咦，林菱，你該不會喜歡羅蒙哥吧！”后半句的音量已經大到讓全部人都望了過來。

那個女生還用著一種播報新聞的語氣說：“林菱，你不會是喜歡羅蒙哥不敢說吧？”那一刻，林菱真的很想用手上的書拍死她。

女生們都圍了過來，又是一番嘰嘰喳喳。

“哇，真的是哎！”

“林菱，你不會真的喜歡羅蒙哥吧？”

就連男生們也過來起哄：“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暗戀？！”

林菱真后悔昨晚做題時心不在焉寫了這個，可是隱隱的，她又有一絲期待。

“喜歡怎么不說出來？林菱別害羞，羅蒙哥就在這里，過去說一聲不就得了！”然后不知誰把她推到羅蒙身邊。林菱覺得自己的臉都燒著了，羅蒙笑著看了看周圍的同學，然后說：“你們別鬧了，讓你們的許姐姐知道了可饒不了我。”

所謂許姐姐，是和羅蒙一起兼職的同學之一，長發的漂亮女生。

這下周圍的同學都炸開了。

“原來羅蒙哥和許姐姐是一對啊，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就是就是，郎才女貌啊！”

林菱感覺自己好像要中暑，可是在羅蒙語帶歉意地問 “沒有給你造成困擾吧？”的時候，還要笑著說：“沒有啊，本來就不是這樣的，是大家誤會了。”她對周圍還在起哄的同學說：“真是的，你們真會指鹿為馬，沒看見我畫的是一個菱角啊，什么眼神？我媽昨晚讓我今天帶些菱角過來給羅蒙哥和你們吃，我怕忘了，就做個記號，沒想到今天還是忘了。這么久的同學你們不知道我家是種菱角的啊，明天的菱角都取消了！”接著在一片哀呼聲中對羅蒙說：“羅蒙哥，明天我帶菱角給你吃。”

這么長一段話說下來，語氣自然，笑容自然，只有她心里清楚地知道，指鹿為馬的人其實是她。

高一的時候林菱學過一篇課文，叫《菱角的喜劇》，那時她一邊讀一邊想，菱角在我的生活里就是一出悲劇。可是在那個時候，她想，好在我家有菱角，好在那些菱角只長著兩個角，而不是《菱角的喜劇》里那些長著三個角甚至四個角的。

真是覺得僥幸啊，即使她心里苦澀得都想哭出來了。

林菱沒有想到，她所討厭的菱角有一天會讓她避免一場尷尬。那一刻，她無比感激世上有菱角這種東西。

那天回到家，林菱用小刀剝著菱角殼的時候，拿著一個菱角看了半天，最后扯出一個苦笑：果然長得像一顆心，可惜是沒人懂的心。

林菱帶了菱角去上課，把煮熟的一大袋菱角分給同學，然后拿出一份菱角煮的糖水端給羅蒙，“羅蒙哥，這是我煮的，你嘗嘗。”在大家一片“林菱你偏心”的不滿聲中看著羅蒙把那份糖水喝光。

“很好喝啊林菱，謝謝啦！”羅蒙笑著說。

“不用，只要你覺得好喝就好，明天我再給你帶。”

“那怎么好意思？”

“這有什么，天天帶最多也就幾十天，羅蒙哥你又不會一輩子留在這里，吃不窮我家的。”我只是想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在你心里留下一點點東西，哪怕日后你想起來時只會記得吃過的這幾十天的菱角也好。

十七歲的女生心里滿是苦澀。

林菱第一次對菱角這種以前她嗤之以鼻卻又不得不接觸的東西產生奇怪的感情。當她每天嫻熟的剝掉它烏黑的殼，露出里面白色的果實時，她總會有一種感覺，好像剝的是她自己的心，然后還要料理的美味可口，再親自把自己的“心”送到喜歡的人嘴邊，而那個人對此卻一無所知。

她漸漸地把自己不能訴之于口的感情寄托在那一個個心形的菱角上，一方面希望用菱角在羅蒙心里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即使不是關于她林菱，而是某種東西吃太多一提起來就厭惡的印象也不錯；另一方面她又抱著一絲期待，期待著羅蒙在哪一次吃菱角時就能突然明白她的心意。

她真希望菱角能是樣靈丹妙藥，解了她的愁苦。

可惜菱角就只是菱角，雖然它長得像顆心，但它確實不具有讓人吃了就心意相通的功效。

即使高溫天氣里還要補習也減退不了大家對暑假的熱情。每次輔導班才下課人就幾乎跑光了。對于長在鄉村的孩子來說，夏夜總是有更多的趣事可以做。

林菱在位子上磨蹭著收東西，近來她總是這樣，在有羅蒙在的地方總是以各種理由多待一會，哪怕不能和他說上話。

收好東西，羅蒙剛好給一個女生講完題目，見她還在，就走過來。

“林菱，聽他們說你家有種菱角的池塘，能不能帶我過去看看？我還從沒見過種在水里的菱角呢，想看看順便畫幾張畫。”

結果他們就去了林菱家最大的一個池塘。

他們把摘菱角的小船劃到池塘中間，身邊被長勢良好的浮在水面的菱葉所圍繞。

林菱看著羅蒙拿著畫板和畫筆不停地描描畫畫，襯著放眼望去一片碧綠的菱葉，在她平時討厭來的菱角池里，心里的那些苦澀竟然淡了些。

“羅蒙哥，你能不能畫一張給我？我也想看看我家的這些菱畫在紙上是什么樣子的？”

羅蒙看著她，點頭：“當然可以，就算你不說，我也想著要送點什么給你，畢竟吃了你們家那么多的菱角，吃的我都快覺得自己是吃白食的了。”

“我家多的是菱角，你就算吃一年，也吃不完，這水里總是還會再長的。我就是擔心吃多了你以后會不會就不喜歡吃了？”林菱眼睛亮亮的問著。

“傻丫頭，我又不是每頓都吃，哪有那么容易就討厭？”羅蒙笑著說。

“那明天起我就餐餐給你送，讓你吃到以后一想起來就犯惡心。”

“那你盡管送過來，我讓你看看你羅蒙哥的胃和神經有多強韌，才不會因為吃多了幾頓菱角就再也吃不下。”說著，還做了一個夸張的動作，逗得林菱哈哈笑。

結果當然沒送成。幾天后，高三提早開學，高二的暑假就這樣無聲地結束了。

林菱再見到羅蒙時，已經是他們一群人要回學校迎新的時候了。

臨走時羅蒙遞給林菱一個袋子，笑著摸摸她的頭就上車走了。

有些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分別之后再無相見之可能。所以，沒有太多的告別語或許會更好。

林菱跑到那個池塘去，一個人坐在小船上，拿出了袋子里的東西。

一幅素描，一只護手霜，一封信。

“林菱，答應送你的畫，還有一只護手霜，我看你的手到了冬天應該會干裂的厲害，就買了一只給你，別說大夏天的送什么護手霜，這不是你羅蒙哥要走了嗎？要是能待到冬天我肯定會來個雪中送炭的。哈哈！其實是我想來想去，不知道要送什么給你。（摸鼻子）

謝謝你這些日子以來做的那些菱角糖水，真的很好喝，我以后也不會忘的，謝謝！

好了，希望有機會再見吧！”

林菱把那幅素描展開來，那上面一個女生坐在小船上，身后是大片大片的菱葉，女生的臉上洋溢著笑容看著前方，好像前方有什么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力。

畫的背面寫著一行熟悉的字：終有一天你會遇到你喜歡而他也喜歡你的人的，勤勞的菱角姑娘。

那之后，林菱每天面對最多的東西從菱角變成了書本。

但林菱還是會抽出時間幫父母采摘菱角，這在以前的她看來是不可能的，或許是因為她終于發覺菱角其實也挺可愛的。

也許在將來的某一天，林菱回過頭來看，會覺得這樣喜歡一個人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不管那個人在時光的盡頭還會不會記得有那么一個喜歡他喜歡到每天熬菱角糖水給他喝的菱角姑娘，但至少她會記得。

相信見證了一切的這個夏天，也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