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妙好詞》周密自選詞研究

摘 要：宋末元初，周密以“清雅”為標準選取南宋共132家385首詞編成《絕妙好詞》一書。其中，其自選詞有22首，在所選詞人詞作中排名第一。本文旨在對其自選的22首詞在數量方面、所作時代方面、題材內容方面以及藝術特征方面進行研究。

關鍵詞：《絕妙好詞》；周密；自選詞

作者簡介：馬碧莉（1988-），女，浙江舟山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宋代文學與文化。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4）-06-0-02

王國維在《宋元戲曲史·自序》中說過：“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文，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1]發軔于隋唐之際的詞體，在經歷了晚唐五代的發展后，到南北二宋，隨著詞人創作隊伍的不斷整齊壯大和詞作創作成果的繁榮豐碩，詞的發展達到鼎盛，成為宋代最具代表性的一種文學形式。正是由于詞人詞作的不斷涌現積累，也使詞選的發生發展乃至興盛成為可能。在詞的最初發展階段，詞選僅有唐五代時期的《云謠集》、《花間集》等幾部，到了北宋，有《尊前集》、《金奩集》等詞選，至南宋則有所增多，有《梅苑》、《樂府雅詞》、《草堂詩余》、《花庵詞選》、《陽春白雪》、《絕妙好詞》等。而《絕妙好詞》可謂是其中的佼佼者。如宋末張炎在其《詞源》卷下談及宋人詞選說：“近代詞人用功者多，如《陽春白雪集》、如《絕妙詞選》亦自可觀，但所取不精一。豈若周草窗所選《絕妙好詞》之為精粹，惜此板不存，恐墨本亦有好事者藏之。”[2]

《絕妙好詞》，由周密所編，約成書于宋末元初，按所處時代編排收錄自張孝祥至仇遠共132家385首詞。作為詞的選集，周密編選《絕妙好詞》亦有他自己的標準和目的。一方面，周密以“清雅”為標準來編選此詞選是為了宣揚姜派詞人的詞學主張。如陳匪石《聲執》卷下有言：“蓋周氏在宋末，與夢窗、碧山、玉田諸人皆以凄婉綿麗為主，成一大派別。此書即宗風所在，不合者不錄。”[3]觀其所選詞作，沒有一首俚俗詞，也沒有一句艷語，而都是清雅婉約之作。即使是辛棄疾等豪放派詞人，也僅選取其清新婉約的一類。另一方面，由于處在宋末元初時期，因此對故國文獻的有意識保存也是周密編選《絕妙好詞》的目的之一。在不違背“清雅”標準的基礎上，周密盡可能多地保存了一些如今鮮得留存的作家作品，如吳大有、張桂等人的詞作。誠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所云：“宋人詞集，今多不傳，并作者姓名亦不盡于世，零磯碎玉，皆賴此以存。”[4]

一、周密自選詞數量及所作時代研究

（一）周密自選詞數量研究

周密編選的《絕妙好詞》分7卷，共收錄132家385首詞。其中，以收錄自家詞為最多，共有22首，其他收錄較多的依次為吳文英詞16首，姜夔、李萊老詞各13首，李彭老詞12首，盧祖皋、史達祖、王沂孫詞各10首。此數據一方面可以證明出此詞選是為宣揚清雅詞派的詞學主張的。如朱彝尊在《黑蝶齋詩余序》曾云：“詞莫善于姜夔，宗之者張輯、盧祖皋、史達祖、吳文英、蔣捷、王沂孫、張炎、周密、陳允平、張靄、楊基，皆具夔之一體。”[5]可見周密、吳文英、盧祖皋、史達祖、王沂孫均受姜夔影響至深，詞風相近。而“龜溪二隱”李萊老、李彭老兄弟，與周密、吳文英等人多有唱和，詞風亦相近。

另一方面，作為編選者的周密，自選詞超過其他詞人，居于第一，這足以顯示出周密在南宋末期清雅詞派乃至詞壇的獨特地位。周密的詞作總體風格清疏雅麗，是南宋末期清雅詞派的中堅力量。如吳熊和在《唐宋詞通論》中所說：“宋元之際衍姜夔一派的，就推周密及年輩稍后的張炎為巨子。”[6]另外，由于周密交友甚廣，與許多詞人都常有唱和，且積極參與西湖吟社等詞社活動，因此在宋元之際詞人群體中地位顯赫。如清代沈雄在《古今詞話》中稱其：“送王圣與還越，賦《三姝媚》。送陳君衡被召，賦《高陽臺》。送趙元父過吳，賦《慶春宮》。與莫兩山話舊，賦《踏莎行》。又有十擬詞，此一時只有弁陽老人耳。故寄調以題詞者亦多。”[7]

周密在《絕妙好詞》中自選22首詞居于第一位，除了其在宋末元初詞壇上的獨特地位使然外，也離不開其對自己作品的充分自信。周密自選22首詞中有10首是其擬作，其自稱為“效顰十解”，分別模擬花間、稼軒、蒲江、梅溪、東澤、花翁、參晦、夢窗、二隱、梅川詞風而做，在詞選中顯得新穎而特別。詞選中其他詞人均未有擬作入選，而周密獨獨將自己的擬作10首加入其中，可見其對于自身的創作極富自信，自覺不輸于所擬之人。

（二）周密自選詞所作時代研究

周密自選入《絕妙好詞》的22首詞，大多作于其創作后期。這可以從其具體的詞句中清晰地看出：如其《國香慢·賦子固凌波圖·夷則商》一詞中的“國香流落恨”，《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的“故國山川，故國心眼，還似王粲登樓”《三姝媚·送圣與還越》的“又喚起、故國愁眼”等等。這些詞句中充滿了對故國的無限懷念，對國破家亡的滿腔憤恨。將這樣的情緒淋漓盡致地抒發在詞中就可以肯定這一定是周密后期的作品，是其經歷國破家亡后所作，充滿了黍離之悲。

周密選擇這些作品編入《絕妙好詞》，而放棄了其早期的佳作，如令張成子自嘆弗如的詠西湖十景的《木蘭花慢》十首以及被施中山稱為“能道人之所未云”的《曲游春》等，是有其現實原因的。入元后，他面對故國敗落、家園破碎的現狀，詞的創作必然轉向現實，因此寫下了很多抒發故國之思、家國之痛的詞作。而且作為遺老，遺民情懷也使其更多地將此類作品選入詞選中來供人傳閱，而非早期的閑適游樂、應歌唱和之作。

二、周密自選詞題材內容及藝術特征研究

（一）周密自選詞題材內容研究

22首詞中以送別詞和詠物詞為最多。送別詞有《三姝媚·送圣與還越》《高陽臺·送陳君衡被召》《慶宮春·送趙元父過吳》等，這一方面顯示出周密交友的廣泛，另一方面也顯示出世道的不安定，多有離散。詠物詞有《水龍吟·白荷》《朝中措·茉莉擬夢窗》等。詠物詞在宋末元初的時候非常盛行，詞人多作詠物詞以抒發沉郁幽微的故國之感。周密還曾參與了大型詠物詞集《樂府補題》的創作，與眾詞人聚會同調同題詠龍涎香、白蓮等物品，以此同抒亡國之痛，唱出遺民詞人心中最哀音。除送別詞與詠物詞外，還有題畫詞《國香慢·賦子固凌波圖·夷則商》等，寫景詞《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等。另外，在其十首擬作中，有擬花間而作的閨怨詞《四字令·擬花間》，擬梅溪而作的宮詞《少年游·宮詞擬梅溪》等等。周密自選詞雖僅22首，但卻題材豐富，內容多樣。

（二）周密自選詞藝術特征研究

周密以“清雅”為標準編選《絕妙好詞》，那么其詞作具有的藝術特征毫無疑問便是“雅”。

周密善作雅詞，并以“雅”作為選詞標準來編選《絕妙好詞》，首先是和他自身的高雅品性分不開的。周密家承雅學，不僅生于書香門第，家里藏書頗豐，而且深受其父周晉影響。周晉儒雅博學，且多帶周密宦游，因而周密耳濡目染，畢生“志雅”。其一生都熱衷于結交眾多名流雅客，時常雅集。其次則是受到詞壇復雅之風的影響。在宋代多元化格局的影響下，雅詞的發展可分為三個階段：首先是標榜“閑雅”的北宋真宗后期到仁宗朝，這一時期的雅詞創作以富貴奢侈的享樂世風為基礎；其次是崇尚高雅的北宋中期，人們以詞來表現高潔正直的人品和曠達寬厚的處世哲學，真正實現了詞的雅化；第三是追求清雅美的南宋，雅詞派代表詞人姜夔融寒士心態與晉宋風范于詞的創作，營建了“幽韻冷香”的獨特風格。[8]周密承繼姜夔，多作雅詞，并且以“清雅”為標準編選《絕妙好詞》，以為姜派詞人存派。

周密善雅詞，這在《絕妙好詞》其自選22首詞中已能充分體現。具體來說，其“雅”主要體現在三個方面：

第一，善于運用清淡意象，以冷為美，追求素雅之美，因此意境清幽凄清。以其詞作《掃花游·九日懷歸》為例：

江蘺怨碧，早過了霜花，錦空洲渚。孤蛩暗語。正長安亂葉，萬家砧杵。塵染秋衣，誰念西風倦旅。恨無據。悵望極歸舟，天際煙樹。 心事曾細數。怕水葉沉紅，夢云離去。情絲恨縷。倩回紋為織，那時愁句。雁字無多，寫得相思幾許。暗凝佇。近重陽、滿城風雨。

這首詞開篇從“江蘺”這種植物出發，點出了時間是重陽節。蟋蟀在角落里暗自鳴叫。正值秋季，落葉紛飛，都城里家家砧杵，趕制征衣，而詞人反觀自己，身在異鄉，秋衣已沾染塵土，卻無人掛懷，因此感到憂傷惆悵，惟有眺望江上遠去的歸舟和遠方的無邊無際的樹木來寄托相思。此場景使人頓感凄清。

下闋由外物轉向詞人的內心。詞人滿懷心事，唯恐美好的往事會像荷花凋謝、夢云離去一樣，再也不得見，于是想將此時的離愁別緒寫成書信，但又能寫得幾許呢。詞人佇立凝望，只看到滿城風雨。整首詞籠罩在秋季蕭瑟的環境中，又是在重陽這一特定的節日，因此整體氛圍就顯得非常清冷。之后，詞人又以“萬家砧杵”來反襯出自己無人掛念的境況，使人倍感凄清。而且，最后幾句“暗凝佇。近重陽、滿城風雨”不僅呼應主題，同時給人以凄涼之感，營造出清幽凄清的意境。

第二，注重比興寄托，追求騷雅，引事用典，抒情含蓄，少有激憤之情。以其詞作《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為例：

步深幽。正云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厓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

上闋以寫景為主，主要描繪詞人登蓬萊閣沿途所見之景。天色昏黃，雪意未休，詞人在這陰沉沉的天氣中進山登閣。“鑒曲寒沙，茂林煙草”兩句用典，鑒曲即鑒湖，是唐代詩人賀知章告老居住的地方。茂林指蘭亭，東晉名士王羲之等曾于此賦詩詠懷。這兩個古代名士棲游的地方如今變得一片荒涼頹敗，面對這一幕，詞人感慨萬分，俯仰間只覺“千古悠悠”。再轉而看自己，年歲已大，卻仍在飄零，無人共舟泛游五湖，眼前只有古老的石階，歪斜的老松以及密密的青苔，使詞人倍感孤獨。這里還以范蠡與西施共游五湖的典故來反襯出詞人的寂寞之情。這一闋詞人無一字涉及故國的淪亡，但其所描繪的陰沉的景色、蕭瑟的景物以及今非昔比的歷史名勝，卻深深蘊含著詞人的憂愁、哀傷。

下闋由眼前之景轉而對故國山河的懷念。多少次夢中歸去，不禁淚灑西浦、東州。“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一句再次用典，面對已今非昔比的故國山川河流、風景名物，不禁悲從中來。如此的壯麗山河，卻偏偏只能在其慘遭蹂躪之后才來游賞。這種憂愁無法消除，只有召喚“狂吟老監”賀知章一起才能消愁了。這一闋詞人直接提到“故國山川”“故國心眼”，感傷之情直露，但正當感情要一瀉而出時，又馬上以“還似王粲登樓”句一頓，隨之又是“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幾句，感情再一次要噴薄而出，又用“為喚狂吟老監，共賦消憂”一頓，這樣的一頓再頓、回環往復，使奔瀉的感情轉為沉痛的哀傷，也因此構成了此詞哀婉含蓄的情思，雖有哀傷，卻全無激憤之情。

第三，語言上追求典雅，講究字句的錘煉。以其擬作《四字令·擬花間》為例：

眉消睡黃。春凝淚妝。玉屏水暖微香。聽蜂兒打窗。 箏塵半妝。綃痕半方。愁心欲訴垂楊。奈飛紅正忙。

詞的上片前三句描寫出一個因整晚哭泣而夜不能寐、醒來仍掛著淚痕的一個淚美人形象。最后一句“聽蜂兒打窗”描繪出了窗外的春意盎然，由此反襯出窗內主人公的紛亂情緒。尤其一個“打”字，極為傳神，將蜜蜂擬人化，她好像知道主人公的憂愁，而故意來拍打窗戶，想吸引主人公來關注窗外的春景，極有生趣。

詞的下片寫美人心緒紛亂，無心化妝，也無心拂去落在箏上的灰塵。在孤寂中她將垂楊當做知己，剛欲上前訴說心事，無奈落花已隨風飄遠。這里，以一個“欲”字和“奈”字相照應，準確地描寫出了主人公滿腔憂愁煩悶卻無人訴說的孤寂之情。這首詞雖是周密擬花間詞風而作，但沒有花間詞多有的艷語和俗語，而是以精煉的字句清晰地表現出了閨中女子的春愁，呈現出典雅的語言特色。

總之，周密以“清雅”為標準編選《絕妙好詞》，不僅成功地為姜派詞人存派，而且保存了故國文獻。而其中，周密本人又因其在詞壇的突出地位以及其詞作素雅、騷雅、典雅的特殊魅力成為詞選中選詞最多的詞人，可謂實至名歸。

參考文獻：

[1]王國維.宋元戲曲史[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5

[2]張炎.詞源[M].北京：中華書局，2005

[3]唐圭璋.詞話叢編[M].北京：中華書局，1986

[4]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整理本）[M].北京：中華書局，1997

[5]朱彝尊.詞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6]吳熊和.唐宋詞通論[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

[7]沈雄.古今詞話[M].北京：中華書局，2005

[8]王曉驪.閑雅·高雅·清雅——論宋代雅詞發展的三個階段[J].山西師大學報（社會科學版），20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