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和中國都是明顯的高語境文化的國家,往往話里有話,言不由衷。高語境的愛戀有時是很困難的,有時卻很有意思。在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需要很強的互相理解與信任,是一門技術活。
之前有這么一個段子,說川端康成問他的幾個學生,英文的“I love you”如何翻譯成日語。學生們翻譯成“私はあなたを愛する”之類的Google翻譯體之后,川端大師抬頭望了一下天說,你們翻譯得完全不對,如果是日本人的話,只要翻譯成“今夜月色很好”,就可以了。
不知道為什么,假設這個事情是真的,我并不覺得它矯情。
學跨文化管理的時候,學到了“高語境”這么個概念。在高語境文化下,人們的真實意思并不能直接從語言的內容中推斷出來,而要根據語氣、表情、動作、氛圍等綜合進行判斷。
在商務環境下,“請問您覺得這個報價合適嗎?”“聽起來很合理呢,我要回去跟老板商量一下”,也許意味著后者根本無法接受這個價格。
而在戀愛環境下,“我還以為琴子是哥哥喜歡的類型呢”,“不可能,除非我智商變負”,就是個典型例子。嘴上說著不可能,但臉上藏不住的幸福感暴露了真實的心理。
日本和中國都是明顯的高語境文化的國家,也就是說,往往話里有話,言不由衷。而在男女關系中,女性比男性要更含蓄、敏感多思、難以捉摸。試想,葬花坡上若無寶玉喊一句“只說一句話,從此撂開手”,黛玉豈不是要當下就哭死了?
高中的時候看《源氏物語》,印象最深刻的場景是,源公子從別的女人那兒回來之后,看到紫姬側臥在床上,背朝外,只能看到她長長黑發的一個背影。倘若這個時候,源公子沒有常識地跑去問一句:“你是不是難過了?”賢惠的紫姬一定會否認的,也許會說,最近天氣太熱,不想起床。然而源公子之所以受到這么多女人的愛和等待,正是因為他很能體諒。看到紫姬無聲的背影,源公子走向她,坐在床邊,撫著她的頭發說,“以后我都陪你”。情商之高,令人發指。
高語境的愛戀有時是很困難的,有時卻很有意思。來回地印證、反復地確認,若有若無地傳達某個信號,努力捕捉微表情。《傾城之戀》里面,范柳原說喜歡流蘇的理由是“一個真正的中國女人”,而流蘇最大的特長則是低頭。低頭是一個很強大的隱藏真實信息的動作。對方講了一個趣事,你低頭;對方向你表白,你低頭。不展示真心,才夠矜持。
我看日本電影《情書》,無論看到哪兒都恨不得會哭。日本的審美是很招人恨的:最美的是失去,最美的是死亡。櫻花是美麗的,只因為它的凋謝。《情書》里面,男孩子對女孩的愛戀一直表現得淺淺的,完全沒有被察覺,而到死后,才被一點一點回憶起來。
高語境的愛戀也很容易出現問題,信息不對稱的情況下,需要很強的互相理解與信任。遠距離的戀愛之所以不易,就在于朦朧了高語境的背景。失去了眼神表情動作氛圍,原本一個擁抱能解決的問題,原本撒嬌賣萌的“你再不回來我就不等你了”,就會被誤解放大成一場大危機。
因此心有靈犀、心心相印之類的話,都是非常高水平的戀愛程度,很高級。
傲嬌是怎么一回事呢?似乎在性格中就存在這種保守的態度,不愿意表明自己真實的一面。因為在不知不覺中喜歡上了對方,潛意識里大喊“不好!陷進去了!”感覺自己屬于感情中的弱勢者,對方的一舉一動都會影響自己生活。于是反而表現出一副很強硬,很不屑的態度,以免被對方抓住痛腳。“我可沒有先喜歡你哦,是你先喜歡我的呀”是弱者自以為能夠憑借立于不敗之地的大把柄。
我有一陣子覺得高語境的愛戀實在是太高難度了,于是嘗試著直言不諱。但在高語境成為公共知識的背景下,所有的語言都會被轉譯,從而造成了更大的誤解。
有些人說,自尊心害死人。有時候自尊心是會讓人受苦的,但人類之所以實現了一些文明上的輝煌,也正是因為尊嚴。物質、寶貴的生命,都可以因為尊嚴而放棄。
我認為,正是這種短期的似乎“不理性”,才實現了更大的理性。
高語境的使用者,莫沮喪,多溝通,多信任;高語境的“受害者”,莫否定,莫悔痛,自尊自有其代價。人生無常,也許哪一天好事就會發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