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爾·貝婁(Saul Bellow,1915—2005)是美國當代猶太裔著名小說家。他的《晃來晃去的人》(Dangling Man)、《受害者》(The Victim)、《赫索格》(Herzog)等作品既有豐富的社會內容,也有精妙的哲理思辨,因而贏得了大眾讀者和文學界的廣泛贊譽。他曾三次獲得美國國家圖書獎和一次普利策文學獎,并于1976年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美國另一名猶太裔小說家菲利普·羅斯曾經盛贊貝婁是與威廉·??思{并駕齊驅的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的兩名巨人。作為一位猶太裔作家,盡管索爾·貝婁一再否認自己專門為猶太人寫作或刻意以猶太身份進行寫作,但他的作品中不可避免地帶有猶太傳統文化的內涵和范式,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對《圣經》原型的借鑒與化用?!妒ソ洝穼τ讵q太民族的漫長歷史上的發展遭遇、思維框架、心理積淀和行為方式等都有著巨大的影響,對于整個西方世界來說,《圣經》已經形成了在宗教、文化、歷史乃至日常生活中具有普遍而恒定意義的概念與審美形式?!妒ソ洝窞樨悐湓趧撟魃咸峁┝素S富的養分與驅動力,不了解《圣經》,便失去了理解貝婁作品的根基。
一、故事主題的原型
貝婁出身于傳統的猶太家庭,《圣經》是他自幼就需要研讀的重要典籍。貝婁四歲時便能用兩種語言背誦《創世記》,他還翻譯過《摩西五經》,可見其對《圣經》的熟悉。這樣深入骨髓的教育深刻地影響了貝婁小說的走向。
首先,貝婁在小說中運用了原罪原型?!霸铩边@一概念在《圣經》中指因人類始祖亞當和夏娃偷吃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園,并使人類都須背負罪名。在《圣經·以賽亞書》中,人類必須在懺悔中獲得自我救贖。在貝婁的作品中,小說的主人公往往需要默默忍受生活中的苦難,并在苦難中不斷地自省和懺悔,從而最終領悟到生存的意義。如《赫索格》中的赫索格,他人到中年,外部世界四面楚歌,內心世界疑慮叢生:赫索格在事業與婚姻上都遭遇了無數挫折與痛苦,經歷了人與人之間的猜忌、冷漠和欺騙,也經歷了自己內心的空虛和無助,寫信成為他宣泄的唯一渠道,所幸他最終心靈得到了寧靜,停止了寫信。
其次,貝婁在小說中運用了流浪原型。在《圣經》中,亞當和夏娃的后代——猶太民族的祖先亞伯拉罕被上帝驅逐到“迦南之鄉”?!跋2畞砣恕保▉碜院幽沁叺娜耍┮辉~便是猶太先祖遭遇放逐的產物。千百年來,猶太民族也一直顛沛流離,飽受“排猶”之苦,甚至流浪已成為猶太人的寫照。在貝婁的作品中,如《賽姆勒先生的行星》《洪堡的禮物》以及《更多的人死于心碎》等無不體現了這一原型。以《奧吉·馬奇歷險記》為例,主人公奧吉一次又一次地跨越城市、國家乃至大洲,幾乎一生都在流浪;又如《雨王漢德森》中的漢德森明明在美國過著優越的生活,卻因為心靈的空虛而要把自己放逐到非洲。流浪在貝婁的筆下既是一種對人生真諦的尋覓,也有可能是一種迷失,也有可能純粹為了擺脫生活困境。應該說,貝婁發展了《圣經》中的流浪原型。
二、 人物特征的原型
(一) 《晃來晃去的人》中的“約瑟夫”
“約瑟夫”的原型出自《圣經·創世紀》。作為雅各的第七子,約瑟夫幼小時被哥哥們賣到埃及,然而約瑟夫通過個人奮斗當上了宰相,受到所有埃及人的愛戴??杉s瑟夫依然懷念自己的故土以色列以及家鄉的親人??梢哉f,約瑟夫是身份認同與生存焦慮的一個象征。在《晃來晃去的人》中,主人公約瑟夫的身份成為他的麻煩,他既不能順利地取錢,也不能找到穩定的工作,連想去當兵都因體檢不合格而宣告失敗,此時的約瑟夫既不是平民,也不是軍人,既不能得到真正的自由狀態,又得不到工作的保障,精神極度空虛苦悶,感到自己被“懸掛”在半空,和包括妻子在內的任何人都無法交流,和整個美國社會格格不入。這種“懸掛”的困境也是貝婁等猶太裔美國人要面對的,他們既不能完全地被美國同化,拋棄自己的民族認同,同時也難以得到其他猶太人的認可。小說中沒有提及約瑟夫的姓氏,約瑟夫也始終沒有取得美國國籍,體現了約瑟夫自身定位的缺失。貝婁對約瑟夫的塑造體現了他對于當代猶太人在世界上尋找立足點的關切。
(二)《赫索格》中的“摩西”
“摩西”這一原型來自《圣經·出埃及記》里的偉大的人物,他象征著對人類未來道路的尋找。在《圣經》中,摩西肩負著帶領本族人民歷經千辛萬苦從異國他鄉回到故土迦南的重任。在貝婁的《赫索格》中,主人公摩西·埃爾凱納·赫索格可被視為貝婁對現代“摩西”的塑造。所不同的是,摩西的任務是帶領以色列人逃離異族的奴役和統治,回到“流蜜與奶之地”,他所要面對的是對紅海、沙漠這些惡劣自然環境的跨越;而赫索格面對的則是新的歷史條件下的困境。赫索格感到現代人被奴役,但對方不是埃及法老,而是物欲橫流的社會,人們在物質面前喪失了自我,也失去了精神文明上的自由,赫索格為此飽受折磨。摩西以長達40余年身心俱疲的旅程帶領族人脫離了壓迫,而赫索格能做的便是一封又一封地寫信,他寫了119封信卻一封也沒有發出去,與其說他是在尋求交流、理解和支持,倒不如說他是在進行自我思考。在《圣經》中,摩西最后取得了成功,不僅帶領以色列人逃出埃及,而且由于“摩西十誡”的頒行,猶太人開始漸漸團結在了一起;而赫索格卻難以讓人類逃脫物質的控制:“美國人……在地球爆炸當天,他們還有心情在最后一個人的墓地邊數錢,還會為自己的債務祈禱上蒼……道德是免費商品,如同氧氣。”[1]像赫索格這樣的知識分子依然沒有地位可言,然而赫索格是樂觀的,至少他拯救了自己,回到了自己的迦南美地(貝克郡路德村)。赫索格的吶喊也是貝婁的心聲,赫索格對人類重擔的責任感正是貝婁對《圣經》中摩西功績推崇的表現。
三、審美形式的原型
(一)對民族特性的思考
《圣經》中一種典型的審美形式便是以一個態度來以少總多,貫穿始終。《圣經》的創作時間長逾千年,編撰者人數有40余位且身份各異,內容自然十分龐雜。但它之所以能最后合編為一個統一的整體,正是因為所有的敘事都圍繞著對信仰的強調。這種原則統一了《圣經》諸位作者的敘事態度??梢哉f,強調對上帝的無比崇敬其實是在強調猶太民族保持自己的民族獨特性。上千年來,猶太人歷經坎坷,多災多難地散居于世界各地,既沒有自己的土地,在以色列復國之前也沒有自己的國家,但他們始終靠著堅定的信仰和日常行為模式保持著自己獨特的身份認同。在貝婁的多部小說中,我們不難發現,這種對民族特性的思考也是一以貫之的,尤其是越到晚年,他越將目光轉向了自己的心結:猶太之根。貝婁對猶太民族特性的利與弊有著深邃博大的透視。他哀悼猶太人對自己宗教的放棄,身份的喪失。如《只爭朝夕》中,威爾赫姆一家人作為第一代移民和第二代移民都已經“美國化”了,威爾赫姆的父親是無神論者,而母親甚至已經是新教徒了。《圣經》中強調了父母有撫養子女的義務,子女有孝順父母的義務。然而威爾赫姆的父親在自己的孩子很小的時候就很少關愛他們,在孩子成年以后,生活出現困難時也拒絕幫助。同樣,威爾赫姆也沒有贍養自己的父母。在《圣經》中,要求信徒采用土葬,按照上帝創造人類的方式回歸泥土,而威爾赫姆的父親卻選擇了火葬,等等。貝婁對于這些小說人物主動割斷民族特征的維系是感到擔憂的。
(二)對女性主義的反撥
根據《圣經》的審美主張,女人應該居于男性的從屬地位,《創世紀》中對女性的要求是“你必戀慕你的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貝婁所處的20世紀正是婦女解放運動如火如荼之際。女性追求獨立與自由,社會地位的同時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高,這樣的新女性在獲得時代的認同的同時也受到了貝婁的不屑。盡管不能說貝婁在塑造女性人物上是失敗的,但確實不可否認他的偏見。貝婁筆下的女性要么面貌模糊,通常只是作為男性的陪襯出現的;要么就是有著鮮明個性與突出缺點的人,如不安于家室、控制欲強等?!杜f約·傳道書》中認為,有的女性會以愛情作為羅網對男性進行束縛。貝婁在小說中也常常刻畫這類“紅顏禍水”的女性,如《更多的人死于心碎》里面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是放蕩、墮落、變態狂的化身,給一個個男人帶來了禍害。如此對女性大規模的貶低,不由得令人對貝婁筆下女性形象的真實性感到懷疑?!妒ソ洝分幸驗橄耐奕∽詠啴斏砩系睦吖牵瑥娬{女性要沉靜、順從。貝婁無疑也在潛意識中認同了這一點,對試圖凌駕于男人之上的女性進行了貶低。
在索爾·貝婁的創作中,讀者不難看到,盡管貝婁拒絕被貼上“猶太作家”的標簽,但他對《圣經》原型的豐富積累,對猶太民族文化的繼承是不可否認的。對《圣經》的熟稔使得貝婁在作品中有意或無意地化用《圣經》中具有象征意義的原型,充分地展示了美國當代社會的側影。
[參考文獻]
[1] [美]索爾·貝婁.赫索格[M].宋兆霖,譯.石家莊: 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