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戴河水霸，“小官巨貪”的樣本

初冬的北戴河，已經遠離旅游旺季。乘車沿著濱海大道向秦皇島市區行駛，環球人物雜志記者看到馬路兩旁鱗次櫛比的旅館大多已是門可羅雀。今年11月中旬，隨著一條新聞的迅速發酵，原本日漸平淡的北戴河再次吸引了人們的目光——北戴河供水總公司原總經理馬超群被調查，從其家中共搜出1.2億元現金、37公斤黃金和68套房產手續。一夜間，馬超群成了“小官巨貪”的樣本。

其實，馬超群案發的日子最早可追溯到今年2月12日。此后，馬超群及其親屬共有7人陸續被檢察機關帶走，分別為其妻張麗煥、張麗煥姐姐張麗紅、其子馬唯賀、其弟馬重群、馬重群前妻孟秋紅和孟秋紅的姑姑孟麗娟。7人中只有孟秋紅于今年4月取保候審。

貪錢之多讓人感到“離譜”

一個8個月前就查處的案子，為何現在突然又“火”了呢？

今年8月，河北省人民檢察院在檢察開放日通報了多起官員腐敗案件，其中就有馬超群涉嫌貪污、受賄、挪用公款被查處的案子。11月12日，新華社報道了此案，但模糊了馬超群的姓名，僅說是河北省“某市”科級干部。隨后，《中國日報》官方微博引述河北省紀檢機關的消息，確認被調查的官員是馬超群。之后，馬超群的貪腐細節陸續曝光：秦皇島檢察院工作人員在馬超群家中搜出前述大筆現金、黃金和房產手續。當然，有一個事實需要澄清，馬超群被檢察機關調查時是副處級干部，并非之前媒體所傳的“科級”——2012年，馬超群升任秦皇島市城管局調研員，是副處級，仍兼任北戴河供水總公司總經理。

目前，關于馬超群的議論，已經從“小官巨貪”，到他“通過何種不正當渠道斂財”，再到他“飛揚跋扈十幾年的背后究竟有怎樣的保護傘”……

11月14日下午，環球人物雜志記者聯系到正在查辦此案的秦皇島市北戴河區檢察院的一位工作人員。該工作人員表示，案件正在查辦過程中，還不能接受媒體采訪，也不便透露具體細節，稱一旦有案件的相關消息會及時向社會公布。此外，這位工作人員還表示，1.2億現金和37公斤黃金等數據均來自早期紀委的通報，因案件還在偵辦中，最后數據與紀委公布數據或許會有出入。

“錢都進馬超群兜里了，老百姓花啥？”當記者在出租車上說起馬超群案時，司機師傅似乎對此事早已門清，只是重復說：“一個自來水的小頭目，竟貪一兩個億，太離譜了。”

馬家掙不來那么多錢

11月13日，馬超群的母親張桂英在秦皇島市一家酒店召開新聞發布會，辯稱被紀檢機關查處的巨額財產與馬超群無關，均是其丈夫馬秉忠在世時做生意所得，其家庭成員并不知道這筆錢的存在。

71歲的張桂英說，馬秉忠曾在山海關醫院做過醫生，后自己開診所，家中的現金和金條、銀條等貴重物品“都是合法的收入”。張桂英還回憶說，她與馬秉忠自1966年結婚以來，丈夫做過很多生意，“見縫插針，啥都干”：在秦皇島舊城改造期間，倒賣房產掙取差價；曾入股朋友開的礦，有至少6000萬元的盈利；還對外放債、投資餐廳等，總之有不少資產運作方式。“老頭子不愿存錢，就放在樓上的衣帽間里。”張桂英說，馬秉忠認為把錢貸給別人能比存在銀行賺取更多利息。

在張桂英召開新聞發布會之后，秦皇島市人民檢察院公開表示，如果沒有掌握相關證據，紀檢部門也不會對馬超群采取措施，他們所開展的各項偵辦工作都是依法進行的，“相信證據，用事實說話，案件最后要以法院判決為準，事實肯定會大白于天下” 。

11月15日，北戴河區人民檢察院一位參與辦案的工作人員對媒體稱：“查扣的那些錢財和馬超群的父親一點關系都沒有。”

馬秉忠的老同事郭女士也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我和老馬是10多年的同事，他除了會搞關系，能力很一般，不可能掙那么多錢。”針對張桂英所說馬秉忠的那些掙錢門道，郭女士表示懷疑：“他沒啥大能耐，沒聽說過倒騰很多房子和入股礦產的事。即使有，也就是小打小鬧，說他能折騰出1億多元，誰都不信。”

據郭女士所知，馬秉忠應該有2處房產，其中一套房產屬于環衛局的福利房，馬秉忠此前已經有一套公家福利房，按規定沒有資格再分房，但馬秉忠和老伴辦假離婚、走關系騙取了該套福利房，環衛局單位職工還舉報過此事。

說起馬秉忠的日常表現和人緣，郭女士說：“他的醫務水平很一般，但人脾氣很差，愛大聲說話罵人，同事們很討厭他。”

巨款從何來

現在看，供水公司是馬超群給自己打造的一個金錢帝國。“每個單位都需要供水，新建單位和房地產公司想接自來水管道，都必須要通過他（馬超群），不然沒有水喝。你要接水的時候他就借這個機會做管道工程。因為他管你，不聽他的不給你辦手續。”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北戴河度假村負責人對環球人物雜志記者坦言，馬超群在當地把持供水系統多年，“尤其是這幾年新建的度假村和療養院大都受他害”。

北戴河供水總公司是秦皇島市城市管理局下屬單位，負責北戴河區、南戴河旅游度假區、北戴河新區等的日常供水。同時，該公司還擔負著暑期中央領導、中外游客的安全供水工作。這位負責人稱，馬超群在當地可是一點兒也不低調，“他犯事兒不就是因為這個么？如果低調也許就不會被抓起來了”。

據該負責人透露，直接導致馬超群被查的，是一家遭其勒索的單位進行了舉報。此前媒體報道稱，掌握馬超群索賄證據并向河北省紀檢部門舉報馬超群的，是去年剛在北戴河開業的華貿喜來登酒店，一家五星級酒店。

據知情人士介紹，華貿喜來登酒店開業需要供水，便找到北戴河供水總公司。除去酒店本該交付的供水工程款，馬超群還要求酒店支付100萬元好處費。讓馬超群沒想到的是，酒店負責人很快答應了他的要求。嘗到甜頭的馬超群當即耍賴，說“既然你們這么有錢，好處費索性給300萬吧”。酒店方與馬超群討價還價后，答應一部分款項用酒店的建材折抵。

馬超群同意用建材抵錢，自然有他的算盤。后來其被檢察機關查處的68套房產里，就有一處位于北戴河區的崔各莊村附近。從華貿喜來登酒店索取的建材，當時恰好能用來建造這幢別墅。

環球人物雜志記者曾去這套別墅進行探訪。聽說記者是來尋找馬超群在郊外的別墅的，一位村干部感慨地說：“我們村都成名地方了。”他詳細介紹了別墅的情況。“馬超群的房子就在費石莊水庫東北角。他的房子和別人的不一樣。別人的都是普普通通的簡易房，他的房子蓋得很漂亮。”記者提出一個疑問：“這邊的老鄉是怎么知道馬超群的別墅在哪兒的？”村干部笑言：“普通老百姓誰跑公路邊兒上蓋院子去。”

幾經詢問，記者找到了這處院落。別墅占地約10多畝，圍墻有4米多高，院門約5米寬，是紅色鐵皮做的。大門緊閉，記者上前敲了一陣也無人應答，只有院子里的寵物狗發出警覺的吠叫。隔著門縫可以看到，里面是一座以二層小樓為主的聯幢別墅，有寬敞的水泥路直通大門，院里還停著一輛灰色商務車。記者發現，在這座別墅的斜對面，有一條崎嶇小路通往距離不遠處的崔各莊村，路口立著一塊大石頭，上面竟然有三個彩雕紅字：中國夢。

另據知情人士透露，馬超群曾不止一次派手下職工向酒店索要各種建材，價值共計達六七十萬元。即使這樣，酒店的供水工程依舊拖拖拉拉完不了工，導致酒店遲遲不能開業。無奈之下，酒店方面找到秦皇島市某領導協商解決。原以為馬超群會有所收斂，沒想到他得知酒店尋求市領導的幫助后變本加厲，將通水價碼加至500萬元。秦皇島市、北戴河區兩級領導似乎都拿這位橫行霸道的供水公司總經理無可奈何。最后，酒店方面通過其總部，向河北省有關領導舉報了馬超群的索賄行為。在得到省領導的批示后，秦皇島市紀檢部門開始對馬超群進行調查。不過，喜來登酒店目前并沒有認可自己舉報了馬超群。

“馬矬子”時代的終結

馬超群1967年出生在秦皇島撫寧縣，中專畢業后進入秦皇島市自來水公司工作。

自1997年調至北戴河，馬超群已在北戴河供水系統工作了整整17年。“自來水公司不歸北戴河管，是秦皇島市城管局管，北戴河區是管不到他的。包括馬超群本人和自來水的所有員工的隸屬關系都在秦皇島。”一位與馬超群有工作往來的當地官員對記者介紹時欲言又止，“其實，市里也管不了他這塊兒。自來水公司就是個‘獨立王國’，誰都進不去。”

2012年，馬超群升任秦皇島市城管局調研員兼北戴河供水總公司總經理。他與頂頭上司城管局局長馬壯關系一度鬧得很僵。據秦皇島城管局的工作人員透露，馬超群和馬壯一直“不對付”，二人都很強勢。2013年的一天，馬壯到北戴河供水總公司檢查工作，曾被馬超群的門衛攔在公司門外始終沒讓進。據說，馬壯對此很不滿。

馬超群的母親張桂英也曾向媒體指稱，馬超群案發就是因為受馬壯牽連：“我兒子聽說馬壯貪污了100萬，準備去舉報，結果還沒舉報，就被馬壯報復了。”此后，馬重群的前妻孟秋紅在接受媒體采訪時，也聲稱要實名舉報馬壯，說其存在賣官、工程受賄、公車套用車牌等問題。

面對馬超群家屬的舉報，馬壯11月16日回應稱：“身正不怕影子斜，聲高的講的不一定是理。過段時間就會真相大白，讓我們都增加點兒耐心吧。”

前述官員對記者說：“馬超群確實跟直接領導關系都不好。他就是個另類，即使和有關領導在一起開會時，他要是不高興也能把桌子掀了。”

馬超群之所以在秦皇島這么猖狂，據說是因為認識了北京的“大人物”。據該官員分析，每年夏天北戴河區都有級別很高的官員來療養度假，馬超群很可能在與這些官員結交的過程中攀上了關系，也越發變得肆無忌憚。

在供水公司這個“獨立王國”內，馬超群跋扈的行事風格更是早有傳聞，受他欺負的員工也不在少數。聽聞馬超群被相關部門帶走后，這些人也松了一口氣：“馬矬子終于不作惡了。”

今年5月28日，馬超群正式被公安機關逮捕。據秦皇島市看守所工作人員透露，囂張慣了的馬超群剛進去時依然很牛氣，認為自己只不過因為一點小問題被調查，對看護人員態度也很蠻橫，并揚言要報復。

據悉，馬超群并不忌諱自己在社會上的關系，經常向下屬炫耀認識“道上”的人。記者幾經調查，找到了一位馬超群曾經的“道上朋友”。談起馬超群，他很謹慎，眼神充滿狐疑：“馬超群很厲害嗎？”在確認了記者的“游客”身份后，這位自稱“黃金海岸邊漁夫”的人似乎放松了警惕。他說：“馬超群是我老大。”據此人介紹，馬超群知道自己專橫跋扈的做事風格得罪了不少人，為防外出時遭到心存怨恨的人暗算，他堅持每天早晨起來鍛煉，也會專門練習自己的武術套路。“他玩九節鞭玩得相當好，很有一套。”看到記者不解，“漁夫”追加了一句：“真的，騙你不是人。”

“小官巨貪”不是個例

除了近日廣受關注的馬超群案，今年以來還有許多“小官巨貪”的案例發生：北京動物園原副園長肖紹祥被控涉嫌貪污1400余萬元，并有800余萬元錢款無法說明具體合法來源；深圳龍崗街道南聯社區原村委會主任周偉思，涉嫌在當地舊城改造項目中收受5600萬的巨額賄賂，曾被稱為“20億村官”；廣州市國營白云農工商聯合公司原總經理張新華，涉嫌貪污國有資產2.84億元，涉嫌受賄9780萬元、港幣238萬元……

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在接受環球人物雜志記者采訪時表示，“小權利大腐敗”現象反映了當前中國基層權力生態中的諸多亂象，“基層腐敗的嚴重領域往往是那些與區域經濟發展、社會管理和市場監管直接相關的部門，或者是國家下撥資金的關鍵環節。比如，一個項目只有他審批才能辦，一塊土地只有他簽字才能批，一筆資金只有經他的手才能發出。”在亂象的背后，則有各種催生因素。

在竹立家看來，掌握水、電、煤、氣等基本公共資源的部門越往基層，權力越集中。此外，國家逐年加大對基層的資金補貼力度，也使得一些基層官員手中的“財權”增大。

“遏制‘小官巨貪’還是要從規范權力運行著手，找到基層權力暗箱操作、缺乏監管的癥結。”竹立家解釋說，征地拆遷、項目招標等基層腐敗高發領域，必須加強權力運行的公開透明。

此外，要加強權力監管力度，強化權力制衡。“可以成立監事會等基層監督機構，重大決策過程必須由監事會討論決定；加強基層紀檢、審計等監管力度，加大對監督機構自身的問責力度，不能讓基層反腐力量失靈。”竹立家補充說，“不能讓‘村官’成了‘村霸’”。

中南財經政法大學廉政研究院院長喬新生教授認為，預防“小官巨腐”現象的發生，還要加快完善公務員財產申報制度。在他看來，公務員財產申報制度是保護公務員的制度，可以防止對公務員實行“有罪推定”，也可以最大限度地確保公務員的正當利益不受損害。“希望這部法律早日出臺，更希望這部法律能夠產生震懾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