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門的淺絳瓷畫作品百分之八十都是山水,這些山水瓷畫無疑都是沿著董源、巨然所開創,米氏所點染的溫潤秀麗、煙云飄緲的江南山水畫系統走下來的。在他的瓷本繪畫里,多數是遠山近水,霧氣繚繞,林梢出沒,山脊隱現,表現出了豐富的煙云供養的境界和極為高古的意趣。這樣的審美意境從近日所得到的“晚清程門四時山水瓷板”上最能體會出來。因為此瓷板為大小一樣的4塊,分別為春夏秋冬四時之景,所繪內容和題款與當年梁基永先生《中國淺絳彩瓷畫賞析》一書所披露的程門三套紙本冊頁大
此“瓷本冊頁”的第一頁我名之為“清程門淺絳彩瓷板《四時山水圖·春》”(圖1)。
這是江南典型的春天景色,一湖碧水,萬頃柔波,波上小舟輕蕩,人語細碎;洲渚岸邊,草色青青,柳絲在微風中搖曳,或一片鵝黃,或一抹淺綠;遠山一脈,淺淺淡淡,半隱湖水,半入云際。畫面右上題款云:“萬疊春波搖柳皺,一枝柔櫓蕩花圓。仿鹿床居士。笠道人。”鈐“雪笠”白文印。這里“仿鹿床居士”一句中的“鹿床居士”指清代山水畫家戴熙。戴熙別號鹿床居士,錢塘人。他生于1801年,逝世于1860年,比程門大32歲,他逝世時程門已27歲,兩人或許有見面的機緣。但無論如何,其山水畫風,耕煙氣象,程門是很受戴熙影響的,就連題款中的“萬疊春波搖柳皺,一枝柔櫓蕩花圓”一聯,原也是戴熙的題畫詩,所以才有“仿鹿床居士”之說。在梁基永先生披露的程門紙本冊頁第三冊末一開的雪景山水上,也曾自題:“鹿床居士雪景小幀超妙多姿,偶師其意。”由此可見程門對戴熙的尊崇與師法。程門此“四時瓷本冊頁”曾出現在2013北京嘉德和2014北京匡時春拍上,可惜圖錄中的款識說明多有釋文錯字,如春中的“疊”錯釋為“雙”,“櫓”錯釋為“艫”;秋中“晴晦”的“晴”字則錯釋為“清”。錯釋的結果,往往會影響時人的審美判斷。
“瓷本冊頁”的第二頁我名之為“清程門淺絳彩瓷板《四時山水圖·夏》”(圖2)。
夏天的江南,在程門眼中,當然最好的景色還是徽州一帶的山里人家。草樹豐茂,門對青山,草樹半掩粉墻灰瓦人家,青山獨對淡煙輕霧斜陽,只有在皖南山中才有的夏日美景,就這樣讓瓷畫家輕松地點染出來。畫上的題款是:“高房山云山發源米氏,迢青過之無不及也。笠道人擬之。”后鈐白文“雪笠”印。款中的“高房山”是元代山水畫家高克恭。高克恭字彥敬,號房山,與趙孟煩南北相對,為一代畫壇領袖,時人朱德潤在《題高彥敬尚書房山圖》時稱贊說:“近代丹青誰自豪,南有趙魏北有高。”山水畫初學二米,后學董源、李成筆法,專取寫意氣韻,頗有奇秀之氣。程門在此說高克恭畫云山初學米氏父子的“米點法”,其迢迢青山比之米氏又有過之而無不及,我今即取此法。“米點山水”一直是程門瓷畫中的主要風格,在程門紙本冊頁第三冊中也有兩開是學米的,構圖與用筆的簡約與此“四時瓷本冊頁”很相似。如《虛亭無人》一幀,與其瓷畫幾無二致,題款云:“米家山,率爾操觚者皆能為之,然其精奧未易語也。”“煙去飄渺中見樓閣,此米家獨創也。”這樣的繪畫警語,不是誰都能說出來的。
“瓷本冊頁”的第三頁我名之為“清程門淺絳彩瓷板《四時山水圖·秋》”(圖3)。
秋景所突出的是挺拔的雙松和竹林掩映的房舍,還有門前的青山疊嶂,蔥蘢林木。在房舍中還有一位紅衣人物,或彈琴?或讀書?不關陰晴,蕭散自在,隱約可見。程門山水,多以人物點景,其點景人物不是紅衣就是青衣,幾成定律。畫上的題款云:“松云竹吹,時侵幾榻,不關風雨,晴晦也,笠道人寫。”鈐白文“門”印。在這樣的青山里,雙松下,竹林邊,半是休閑,半是隱居,聽風吹竹葉,看松拂云煙,可謂愜意之極了。
“瓷本冊頁”的第四頁我名之為“清程門淺絳彩瓷板《四時山水圖·冬》”(圖4)。
冬的景色簡約而蕭瑟,一河兩岸,水色寂寥,頗有些秋盡江南草未凋的意味。遠處沙洲迤邐,近處古樹虬柯,野渡少人,小舟自橫。舟上青衣人抱槳自待,一任秋水興波,黃葉飄落。題款曰:“奚鐵生小冊,笠道人擬之。”鈐白文“雪笠”印。可見這一幅是程門仿奚鐵生畫法所作。“奚鐵生”是清代篆刻家、書畫家奚岡,字鐵生,徽州人,“西泠八家”之一。奚岡是程門所崇敬的前輩同鄉,兩人畫風很是相近,不管是紙上還是瓷上,程門筆法多從奚岡處得來。在紙本冊頁第二冊《煙云寄興》中的末一開里也有類似的題款:“奚先輩鐵生純用水墨,頗得董華亭之妙。”“董華亭”是明人董其昌,山水一脈,多有師承。
中國繪畫是頗講究傳承的,程門將這種傳承關系不僅運用于紙絹畫上,更實踐于瓷本繪畫上,這一點從“四時瓷本冊頁”上就能完全體現出來,這里既有米的點染,又有戴的煙云,還有高的奇秀,更有奚的淡雅,令人看上去頗有金生麗水、玉出昆崗的審美感受。記得在程門紙本冊頁上曾有同治進士、湖北黃岡人盧璲采的題跋:“畫史——雪笠先生規仿百家,從長去短,不啻畫中董狐也。”他贊揚程門繪畫為“畫史”,說他是“畫中董狐”。董狐是春秋晉國修史之人,因其“秉筆直書”,亦稱“史狐”。盧以“畫史”相呼,謂程門就是畫史的修史人,說明程門對國畫發展史上各種門派兼收并蓄,“從長去短”,類似于秉筆直書的史家董狐。這不僅是對程門冊頁精湛藝術性的高度評價,也是對程門在繪畫史上崇高地位的充分肯定。這一點從“瓷本冊頁”上的仿鹿床居士、擬高房山、擬奚鐵生等題跋中也再一次得到了印證。
然而這“四時瓷本冊頁”盡管在畫法上是以仿古為主,但卻很好地展現了程門水墨運用的獨到之處,即空靈、簡約,即使學古人也透著自己的獨特面目。
他先是從米家山水中悟出減筆之妙,深知作瓷畫一繁則有匠氣,因此他在這組瓷畫中作遠山及大嶂都用米家法,并完全擺脫了線的運用。他不像傳統的水墨山水那樣以勾皴來表現村、樹、石和山峰,而是用筆飽蘸水墨,橫落紙面,利用墨與水的相互滲透作用形成的模糊效果,以表現煙云迷漫、雨霧溟濠的四時江南山水。清人王原祁在《麓臺題畫稿》中說:“米家畫法,品格最高。”程門可謂深得這“最高”境界之三昧,從而才有了當年張鳴珂在《寒松閣談藝瑣錄》中“程雪笠(門),安徽歙縣人。工山水、花卉,嘗客景德鎮畫瓷,有得其一杯一碗者,皆球璧視之”的贊譽。
再一點就是程門的瓷畫山水總是能創造一種“煙云供養”的藝術氣氛,這一點在“四時瓷本冊頁”中也尤為突出。
“煙云供養”本指道家卻食吞氣以祈長生之境,后亦指山水畫之欣賞有怡情養生之效果。董其昌在《畫禪室隨筆》中說:“黃大癡九十而貌如童顏,米友仁八十余神明不衰,蓋畫中煙霞供養也。”清王士禛《香祖筆記》里也有:“予因思昔人如秦少游觀《輞川圖》而愈疾,而黃大癡、曹云西、文衡山輩,皆工畫,皆享大年,人謂是煙云供養。”結合“瓷本冊頁”上的四時景色,感到“煙云供養”這四個字首先很有禪意,它是餐霞飲露的清高,是淡泊超脫的象征,所以許多文人墨客都喜歡以此自勉;這四個字又很有畫意,不管是山林溪澗,還是陂岸洲渚,煙云繚繞的畫面總會令人心曠神怡,健心益壽。所以在瓷上畫淺絳山水的程門自然洞悉“煙云供養”的真諦,以至我們今天所見到的雪笠山水,幾乎都有一種煙云氣象,從而開辟了中國一代文人瓷畫的先河,讓淺絳彩瓷在中國陶瓷史上有了劃時代的意義。
程門取得這樣的成就不是偶然的,他長期生活于江南地區,早看練江,暮對黃山,秀麗的山川河水,入目都是山嵐霧影,煙郁云蒸,及至景德鎮畫瓷,山水依然。于是畫山水自有“煙云供養”之境,自然超出筆墨蹊徑之外。山川浮瓷,煙云滿釉,每件山水瓷畫都別有一番胸次,總是山嵐迷漾,到處煙景。表現的往往是煙雨、煙月、煙光、煙霞、煙水、煙江、煙波、煙棹、煙溪、煙沙、煙渚、煙浦、煙嶼、煙皋、煙岸、煙陂、煙村、煙舍、煙林、煙樹、煙杪、煙柳、煙郊、煙谷、煙嶂、煙壑、煙嶺、煙岫……“煙云供養”四字在他可謂點染盡矣。其表現方法,恰此四幅“瓷本冊頁”的構圖用筆,均以平視的角度,不作細節刻畫,很少線條和皴法;近山草樹以淡墨橫點點簇,遠山則不見筆痕,以淡墨暈染形狀,或是一抹,或是一線,云均留白,山均點翠,略施渲染,效果卻極為突出。從而讓人感到,他的山水風華老到,老得有些蒼然,蒼然中又透著遠古的凄清和華滋;草樹孤高幽冷,冷得有些俏皮,俏皮里又誘人想和它作現實的親近。都說他的山水師法米友仁,但我總想米友仁未必供養得起程門胸中的煙云。
美國哈佛大學漢學家斯蒂芬·歐文在其專著《追憶——中國文學中的往事再現》中曾意味深長地說:“我們一遍又一遍地聽著舊故事,一遍又_遍地講述舊故事,對我們來說這有什么意思呢?一旦被拖進復觀的軌道,就會發現,我們無法讓過去的事留在一片空白和沉寂無聲之中。每當重新開始一個舊事的時候,我們就又一次被一種誘惑抓住了,這種誘惑使我們相信,能夠把某些無疑是永久喪失了的東西召喚回來。”不能否認的是,撫摸了一百年的“四時瓷本冊頁”,深感所承載的那種“煙云供養”的中國文人精神和情懷,將永遠誘惑著我們,永遠值得我們將它們召喚回來。
(責編:雨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