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的苗寨

這個苗寨叫金龍。

金龍坐落在湘西自治州花垣縣排料鄉，在一個逶迤而雄偉的大峽谷上。高高的，遠遠的，像掛在天邊。金龍不大，只150來戶人家，可占盡了物華天寶、人間美景，是貴州的千戶苗寨也要羨慕和嫉妒的。

歲月的刀在金龍輕輕一削，整個山脈就削平了，齊嶄嶄的，成了一望無際的山界和臺地，高遠遼闊。歲月的刀再深深一劃，整個山脈就被劃開了一條很深很長的口子，成了一段深長的峽谷，蜿蜒蛇行。這邊的臺地和山界就與那邊的臺地和山界隔峽相望，雞犬相聞。歲月的發條一擰，一擰，又一擰，那些山山脈脈，就被擰得峰回路轉，錯落有致，像一卷卷散落人間的山地膠卷，或一幅幅遺落人間的山水畫軸。削過，劃過，再擰過，金龍的山就夠氣勢、多彩、美妙了。可歲月偏偏是個典型的完美主義者，也是勤勞慣了的藝術大師。它拿起斧子這里一劈、那里一砍，懸崖就出來了，斷壁就出來了，殘垣就出來了，流泉、飛瀑、洞穴，都從懸崖斷壁飛出來了。它拿起刻刀這里一雕、那里一刻，各種形狀就出來了——若人的，似馬的，像鷹的，如猴的，應有盡有。最后，它拿起筆，點上墨，蘸上色，這里一描，那里一摹，各種顏色就齊了，各種表情就有了，整個山脈就鮮活生動了。

站在金龍，凝神一望，整個山脈盡收眼底。山界和臺地，與天際和蒼穹一同延伸、鋪展，越遠貼得越近，越高越在眼前。山界和臺地是一張紙，天際和蒼穹是一張紙，一張墨綠，一張水藍，一樣的明澈和好看。水藍的這張藍得好像水磨過的藍寶石，水靈靈的亮，濕漉漉的藍。金質的太陽，怎么也抿不住如花的笑靨，關不住金色的閘門，讓光劍一樣刺下來，水一樣潑下來，把山界和臺地，染得一片金黃。其實，那不是陽光的劍刺，也不是陽光的水線，而是一根根陽光的金條，叮叮當當，落在地上。墨綠的那張紙，就因此變得層巒盡染、千姿百態、美不勝收。

金龍的祖先，就選了這樣一個好所在，在山頂上安居、樂業，繁衍、生息。

一棟棟房子，在山頂上蹲著，坐著，或者站著，俯臨萬丈峽谷，放眼千里山川，安詳，淡定，平和。林泉溪谷環抱，鳥語花香纏綿，各自成趣。盡管山寨的身板是不一樣的，或木，或竹，或石，或泥，山寨的帽子卻都是青瓦。當所有的房子都是青瓦覆蓋一路相連時，我們看到的就不僅僅是一種整齊質樸的和諧美，更知道這是同根相連的寨子，知道瓦房與瓦房是兄弟抑或姐妹、父子抑或母女、姑嫂抑或連襟，我們就聞到煙火的氣息、摸到親情的脈搏、感受人間的滋味了。若不同根，斷不會同色。若不同色，斷不會有情。

在金龍，木板的墻，是最常見的，硬朗板直，神清氣爽。竹制的墻，也有不少，卻略顯贏弱單薄。竹制的透光透風，得用泥糊著。糊得嚴實的，就成了泥墻泥屋，糊得不嚴實的，就成了一層層的皮，大塊小塊的脫落，露出了竹的真身。而石頭壘的墻，卻敦實厚重，最見功夫。石頭大小一樣，厚薄均勻，是從大山里一塊塊撿來的，是大自然的時光打磨的，不是現代化的機器切割的。石頭的縫隙，不是現代化的水泥糊的，而是煮熟的糯米和上石灰填滿的，千秋萬代都不開裂。不管什么墻板的瓦房，都歷經了歲月的洗禮，寫滿了歲月的滄桑。每一棟房屋，都長著歲月的老年斑。木板的，曬成了烏黑。石頭的，長出了青苔。而脫皮的竹泥，則是歲月褪掉的老繭。

可是再老，金龍都是年輕的、生動的。那一甸子一甸子曬著的辣椒，紅艷艷的，點燃著金龍最旺盛的激情。那一房梁一房梁掛著的包谷提子，黃燦燦的，綻放著最詩意的熱誠。大個小個的南瓜和冬瓜，都柴垛一樣碼放在階檐上，別有一番風情。叩響青青的石板路，每一個鄉親都會依在門框親熱地與你招呼，每一只小狗也會站在臺階搖尾歡迎。主人笑笑地請你進屋坐坐，小狗歪頭在想這是哪來的客人。主人給你一次握手，小狗給你一個鞠躬。主人把什么好吃的都端出來時，小狗會高興得一直望著你，不斷地抬頭點頭，請你多吃快吃。

金龍人好客，當然會毫不猶豫地把蛋打了，把雞殺了，再端上野胡蔥炒臘肉、田里魚燉豆腐、野蘑菇炒香腸、毛板栗燜鴨子、野蕨菜拌酸辣椒、蒜姜炒桃花蟲、干辣椒爆田螺，還有醋蘿卜、霉豆腐、酸魚、酸菜，那就是滿滿一大桌美味佳肴了。這都是原生態的，無污染的，沒有轉基因的，少的吃了健康，老的吃了長壽，女的吃了滋陰，男的吃了補陽，誰不想吃了一次來二回？那酒，你一定要喝金龍人自制的米酒，甜，黏，醇，香，釅，三碗五碗都不會醉。

吃完飯，金龍人就會坐在那里唱苗歌。苗族的飛歌。唱歌的男女，常年四季穿著苗服，男的質樸典雅，女的光鮮明麗，特別是女人衣褲上刺繡的花鳥蝶魚和佩戴的銀項鏈銀項圈銀首飾，更是光閃閃的、亮晶晶的，好看，好看，還好看。那些歌，你也許一句都聽不懂，可那些調子，你會句句都陶醉入迷。這些坐在天邊的人，唱的都是天上的歌，吐的都是天籟的音。那歌的聲音，先是像風箏一樣飄出來，緩緩的，柔柔的，然后，燕一樣的飛上去、落下來，再飛上去、再落下來，最后變成鷹的形象，在山澗起舞，于空中盤旋。

天籟中，幾十個仙一樣的苗女和仙一樣的苗哥，來到鼓前，手起槌落，聲震山谷。苗人愛鼓，金龍人更愛鼓。鼓是他們嚇跑野獸的膽魄、擊退敵人的號角，是他們傳遞愛情和喜訊的圖騰和福音。十幾面鼓，是十幾朵花，大朵大朵的開，大聲大聲的響，花開的聲音，傳遍苗嶺和苗家。他們在鼓上蹁躚進退，他們在鼓上翻轉騰挪，他們在鼓上起舞弄影，農業和農事，生產和生活，心思和心情，被他們的鼓槌和鼓舞跳打得天花亂墜、神采飛揚，演繹得惟妙惟肖、美輪美奐。

這金龍，不但出俊美的鼓手，還出上刀梯的英雄、踩鏵口的巫師、越峽谷的飛人。三十六把刀梯，英雄可以徒.手攀過。燒得火紅的鏵口，巫師可以赤腳踩過。萬丈懸崖絕壁，飛人可以吊繩蕩過。

金龍的茶好，金龍的茶都是高山云霧茶，有獨特的板栗味、綠豆味。金龍的烤煙好，金龍的烤煙，有金黃的陽光色、濃郁的陽光味。金龍的櫻桃更好，金龍的櫻桃，紅如瑪瑙，黃如凝脂，甜如蜜糖。金龍的櫻桃，是那樣的鮮亮，鮮亮得一如透亮的珍珠，通體發光。沒有半毫灰塵，沒有一星泥點，水靈靈的，亮閃閃的，鮮滴滴的，摘下來就可入口。金龍的櫻桃不但好吃，金龍的櫻桃酒、櫻桃湯和櫻桃水，更是櫻桃三絕。聰明的金龍人，把櫻桃裝入瓷壇密封，埋入土中，櫻桃自化為水，甜甜的櫻桃水就有了：把櫻桃加水加糖煎煮，甜甜的櫻桃湯就有了：把櫻桃和米酒浸泡、密封，甜甜的櫻桃酒就有了。櫻桃三絕，祛風勝濕，活血止痛，健脾補血，養顏駐容，實乃人間美味。

這樣好的人間美味，這樣美的人間仙境，和這樣純的民風民情，卻養在深閨，不為人知。天太高，路太陡，這住在天邊的金龍人，祖祖輩輩都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下一次山，要來回一個整天。進一次城，要城里住一個晚上，才能回轉。即便山對面的親戚可以雞犬相聞、山歌互答，金龍人也要下山上山地走上一個整天。金龍的美，就如一顆炫目的明珠遺落山林，與世隔絕。大山鍛造了美，大山阻隔了美，大山又保留了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