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一直聽到人抱怨說現在的年沒有年味兒了。我也深有體會。仔細想了想小時候過年的幾大要素:新衣服、餃子、大棗餑餑、鞭炮、看大戲。前四樣東西現在都有,并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乃至花樣百出。獨獨這大戲,被湮沒在歲月的風塵中,看不到了。
鄉親們嘴里的大戲,其實就是京戲。有鑼有鈸有镲子有京胡,一開場哐啋哐啋的熱鬧半邊天。先是搭戲臺的小學操場熱烈起來,然后,整個村子也跟著熱烈起來,各家各戶端著飯碗的人們就像聽到了號令一樣,迅速放下飯碗,潮水一般涌向小操場。演員們花枝招展穿紅著綠,水袖子一揮,春天夏天秋天冬天就五彩紛呈地活在了眼前。仿佛一湖池水被柳枝兒輕撓著,讓人從骨頭里都癢酥酥地急著發芽,急著打個驚醒的春雷。
我們村一般是大年初二請來京劇社的一干演員,熱熱鬧鬧唱三天。說是三天,其實是三個晚上。因為白天大伙兒要走親串友,演員們也要休息。黃昏時分,學校操場掛的大燈泡就愉快地亮了起來,一盞一盞在風里快活地搖頭晃腦,像極了我們這群安靜不下來的小孩子。
戲臺就搭在我們村小學校的操場上。學校就在我家房子后面。因此每到看電影或者看戲的時候,我和妹妹就特別有優越感,特幸福。日頭還半天高,小孩子們就開始不辭辛苦地一趟一趟把家里的長條凳子、方凳子,甚至是蒲團,總之是只要能用來坐的,都搬到操場上,憑經驗找到有利地勢,一溜兒擺好——占地方。近水樓臺先得月,我和妹妹多半能占到好的位置。由于村里放電影的次數多,父母對于我們這些小伎倆總是報以不屑的一笑。但是面對一年一度的大戲,父母是重視的,特別是父親,他會親自出馬,在剛吃完午飯的時候,就指揮著我們姊妹,盡可能的多拿幾個凳子,而父親則會親自扛著一個長長的大木頭梯子,大踏步搶到戲臺前,咵嚓往那兒一放,嘿,木頭梯子自己基本就能占一排!這種成就感使我和妹妹快樂得無以言表。我們坐在后排的板凳上,愉快地看著前面一排的梯子,腦子里盡情地幻想姥姥姥爺舅舅舅媽表妹表哥們坐在這兒的場面。是的,這是給他們占的位置。
認真究起來,我很懷疑我的鄉親是否真懂得京戲。因為他們看戲的時候,多半手里攥著一把花生或者瓜子,嘴里咔咔地吐著皮兒,老娘們湊在一起還會東家西家的拉呱聊天,老爺們也是各自說著明年的打算和今年的收成等等這些無比現實的話題。沒有幾個人認真地聽戲。而且,我也很懷疑他們能不能聽懂戲臺上的唱腔或者唱詞。因為我很清楚地記得,有一次在臺下,幾個老爺們哈哈大笑一個演員,說他忘了詞,光是嘴里亂哼哼了半天,有個男人大著嗓門說,他這么瞎哼哼簡直是傻!其實他就是胡謅幾句咱們也聽不出。跟著有另一個男人的嗓門笑著說,他就是在上面罵娘,咱也不知道哇!接著又是一陣善意的大笑。我不由大吃一驚,感情大人們也是和我們小孩子一樣,光圖看個熱鬧哇!
現在想起來,哪里還記得當年看過什么戲文呢?印象里只留下舞臺上飛旋的水袖子,耳邊只記得那哐啋哐啋的鑼鼓聲,還有臺下觀眾那種肆意的喧囂和笑聲。這份熱鬧喧騰,不就是年味嗎?
大戲一般唱到半夜。可是我們幾個小孩子只一會兒就熱鬧夠了,犯起困來。于是我們姊妹倆和兩個表妹就被母親送回家。這一夜,四個女孩子睡一個大炕。想想看,四個年齡相差無幾的小孩子,突然沒了大人的拘管,那是多么開心的一件事啊!橘紅的電燈光下,四個小腦袋一排露在被窩外,變著法兒生出許多玩不盡的新花樣,講故事、說笑話、學著演員披條被單子在炕上扭扭捏捏走臺步……后來不記得誰建議,跑去母親藏蘋果的框子里偷蘋果吃,一次四個,每人輪流偷一次。我們村的蘋果脆,甜,涼,咬一口,滿嘴生津,滿心歡樂。平時母親總是藏著,而我和妹妹攝于母親的威嚴,就算知道蘋果的藏身地,也不敢亂動。但現在不同了,過年了,有客人了,母親會格外仁慈些的……
三天大戲唱完,表妹們就要回家了。幾個小孩子的那份難分難舍的離別之情簡直讓大人們哭笑不得。于是應允,來年唱戲的時候還來。于是就有了個盼頭,很認真地,從年頭盼到年尾。過大年,看大戲。
現在,生活條件好了,村里各種各樣的文化活動多了起來,而且不用去請專業的演員,所有的村民都可以參與。演出也不再僅僅局限于過年,而是滲透在每一個平凡的日子里。就像以前只有過年才能吃到的大白饃饃和餃子,現在走上了村民們每天的飯桌上一樣。日子幸福得每天都像過年,以至真正的年味反而淡了。只是有時候,從電視里看到飛揚的水袖子,聽到哐啋哐啋的鑼鼓聲,雖缺少了那份熱烈的現場感,但腦海里也常常會浮現小時候在村里看大戲的場景,忍不住會心地一笑,嘆一聲——熱鬧得像過年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