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舫的瓶子
瓶子是零九年從網上買來的,在我家柜子上一站五年,也該算舊藏了。
剛到手時的情形歷歷在目:包裝比較單薄,能夠完整安全抵達實屬僥幸。入眼略感粗糙,手摸上去釉面有細小的顆粒,是窯灰。邊緣的剝釉有些剌目。網上的圖片看不到這些,所以覺得品相與自己原來的想象不符,有點小小的失望。
在柜子上放了兩天,感覺好多了,畢竟兩面山水畫得好,瓶型也特殊,是件極少見的老物。雖未署年份,看胎釉畫工,應為同冶末的早期淺絳(圖1)。
有個朋友開著古玩店,說有個客戶想看點東西,碰巧手中缺貨,要我支援—下。眼前正好到了這個瓶子,于是我說你把它拿到店里去,但不能擺出來,只給你的這個客戶看看,他要可以給他,他不要就拿回來,我得自己留著。
他沒要。
幸虧他沒要,不然我就不能將瓶子放成我的舊藏了。如果真的從此與它失之交臂,我會很后悔的。
一周之后,我從朋友的店里提回了瓶子?;丶仪芭龅轿乙郧暗睦蠋?,給他看了一眼,他說這樣的東西你應該賣掉。我只是笑笑。其時我與老師的收藏觀念已經很不相同。想起曾經對他言聽計從,真恍若隔世。
時光流逝,漸漸地,我愛上它了。
它獨特,它古樸,它滄桑,它身上的那筆山水,常常令我想化身一個小人走進去,不再出來。
藏瓷經年,與美人有緣,抱得瓷上佳麗無數。亦與花鳥有緣,柜上好鳥好花頗可養眼。惟有山水與我相隔,更沒有碰到過好山好水。如是,這只大瓶上的山水,便差可慰我心中的遺憾,亦成為我深藏于心的一重歡喜。無事常常面對,便能得到寧靜。
我的一個朋友后來告訴我,他也曾在那家古玩店看到這只沒有擺出來的瓶子,當時一恍惚,竟沒有買?,F在看到我這么喜歡,已經不好意思朝我張口了。
瓶子上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只有一方紅章,我一直辨認不清。去年在蘇州,有緣購得賈月舫的一只帽筒,不但畫意特別,富有個性,而且還題著“敬堂觀察大人清玩”的字樣。所謂“觀察”,是清代道臺的別稱,官也不算小了。月舫其人,傳世作品不多,但件件精彩。這只帽筒我也很喜歡,常常抱在手中把玩。
忽一日,發現帽筒上的一枚紅印與瓶子幾乎一模一樣。
這已經是得到帽筒一年之后的事了,粗心如我,與之日夕相對,竟然沒有絲毫的察覺。于是仔細比對,的確沒錯,是一樣的。帽筒的名款很清楚,月舫賈晉,紅印是白文的一個晉字,瓶子上呢,我一直以為是草草兩筆而不明其意的朱文,現在瞇起眼睛去把它看作白文,不也就是一個“晉”字嗎?
后來在網上找圖,發現賈月舫的紅印多是這樣款式的一個“晉”字,瓶子是他的作品無疑。
其實早就有人說瓶子的風格疑似月舫了。因沒有款,我一直不敢也不愿意這么說。
現在有證據了。
雖然證據在我眼前擺了五年我卻粗枝大葉地視而不見,但因此而得到這個漸悟的過程,卻帶給我許多快樂。
共話
先入為主地看了上博館藏金農的《秋林共話圖》,就覺得臺北故宮的那幅不如這幅好。疏林淡葉,淺絳意味極濃,說著知心話兒的兩個老者看樣子就很閑,因惟有閑話,才真正出于知心,有一搭沒一搭,下意識,很放松,自自然然,來自心底。尤其那個背身負手的老者,模樣極澹泊,沒有絲毫煙火氣,偏又讓人覺得傳神。這兩個人一定都有幽默感,話兒說得有趣,含蓄,留白,彼此自有一份心領神會,如此才稱得上是“共話”。
雖然只是看畫,卻好像隱約聽到林中的細語喁喁,讓人心生羨慕。
金農的畫,只合看看印刷品,或者去博物館隔著玻璃欣賞。想切切實實地擁有,能夠掛在眼前獨自欣賞把玩,絕對不可能。很多人愛說“過眼即擁有”,那是說來騙自己的。所有權是個很奇妙的東西,它會讓你的擁有更切實,更美好,它會讓你感受到僅僅過眼永遠無法體會的種種奇妙。
常常有人約我為他的藏品寫文章,我寫不了。因為東西不屬于我,和我沒感情,寫起來一點感覺都沒有,只能去憋。憋出來的文章當然不是好文章。這是題外的話。
月舫的一件帽筒,讓我真正秘藏了一幅“共話”,找到了擁有的感覺。
帽筒得自于蘇州。蘇州古玩城有一個專營淺絳彩瓷的古玩店,店主和我相熟,但他請了一位朋友守店,自己并不常來。我在蘇州僅有一天的盤桓,去他店里時,他正好來了,說巧真巧,開店之后只來過兩三回,今天怎么就能碰到了。一邊和我聊天,一邊打開帶來的一批東西,至少有十幾件。打開月肪這件時,我眼前一亮,心中一喜,立刻決定要買下來。
月舫賈晉的作品存世量很少,我一直慕名,無緣擁有。月舫又是那種容易被人忽略的淺絳大家,有些人寧可買介眉、煥章、漢云、子明、友棠甚至馬慶云之流,而不去看月舫一眼。但月舫又是真正懂得文人趣味的繪者,筆下佳作天成,自有逸氣,豈是那些響亮張揚人人皆知的俗名頭可以比擬。三大家之下,應該有他的一個名字。
這件帽筒口有一沖,朋友可能覺得有殘,將它拿來出售,開價也不高,半賣半送的給了我。
對朋友的這番惠讓,我一直銘感于心。
青山,竹林,涼亭,兩位對坐共話的老者,與金農的《共話》構圖有異,但大致的畫意是氣息相接的(圖2)。尤其是那一片竹子,有月舫自己的筆墨,別具一格。說實話,就這幅作品而論,我很難判斷月舫與冬心的高下,也許題目可以改一改,叫《竹林共話圖》或者《山亭共話圖》,但那只是背景的改變,“共話”的本質,他們都表達得很好。
任熊亦有一幅《秋林共話圖》,與冬心不能比,與月舫也不能比,因為他畫中的兩位高士過于正襟危坐,有些裝,缺了那一個“閑”字。坐而論道,刻意求知,未必不好,但那便不是野鶴閑云,而多了一番俗世的名利,是在尋找意義,共話“成功學”,我不喜歡。
帽筒的受贈者敬堂觀察大人,似乎是月舫的朋友。早期淺絳,同治末光緒初,不超過光緒十年,多為詩酒唱和互相贈送的清玩,離生意很遠,所以味道極好。
有月舫的這件帽筒相對,稍可彌補不能擁有冬心的《共話》之憾。至于何日能夠真的攜友共赴秋山痛痛快快的說點知心話兒,已不可想象,只能是奢望了。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