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犯

那年，我10歲，讀小學3年級。

一個星期六的晚上，輪到我家看生產隊的保管室，雖然我很怕，但必須去。

保管室離我家并不遠，那時不通電，得帶一盞煤油燈。我拿了一本小說，一個人蜷伏在那里看書。

我總覺得陰森森的，像有股冷風從背后刮來。

燈里的煤油去了一小半，我還是沒有瞌睡，心里有些惶恐不安。這時候，有個影子在保管室的門前晃了一下。我的心差點蹦出來，想張口喊，卻如被點了啞穴一樣，說不出話來。

是人？還是鬼？

我還沒回過神，影子已飄到我面前。黑不溜秋，頭上光光，發茬很短，粗糙的手，聲音有些嘶啞。

“別出聲，我是人不是鬼！”

見我泥塑般呆在那兒動不了，來人輕輕地打開了保管室的柵欄門，我的小命已不由我決定，能不怕嗎？

“呵，呵——”我終于能發出聲來。

“你不是鬼，你是——”

來人雖然面帶兇相，說話卻和氣：“小朋友，別怕，我真的不是鬼，要說我是誰嗎？先讓我坐下來。”

我敢說不嗎？

他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我的鋪上，這兒也沒有凳子可坐。

“我是逃犯！”

這下又輪到我驚詫了，因為從小就聽大人講，萬家坪的犯人煉焦煤，大明寺的勞改隊種水果，那兒的人，都是犯了法的。殺人、搶劫、詐騙什么的。還有專偷小孩子來吃（小孩子的肉難道香些？）。

“別怕，小朋友，我是逃犯，但我不是壞人！”

這我弄不懂了，既然是逃犯，還有不是壞人的？

不管我懂不懂，我面對著他，首先是要保證自己的安全。我的手緊緊握住書，如果他來傷害我，我先打瞎他的眼睛。聽說，男人身上最容易受傷的，一是眼睛，二是卵子。我還小，打不著他的卵子。

見我緊張得額上直冒汗，他笑笑。

他笑笑，居然有潔白的牙齒。那時的農村還不流行刷牙，很多人，特別是抽葉子煙的人，牙板全是黃黃的，怪難看。

我依然在發抖，只是小些了。那人的笑，在我眼里，有些做作。

那人坐了一陣，見我終于不再發抖了，對我說：\"小兄弟呵，其實，很多事，是沒辦法的。\"

我長這么大，從來沒有人把我叫\"小兄弟\"，家里叫我\"老幺\"，生產隊的人叫\"眨巴眼\"（我小時眼睛得過?。?，學校叫我的名字馬衛。

我很感動他的這聲\"小兄弟\"，對他，居然有了些親近感。這讓我很為難，因為從廣播到電影（那時農村沒有電視），從學校到社會，都認定逃犯，是無惡不作十惡不赦的壞蛋。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眮砣苏f。

“好！”我喜歡聽故事，這也許是與生俱來的愛好，和莫言的“用耳朵閱讀”一樣，故事是我最早接受到的文學教育（雖然我沒有成為作家，但我在正努力）。

“三年前，天大旱！”（這個我知道，我們黑水凼的地和田全裂了口，河溝也斷了流。）

“那年的糧食差不多絕收了，口糧不到平常年的1/2，只有陰山冷槽的地方，能收些玉米和紅苕。但是，按規定，上級的公糧是不能少交的，五保戶、軍烈屬的糧也必須保證。我們隊上，人均只能分到200斤粗糧?！?/p>

“才進冬月，就有人家斷炊了。那時，我們生產隊的公糧還沒有上交，還在曬。”

“一天晚上，我和隊上的黑哥、耷弟、楊七拐子，把這該上交的公糧給盜了。”

“你這可惡的強盜，你這破壞集體財產的壞人！”當然我只能在心里暗暗地罵。

“我們把糧悄悄放在一個防空洞里，除了我們幾個，誰也不知道。上級來調查，有公安，有民兵，但是，硬是沒有弄出是誰盜的。”

“過了年，我們把糧拿出來，按人口均分，悄悄在晚上放在社員的家門口?！?/p>

還算有良心呵，沒有吃獨食。那年我們生產隊餓死了岳大娘，趕緊埋了，沒有讓上面知道。

“家家又有了炊煙，這事兒引起了相鄰生產隊的懷疑，于是公安和民兵再次來到我們生產隊，想躲也躲不脫了?！?/p>

我愣著眼睛，瞌睡早沒有了，心也緊張起來，有些為他們擔憂了。看來我這人也是“好惡不分”。

“直到有一天，公安直接把我抓了?！?/p>

“他們是怎么查出是你的？”我第一次打斷他的話。

“是我自己告的自己?！?/p>

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尖。

“你瘋了呵？”

“我沒瘋，我家三代雇農，成份好，最多判刑，關20年，出來又是一條好漢！”他說得雖然斬釘截鐵，其實聲音里滿傷感。20年？那時我對時間，對生命還沒有什么感覺，總感到童年好長好長，老是長不大。

我似懂非懂，那個饑年，我們家過得相當慘，吃野山楂，吃葛根粉，吃爛紅苕，才沒有被餓死。

“那你為什么要逃出來？”

“我爸快死了，他們不準我回家看最后一眼?！?/p>

我雖然小，但我知道，我們那兒的風俗，養兒就是要送終，兒不看最后一眼，老人不會落下最后一口氣。

他好像很累，很累，話一說完，倒在我鋪上就睡著了，我當然睡不著，也不敢睡著，只好把煤油燈調小，保證有光亮，眼睜睜地等天明。

可是后來我還是睡著了，醒來時，煤油燈熄了，天也亮了，那人卻不見了。我檢查了一下，我和生產隊保管室，也沒有丟失任何東西。

我眨巴著眼睛，不相信昨晚的事，難道是我做的夢？

一只老鼠躥過，那小眼睛滴溜溜的，好奸詐。

很多天后，我聽說西河槍斃人，有個就是勞改隊的逃犯。我惴惴不安。會是他嗎？那樣我不是窩藏了逃犯？這個秘密壓迫著我，就像偷情的女人，生怕露出馬腳來，我變得消瘦，沉默。

好在不久文革就結束了，很多事，有了新說法。

責任編輯∕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