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熹從自己的歷史性出發,在與文本的思維性溝通中產生了視域融合,并形成了新的意義。他試圖消除“理解之蔽”等前見,但其天理亦是一種前見。孟子“欲”被朱熹重新界定,孟子強調的“仁義”被朱熹的“天理”所消解,孟子的“仁義”和“利”被貼上了“天理”和“人欲”的標簽。朱熹不自覺地遵循了效果歷史和對話原則,雖然他沒有意識或者承認這一點。
關鍵詞:朱熹;孟子;理欲觀;詮釋
作者簡介:余冬林(1972-),男,漢族,湖北浠水人,九江學院文化傳播學院副教授,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中心2009級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文化史研究。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6-0-02
宋代以前,儒家對經典的詮釋僅僅停留在以訓詁、考釋、注疏為主的階段。朱熹不僅注重對經典的訓詁考釋,而且注重探索圣人之“微言大義”。這種詮釋路向打破前人株守的注經傳統。它既包含了詮釋經典的原義,同時也在注經的形式下從事本體論的哲學創造,為建構理本論哲學體系作論證,故稱之為哲學詮釋與經學詮釋相結合的本體論詮釋學?,F以《孟子集注》為中心,從詮釋學的角度,考察朱熹對孟子的理欲觀的詮釋和創造。
理欲觀屬道德哲學的范疇,是儒家維系社會人倫道德秩序的重要理論來源。在對理與欲的關系問題上,儒家的主流看法是,在承認基本情感和物質欲求的前提下,重仁義,重視理智對情感,理性對欲望的節制。朱熹集理學之大成,代表了儒家關于理欲問題的思想主流,并結合時代之需汲納二程觀點,通過對《孟子》義利觀的詮釋,建立了“理欲分立”的道德哲學體系。關于理欲問題,朱熹在《孟子集注》中有三處較為典型的詮釋:
一見于《孟子·盡心下》?!梆B心莫善于寡欲。其為人也寡欲,雖有不存焉,寡矣。其為人也多欲,雖有存焉者,寡矣?!敝祆浣庹f為:“欲,如口鼻耳目四支之欲,雖人之所不能無,然多而不節,未有不失其本心者,學者所當深戒也。程子曰:‘所欲不必沉溺,只有所向便是欲’?!笨梢?,朱熹并不盲目反對源自肉體的欲望。他要批判的則那種“多而不節”以致失其本心蒙蔽天理的欲望。
二見于《孟子·滕文公上》?!瓣柣⒃唬骸疄楦徊蝗?,為仁不富’”。朱熹解說為:天理人欲,不容并立,虎之言此,恐為仁之害于富也。孟子引之,恐為富之害于仁也。君子小人,每相反而已矣?!敝祆湔J為,天理人欲,互不相容。陽虎恐怕施行仁義有妨于富貴,而孟子稱引此句,則是擔心追求富貴有害于仁義的推行。君子小人之別,于同一句話中因側重點不同而豁然顯現。這顯然也涉及到詮釋學的意義生成問題。
三見于 《孟子·梁惠王上》。“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朱熹解說為:“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循天理,則不求利而自無不利;循人欲,則求利未得而害已隨之。所謂毫厘之差,千里之繆。此孟子之書所以造端始之深意,學者所宜精察而明辨也。……程子曰:‘君子未嘗不欲利,但專以利為心則有害。惟仁義則不求利而未嘗不利也。當是之時,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復知有仁義。故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所以拔本塞源而救其弊,此圣賢之心也’。”可見,君子小人都有求利之心,其區別在于:君子不因利而害仁義,小人則唯利是圖無所忌憚。因當時“天下之人惟利是求,而不復知有仁義”,故孟子言仁義而不言利,圣人用心可謂良苦。
理欲問題曾吸引歷代無數哲人智士關注。先秦時期,孔孟重理輕欲,荀子肯定人的正當欲望,反對空談義理。兩漢時對理欲及兩者的關系在董仲舒與王充等之間有不同的解釋。魏晉南北朝時,盡管思想界重玄,但對于理欲亦甚關心,王弼繼老子而主無欲,裴頠既主張要滿足物欲,也反對沉溺于私欲。兩宋時期,理欲成為很突出的倫理道德的核心問題。朱熹總結諸家理欲論爭之得失,融合貫通儒家的理欲觀,闡發了明天理,滅人欲的主張。他認為,“圣賢千言萬語,只是教人明天理,滅人欲?!?/p>
我們不難想見:朱熹在詮釋《孟子》時,亦遭遇理解的歷史性問題。所謂理解的歷史性,指文本的理解者處于與文本的作者不同的時空情境之中,有著自己獨特的歷史性,而這種獨特的歷史性必然要滲透到理解過程中,影響讀者對文本的理解。對于這種因“時間距離”而造成的理解上的裂痕,施萊爾馬赫引進“心理移情”的方法試圖加以消弭。而伽達默爾主要是通過視域融合、效果歷史等加以解決。
從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出發,我們分析朱熹對孟子理欲觀的詮釋,就會得到以下認識:
1、孟子的“養心莫善于寡欲”等被朱熹置于“天理與人欲”二元對立的理解框架之中。我們知道,孟子民本思想達到先秦民本主義的高峰。他針對當時諸侯力政,生民涂炭的現狀,旗幟鮮明地提出:“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睂τ凇八木巢恢巍钡木骺梢猿窊Q。對夏桀商紂這樣的暴君,誅之可謂誅“獨夫民賊”。孟子在這里提出“養心莫善于寡欲”,實際上是勸誡諸侯們要體恤民情推行仁政,不要窮奢極欲濫用民力。顯然,這里存在一種與朱熹所生存時代的不同的歷史語境。朱熹鑒于儒學之衰微,佛老之張大,欲重建以三綱五常為核心的儒家理論秩序,培育人們的理想人格,因此在闡述其理欲論時,以“六經注我”的方式詮釋了孟子的思想。在朱熹那里,人欲是惡底心、疾疢的心和被嗜欲所迷的東西。朱熹對二程人心即私欲的觀念作了修正:一是,人心不完全是人欲,兩者不可等同。因人心有善有惡,上智的圣人也具有人心;二是人欲不盡同于欲,兩者不可混淆。欲在朱熹的視野中,是指人對于物質生活的正當要求和欲望、譬如饑食渴飲之欲,是人人所有的,朱熹并不否定、排斥人們追求維持生命存在所需要的物質欲望,即肯定欲在一定限度內的合理性?!案鸨赜?,食必求飽美,這便是欲。” (《朱子語類》卷13)。饑食渴飲是“天理”,窮奢極欲是“人欲”。因此,朱熹在回答“飲食之間,孰為天理,孰為人欲”的問題時,明白無誤地區別為“飲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朱子語類》卷13)。因此,簡單地把欲等同于人欲,把存天理、滅人欲說成是取消人的一切求生的物質欲望,實與朱熹原意不符,也與他政治、經濟思想相抵牾。這正如哲學詮釋學所認為的那樣:問題的關鍵不在于把握作者的原意或重建作者的思想,而在于如何在理解中實現過去真理與現時態生命的思維性溝通。理解的過程,實際上是讀者從自己的歷史性出發去解讀文本,并在與文本的思維性溝通中產生視域融合而形成文本意義的過程,或者更簡潔地說,理解的過程也就是意義的創生過程。在對《孟子》的解讀中,朱熹從自己的歷史性出發,在與文本的思維性溝通中產生了視域融合,并形成了新的意義。朱熹對《孟子》中“為富不仁,為仁不富”的詮釋亦是如此,其實是以所謂“天理”裁剪圣人之言,將其置于天理與人欲二元對立的框架之中。孟子“王亦曰仁義而已矣,何必曰利”等文本中的“仁義”被朱熹的天理所取代并為之提供哲學依據。所謂“仁義根于人心之固有,天理之公也;利心生于物我之相形,人欲之私也。”孟子在這里并沒有否定一切私利,而是否定損害仁義的私利。君子小人都有求利之心,只是君子之心中有仁義存焉。
2、朱熹解讀《孟子》過程中,不自覺地遵循了詮釋學的效果歷史和對話原則。伽達默爾認為,“真正的歷史對象根本就不是對象,而是自己和他者的統一體,或一種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同時存在著歷史的實在以及歷史理解的實在。一種名副其實的詮釋學必須在理解本身中顯示歷史的實在性。因此我就把所需要的這樣一種東西稱之為‘效果歷史’(Wirkungsgeschichte)。理解按其本性乃是一種效果歷史事件”。按照伽達默爾的看法,任何事物一旦存在,必存在于一種特定的效果歷史中,因此對任何事物的理解,都必須具有效果歷史意識。朱熹對《孟子》的理解,建立在此前對《孟子》詮釋的基礎之上,他試圖消除“理解之蔽”等前見,但其天理又何嘗不是一種“前見”呢?實際上,他是以一種“前見”取代另一種“前見”罷了。在這里,孟子“欲”被朱熹重新界定,孟子強調的“仁義”被朱熹的“天理”所消解,孟子的“仁義”和“利”被貼上了“天理”和“人欲”的標簽。朱熹不自覺地遵循了效果歷史的原則,雖然他沒有意識或者承認這一點。
真正的對話,總是相互訴說和相互傾聽的。文本的理解和詮釋不是一種“主體-客體”之間的關系,甚至也不是交互意義上的“主體-客體”關系,而是“主體-主體”之間的關系,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主體之間交互作用的關系。朱熹對孟子“仁義”和“利”等概念及文本的理解,實際上是通過與其對話而獲得?!敖裾垰w家正襟危坐,取《大學》《論語》《中庸》《孟子》,逐句逐字分曉精切,求圣賢之意,切己體察,著己踐履,虛心體究?!边@種“切己體察,著己踐履,虛心體究”朱熹對《孟子》的解讀,實際上就是與文本進行的思維性的溝通即對話的過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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