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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村里的知青們

2014-04-29 00:00:00于國方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4年2期

山脊小道上,插隊知青陳中文立在一棵虬曲的老松下極目遠眺。

視野中,遠處的河流、村莊,近處的樹林、花草等物漸漸剝離了濃濃的政治色彩,一切顯得是那么的清新、自然而又純樸。從表情上可以看出,此時此刻的陳中文被一顆好奇的心完全主宰了。

確實如此。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我的家鄉(xiāng)潤才莊對這個初來乍到有著古文學功底的男知青而言,簡直就是一幅古樸典雅的水墨山水畫。

陳中文立足的那座山,是大澤山的余脈,名字喚作青峰山,仿佛一把巨大而又古舊的銅鎖,把山里山外截然分開。山外面是一馬平川翻滾著禾苗的濃綠原野,山里面是連綿起伏、錯落有致的莽莽山林,一條粼光閃閃蜿蜒而出的河流把山里山外連成了一片。

把山里山外連成一片的還有一面面漫天舞動的大旗。在這火紅的色彩之中,一切顯得是那么狂熱而富有激情。我在孩提時代特愛干這插旗收旗的事情,特愛站在獵獵舞動的紅旗之下,看腳下采石場內(nèi)的知青打炮眼、炸石頭,再螞蟻一般排成一列縱隊,在屏風似的山壁前緊張而有秩序地傳遞石塊。

一般情況是程衛(wèi)東第一個先搬起石塊,傳給劉紅衛(wèi),劉紅衛(wèi)再傳給于英,于英再傳給席小娟,席小娟最后一個接住石塊,扔在身旁的石堆里。席小娟是個身材苗條、面容姣好的女知青,退伍老兵范老伯曾經(jīng)給她相過面,說她有古典相,娘娘命,是個人見人疼的主。我就不相信,我所見到的席小娟一整天地緊繃著臉,很少見到笑模樣,活脫脫一副怨婦樣。自從陳中文來了后,我才看到她的笑容,那真正叫一個陽光燦爛!

每當看到席小娟笑,我就感到天地萬物都笑了,心里有說不出來的舒暢,就會莫名其妙地大喊:“立下愚公移山志,敢叫日月?lián)Q新天。”

這句話是石壁上的,用朱漆寫的,血紅血紅的。據(jù)說是知青們剛來的時候?qū)懙模麄冞€在石壁前向偉大領袖保證過,連姓名也改了,雙結合帶的頭。

雙結合是知青隊長,那天他從梯子上下來,看著剛剛寫好的朱漆大字,滿意地點頭說:“我們要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工農(nóng)結合,城鄉(xiāng)結合,扎根山村干一輩子革命。”

劉紅衛(wèi)說:“你干脆改了姓名,就叫雙結合吧。”

程衛(wèi)東說:“小劉給隊長取了個好名字,挺會趕時髦的。”

雙結合:“你們倆干脆也把名字改了吧,小劉呢,就叫劉紅衛(wèi),小程呢,就叫程衛(wèi)東,咋樣?”

劉紅衛(wèi)、程衛(wèi)東也不違拗,一起改了名字,就這樣他們開始叫新名字。直到現(xiàn)在,我也不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文革結束后,知青們一呼隆地回了城,只有席小娟與陳中文留了下來。他們倆是夫妻,夫唱婦隨地留在這里當了教師,不但教我們讀《詩經(jīng)》,還教我們唱《詩經(jīng)》,一個拉二胡,一個吹短笛,那叫一個帶勁!那情景活生生地刻進了我的腦海里。

陳中文來的那一天,范老伯正在架在采石場施工棚上的高音喇叭里,用他那土得掉渣的普通話播放新聞。

“廣大畢業(yè)生到農(nóng)村后,受到了貧下中農(nóng)的熱烈歡迎。他們堅決響應毛主席的偉大號召,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在農(nóng)村廣闊的天地里大展身手……”

有時候我們都聽不清楚范老伯說了些什么,他的普通話再不像樣,也沒有人敢指三道四。現(xiàn)在想起來,我會時不時地得了神經(jīng)病似的笑,這種笑會不分場合,就連給別人開追悼會的時候,一聽到別人用本地普通話讀悼詞,會不自覺地想起范老伯來,會不自覺地笑,好在沒有笑出聲。

范老伯開始播放新聞的時候,程衛(wèi)東在采石場內(nèi)正彎腰搬石頭,卻未能搬起來。他“咦”了一聲直起身子,打量了一下,往手心吐口唾沫,喊了聲“下定決心”,石塊被搬起。

劉紅衛(wèi)喊了聲“不怕犧牲”,把接過的石塊遞給于英。

于英喊了聲“排除萬難”,勉強接過石塊。

席小娟的“去爭取勝利”還沒有喊完,于英已把石塊遞到她手中。

席小娟連石帶人差點栽倒。

程衛(wèi)東虛驚一場,嗔怪道:“咋的這么冒失?”

席小娟揚起頭,俊俏的臉上一片潮紅,說不出話來。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席小娟今兒個心如撞鹿,突突地亂跳。早就聽說要來一男知青,床鋪都給準備好了,雙結合到山外接去了,按理說現(xiàn)在應該到了。就這么一出神的功夫,差點兒沒接住石頭,吃了虧。

于英抱打不平對程衛(wèi)東嚷道:“你說啥?一個弱女子咋能有你們大老爺們一般大小的力氣!”

劉紅衛(wèi)道:“你嚷個啥?偉大領袖毛主席說,婦女能頂半邊天。男女平等,這男人能做的事情你們女人同樣也能做到。”他一向是個愛湊熱鬧唯恐天下不亂的主,逮到機會就往前湊。跟于英仿佛是前世結了冤仇似的,這兩個人針尖對麥芒誰也不讓誰。

于英潑辣地說:“你說的一點也不差,男人能做到事情我們女人也能做到,可我們女人能做的事情你們男人也能做到嗎?”

劉紅衛(wèi)吃吃一笑,梗起脖子,道:“我就不信了,兔子能拉犁咋能用上頭牛!哪一件事情你們女人能做到,我們男人就不能做?你說!”

于英張口欲言,席小娟忙加制止:“你就算了吧,那話是不能說的。”

于英頓時明白過來,雙頰泛紅,啞口無言,對劉紅衛(wèi)瞪起兩只圓溜溜的牛眼,嗤嗤地噴著憤怒的火苗苗。

小山子等人圍攏過來,七嘴八舌地推波助瀾說:“小妮子年齡不大,懂的事情還不少哩。”

劉紅衛(wèi)腆著臉依然不依不饒說:“嘿嘿,不敢說了吧,這叫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往后再少逞能!”

于英惱羞成怒抓起一把石子,朝劉身上沒頭沒腦地擲去,大喊:“回家問你媽去,別問你姑奶奶……”

劉紅衛(wèi)被打得暈頭轉向,狼狽逃竄。于英在后面邊追邊打邊罵。眾人喊號子大聲起哄。

劉紅衛(wèi)奔出采石場,慌忙地逃著,于英在后面依然緊緊追趕著。

雙結合與陳中文迎面走過來,劉紅衛(wèi)急忙收住腳步,于英卻收不住腳步撞在劉紅衛(wèi)身上。

劉紅衛(wèi)不迭聲地叫著,躬著蝦米一般的身軀往前竄出老遠,勉勉強強剎住腳步。

雙結合見狀無奈地笑笑,說:“你們倆呀,整天雞打狗斗的,一刻也不能安寧。”

劉紅衛(wèi)不好意思地笑笑,摸了摸后腦勺。

于英氣喘著問陳中文:“到這兒來插隊,是吧?”

陳中文點點頭。

劉紅衛(wèi)鄭重地唱:“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

陳中文、雙結合、于英也隨著唱,唱畢,眾人返回采石場。

那時候我也跟著唱,是坐在車轅上唱的。傍晚的時候,范老伯的聲音又從從喇叭里傳出來,他要帶領我們學習毛主席著作《愚公移山》。

那時候我好想知道愚公那老頭到底是個啥模樣,高個的?矮個的?胖的?瘦的?俊的?丑的?最起碼應該像范老伯那樣,不高不矮不胖不瘦不俊不丑,面目慈祥。范老伯抗日戰(zhàn)爭扛過槍,解放戰(zhàn)爭渡過江,是我們這邊的大英雄,他一生最大的愛好就是唱歌,盡管很有韻味,但我們就是聽不懂,也不敢笑話他。

范老伯說他就是為了唱歌才回來的,他喜歡這里的山,喜歡這里的水,喜歡這里的一草一木。我也喜歡。

自從我上大學參加了幾年工作再回來時,家鄉(xiāng)的一切都變了模樣,我傷心死了。陳中文夫婦倆肯定也傷心死了。我爹我娘告訴我說,他們倆經(jīng)常奏唱《彎彎的月亮》。我想,隨著他們的奏唱聲,那些化工廠、造紙廠排出來的臟水經(jīng)過明渠暗道汩汩地流進河里,河里的魚兒翻起白白的肚皮,一大片一大片地漂浮在水面上。陳中文絕對會憂傷地唱:“你那彎彎的憂傷,穿透了我的胸膛……”

陳中文那穿透胸膛的憂傷絕對不是頭發(fā)一甩一甩甩出來的。

我是在喇叭里跟范老伯學會《愚公移山》的,開頭部分直到現(xiàn)在還能背得一字不差:“中國古代有個寓言,叫做愚公移山。說的是古代有一位老人,住在華北,名叫北山愚公……”

范老伯念的時候,夕陽大都聚在山脊上,把余輝灑在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上,灑在群山環(huán)繞著的村莊里,灑在村頭的老槐上,灑在聒噪著翻飛著的群鴉里……

范老伯廣播道:“愚公下決心率領他的兒子們要用鋤頭挖去這兩座大山。有個老頭子名叫智叟的看了發(fā)笑,說是你們這樣干未免太愚蠢了,你們父子數(shù)人要挖掉這樣兩座大山是完全不可能的。愚公回答說,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兒子,兒子死了,又有孫子,子子孫孫是沒有窮盡的。這兩座山雖然很高,卻是不會再增高了,挖一點就會少一點,為什么挖不平呢?”

知青們開始放炮炸山了。爆炸聲連珠炮般地迭起,沖天而起的石塊似滿天紛飛的老鴉,呼呼地飛舞著,嘩嘩地墜落著。

范老伯繼續(xù)廣播道:“愚公批駁了智叟的錯誤思想,毫不動搖,每天挖山不止。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他就派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山背走了。”

我和知青們遠遠地躲在石崖下,看漫天飛舞的石塊地瓜干似的在周圍啪啪降落著,內(nèi)心里有著說不出來的刺激。我真想沖出去,用雙手接幾塊,回家向小伙伴們炫耀一番,看誰能有這膽量!可我的身軀卻被知青們死死地擋住了,只能從他們身體間隙里看到外面的光景。

我看到了落日,我看到了群山,我看到了凝在空中久久化不開的煙霧和隨之而來的暮靄,我還嗅到了從席小娟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青春少女所特有的淡淡的體香,還有于英臉上涂抹的濃濃的雪花膏味……

陳中文剛來采石場的那會兒,連獨輪車都不會推,他甚至推空車的技術都不如我。我曾經(jīng)揶揄過他,給他示范過,他不但不以為忤,還極其虛心地照我的樣子做。我們倆很快成了好朋友。

知青們喜歡我的一個主要原因,是他們得向我請教許多他們所不知道的東西,這極大地滿足了我的虛榮心。他們剛來的那會兒,連韭菜與麥苗都分不清楚,鬧出了很大的笑話。這事兒是劉紅衛(wèi)干的,用今天的話說,他就一好奇的米老鼠,叫做好奇害死貓。他把麥苗當韭菜做飯吃,結果招來了知青們一頓痛毆。

我是極愿意跟知青們接觸的。知青們干凈衛(wèi)生,講話文明,知道許多我們山里人不知道的事情,更為重要的是他們經(jīng)常給我餅干吃。這在鄉(xiāng)下是極為難得的,我只有在過年時才能吃到。有一次爹跟娘鬧了意見,把一包餅干狠狠擲南墻上,餅干頓時嘩啦一聲散落一地,我們兄妹幾個一哄而上紛紛搶食地上的碎塊塊,連一丁點兒餅干渣滓都不剩,搶得滿地面溜溜光,比雞啄食都干凈。娘見此情景,蹲地上嗚嗚地哭了,爹也再沒跟娘吵,撒了氣的皮球一般癟下去。

劉紅衛(wèi)去年秋天用兩塊餅干賄賂我,剛跟我學會怎么辨認各種不同種類的豆角,就現(xiàn)躉現(xiàn)賣地捧了一大抔豆角,讓于英猜里面的豆子是啥顏色。于英姐猜了半天也沒有猜出來。劉紅衛(wèi)最后說是紅色的,于英不信,親自剝開豆角一看,果然是紅色的!

劉紅衛(wèi)吹噓說他的眼睛是透視眼,直嚇得于英東躲西藏著嗷嗷地亂叫,此后好長一段時間不敢與他搭伙干活。這個秘密直到今天我還給他保守著,這叫做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短。

陳中文來了不長時間,就能自個兒嫻熟地推著裝滿石料的獨輪車漫山道地轉了。每當陳中文推石料的時候,席小娟就會跑上前去幫忙扶車。陳中文身材頎長,皮膚白皙,給人的第一印象比較文弱,像是資本家出身的公子哥。他這個人有一股狠勁,越是難辦的事情就越要辦到,他不但學會了推獨輪車,還學會了用鉄橇撬巨石,學會了掄鐵錘,學會了打炮眼。他干活賣力,從不藏奸耍滑,一個月下來他的一雙大手變得粗糙而多疤痂,膚色變得黝黑發(fā)亮。

這一切范老伯都看在眼里。范老伯有時會看著陳中文的身影贊許地點點頭,只是陳中文不知道。我知道,但不告訴他。我這個人有一大優(yōu)點,就是從不傳話。你不問,我就不會說,你若問了,我還不一定會告訴你。他們給我餅干吃,我會接收著,但是說不說,還是不一定。這也許是那些知青們喜歡我的又一原因。

休息的時候,陳中文就會獨自仰躺在施工棚后面的石板上,悠悠地看著藍天白云想心思。這讓雙結合很不放心,他吩咐程衛(wèi)東多照看著點,別一時想不開,出了什么意外,無法向上級交代。

附近有幾只小燕子低低地飛著,在燕媽媽的指導下,嘰嘰地叫著練習飛翔……

“再過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舉家遷移,來經(jīng)受那千里萬里長途跋涉的考驗!”陳中文想著想著就皺起了眉頭,不由自主地嘆息了一聲。

程衛(wèi)東走過來與陳中文并排躺在一起,陳中文扭頭看了看,挪挪身子沒出聲。

劉紅衛(wèi)嬉皮笑臉地也來了,見好位置都被占去了,咧嘴一笑說:“剛才范老伯給我們講了一個孫悟空收伏狗八戒的故事。”

陳中文一骨碌爬起來,趕忙糾正說:“你說錯了,是豬八戒不是狗八戒,你豬狗不分!”

劉紅衛(wèi)趁機躺下笑著說:“你愛信不信!”

陳中文知道中了計,只得將身子再往外挪挪,看看沒有地方躺了,只能干坐著。

程衛(wèi)東笑著說:“紅衛(wèi)越來越成老油條了。”

劉紅衛(wèi)歪過頭問:“誰成老油條了?”他眼珠一轉,又來了鬼心眼接著說,“我就這么平躺著你倆能抬動我嗎?”

程衛(wèi)東問:“又耍啥鬼花樣?你那點兒身子骨扔河里都沉不到底,我們咋能抬不動!”

劉紅衛(wèi)一咕嚕翻過身,說:“管我呢,你們抬不動就算了,瞎犟啥?”

程衛(wèi)東爬起身扯住劉紅衛(wèi)的雙手,招呼陳中文說:“你抬腳,咱把這小子扔東河里去。”

陳中文與程衛(wèi)東合力將劉紅衛(wèi)懸空抬起,又蕩了幾下。

劉紅衛(wèi)突然手腳亂動,大聲呼喊:“老子不管你們了,老子再也不能管你們了。”

程衛(wèi)東氣得火冒三丈,怒吼道:“你奶奶個熊的,我說么,閻王婆懷孕一肚子鬼。”

程衛(wèi)東與陳中文笑著將劉紅衛(wèi)往石板上狠勁蹲了幾下,嘭地一聲從蔭涼處扔出。劉紅衛(wèi)被跌得鬼哭狼嗥,好半天才爬起身。

于英、席小娟走過來,見此情景拍掌大笑。

于英說:“該!叫你小子不學好。”

劉紅衛(wèi)一瘸一拐地躲進蔭涼處,討?zhàn)埖溃骸暗苄謧儯埩宋野伞P值茉僖膊桓伊耍 ?/p>

陳中文笑笑說:“看你這副德行,像煞欒平。”

席小娟、于英嘻嘻而笑。

于英笑著問陳中文:“小陳,今天有沒帶餅干來?”

陳中文摸摸褲兜,笑笑說:“沒、沒帶。”

于英一邊說一邊向陳中文走去:“真的?我才不信呢。”

陳中文慌忙往程衛(wèi)東、劉紅衛(wèi)身邊躲:“不撒謊,不就塊餅干嗎?”

“那你慌啥?不給就搶,叫你小氣。”于英說著一手扯住陳中文的胳膊,一手伸進陳中文的褲兜狠命摸去,隨即“嗷”地一聲拔出手,干哭著掩面而去。

“怎么回事兒?”席小娟問著,隨后追趕于英。

陳中文羞愧難當,欲哭無淚,呆若木雞。

劉紅衛(wèi)試探著把手伸進陳中文的褲兜,噗嗤一聲大笑,道:“你小子更損,小妮子這回吃了個啞巴虧,叫她以后再欺負人!”

程衛(wèi)東一頭霧水懵懂地問:“咋的了?”

劉紅衛(wèi)只顧蹲在地上笑,笑得眼淚鼻涕一塌糊涂地全涌了出來。

陳中文默默地走開,到采石場干活去了。

當哩個當,當哩個當,

當哩個當哩個當哩個當!

小于英,摸褲襠,

一摸摸到倆鈴鐺。

圓溜溜,軟囊囊,

嚇得哭爹又喊娘。

你說冤枉不冤枉?

你說冤枉不冤枉!

……

于英摸褲襠的事兒,被好事者編成快板書,很快流傳開來,從山里一直傳到了山外。那時叫得最兇的當然還是我們這些小屁孩,就連我也“反水”了,一天到晚跟著瞎起哄。

席小娟特地拿著一大包未啟封的餅干賄賂我,央求我?guī)ь^別起哄了。她眼淚汪汪地勸著我,像沒有娘的小白菜一樣的可憐,就差給我跪下了。這哪兒能行?革命影片我看得可多了,我是絕對不能當叛徒的。再說了,那精神上的快感遠遠勝過物質(zhì)上的享受。我寧愿吃那地瓜干,脖子一勾一勾地胃里往外泛酸水,也絕對不吃她溫柔小手里的餅干。氣得于英跳著高罵我是養(yǎng)不熟的白眼狼。為此,我與知青們生疏了好久。

我們穿著開襠褲,摸著小雞雞,繪聲繪色地表演著,還搖頭擺腦往地上尿尿畫圈圈,惹得大人們哈哈大笑,一直喊了五六年,喊到了連狗也不聽的地步。

這是知青們鬧的第二個笑話,比劉紅衛(wèi)的那個好笑多了,劉紅衛(wèi)的那個沒有什么添油加醋炒作的余地,頂多是知青們浪費了油,少吃了幾口飯而已。而這個笑話,可以用不同的體裁來表達,也可以演繹成不同的版本,而且是葷素搭配老少皆宜,想象的時間和空間最經(jīng)得起歷史和現(xiàn)實的檢驗。用現(xiàn)在的話一言以蔽之,那就是:經(jīng)典哪經(jīng)典!

最初的那些個日子,他們都是躲著我們走。就是不期而遇了,席小娟和于英兩位女知青聽到我們的起哄聲,恨不得把頭夾到腚溝里走。男知青們會氣急敗壞地把我們攆出老遠,與其說那時候的我們像一大群一哄而散的家雀,還不如說我們更像是從他們手中大把大把散發(fā)出來的傳單,他們越在意,我們越是鬧得最兇,他們的臭名聲就越能頂風臭上四十里。我們有時候會到他們的駐地喊,一直喊到聲嘶力竭、月上南天方才罷休。

最為尷尬的是陳中文跟于英兩位當事人。據(jù)說打那以后,這倆人除了干活的時候能見到外,其它的時間幾乎碰不到面,他們都在刻意地躲著對方。一方面是那時候人們還比較傳統(tǒng)保守,另一方面是我們這些小屁孩們也起了火上澆油、推波助瀾的作用。為此,范老伯沒少訓斥我們。

那連珠般的爆炸聲,是知青們每天勞動的最高潮,也是勞動結束的暮鼓聲。放工后,陳中文都會獨自一個人蹲在河邊蘆葦旁的一塊石頭上,心事重重地洗刷著,他要等到晚飯過后再悄悄地溜回去,免得尷尬人碰到尷尬人。咋能出這樣的事呢?他千萬次地問自己,千萬次地抽自己的嘴巴。

席小娟悄沒聲地出現(xiàn)在河岸邊,站在細軟的沙灘上,看著陳中文抿著嘴兒溫溫柔柔地笑。在我的心目中,席小娟是一個頗有媚氣的女人,看了一眼能讓你有種酒醉的感覺,渾身軟塌塌的,像是踩在云朵里,從此以后就深深地刻在骨子里,以至于終身難忘。這一次席小娟對陳中文主動送上的巧笑,讓他頓時間無所適從,漲得臉脖赤紅青筋突起。

席小娟說:“褲兜破了也不縫補,不是故意作踐人嗎?”陳中文說:“我不是故意的,我咋能干那種缺德事?”

“我說呢,這種下三爛的事咱們知青咋做的出?回去換下褲子,我給你補一補吧。”

“咋好意思麻煩你,你給于英姐解釋清楚就算幫了大忙。”

“還真看不出,你這人一身書呆子氣,還挺會說話。又不全是你的錯,于英姐天性活潑開朗,一天到晚瘋瘋癲癲的,還能鬧不出笑話?”

范老伯趕著羊群來到二人身旁,催促道:“時間不早了,你們倆別只顧說話耽誤了吃飯。”

席小娟答應著幫陳中文收拾起地上的工具,范老伯看著在河水里追逐著的羊群,看著落在河里面大片大片的晚霞,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來:“誰說黃河寬又寬?過河筏子蘆葦編。誰說宋國遠又遠?抬起腳跟望得見?”

陳中文細心地聽著,也跟著唱起來。

“誰說黃河寬又寬?難容一只小小船。誰說宋國遠又遠?趕到宋國吃早飯。”

范老伯興奮地眉開眼笑,抓住陳中文的手,緊緊地握住,大聲說:“我老頭子今兒個總算高山流水遇知音了!”說完,拔出別在腰間的竹笛吹奏起來。

陳中文隨著放聲而歌,輕松、自然、古樸的歌聲,在河流上空、在群山之間飄蕩著。

席小娟雙眼溢彩流光地看著陳中文,不自覺地跟著哼唱起來。

……

陳中文與席小娟回到宿營地的時候,已是暮色四合,他們有說有笑地繼續(xù)發(fā)酵著在河岸邊釀成的歡樂。

席小娟說:“我這是第一次聽懂范老伯唱的歌兒,詼諧、活潑、古樸、典雅,不過他吹的笛子更好聽。”

陳中文說:“歌詞是《詩經(jīng)》里的《河廣》譯文,我曾經(jīng)看過。最難能可貴的是,范老伯對歌譜一竅不通,竟然無師自通地奏出了曲子,并且與那意境是那么地貼合!”

席小娟說:“那咱們一言為定,你要教我唱會這首歌,還要教我吹笛。”

陳中文答應著問:“你這音樂學院的大學生咋的只會跳跳舞,其他的什么也不會?”

席小娟笑笑說:“我呀,就是跳舞也只是皮毛之得。”

程衛(wèi)東正在高高的水塔下洗刷餐具,見陳中文、席小娟又說又笑走進院子,臉上立刻現(xiàn)出不快的表情,說:“咋回來得這么晚,不怕叫狼叼了去?吃過飯還要去公社看戲呢。”

席小娟撒嬌說:“我身邊還有個大活人,怕啥?啥戲?”

程衛(wèi)東甩去筷子上的水,回答說:“《白毛女》唄。”

席小娟一邊往室內(nèi)走一邊哼唱起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飄飄年來到……”

程衛(wèi)東那看似無意實是有意甩出的水滴,濺在陳中文的臉上。陳中文抹著臉,看著他帶著不滿的情緒走進室內(nèi),回過目光仰頭看面前直豎著的高高的水塔。

水塔坐落在我們的村西頭,高高的,圓圓的,遠遠望去,恰似小鬼子的炮樓。我們經(jīng)常在那兒玩老電影《平原作戰(zhàn)》里的一些片段。印象最深的是,我們敲著石塊,學高老頭高聲地喊:“平安無事嘍!”然后就是玩通過日軍封鎖線,分成兩組圍著水塔捉迷藏。

自從這一群知青來了后,我們就再也沒有來玩過。他們在塔下的院子里進進出出著,吃喝拉撒著,反把他鄉(xiāng)當故鄉(xiāng),看那架勢是鐵定一輩子都不能走的了。這也是我們可勁兒地與他們作對的一個主要原因。

知青們要看《白毛女》,需要到山那邊的公社里看,走近路就得坐船去,晚上無月不安全,只能走遠路,過索橋,顫顫悠悠地走過去,看完戲,再顫顫悠悠地走回來,就到下半夜了。沒有大人領著,我們打死也不敢去,據(jù)說山道上經(jīng)常有狼出現(xiàn),曾經(jīng)把一個過路的爺們,逼得跳進河里,直到天亮狼群才撤去。

公社里每當有什么重大活動,都會在晚上進行,數(shù)盞大汽燈高高地掛著,場面甚是壯觀。我能想象到那天晚上,女主角一定是在燈下載歌載舞地唱《北風吹》,人頭攢動的臺下,夾雜著婆娘們呼兒喚女的叫喊聲。好位置早就被占去了,程衛(wèi)東、席小娟、陳中文這些外鄉(xiāng)人只能站在人群外,踮著腳尖看,豎著耳朵聽。他們一個個血氣方剛,有的是力氣。

看完戲,依然是評戲,這是必須的。席小娟后來講,第一個發(fā)言的應該是劉紅衛(wèi),那時候他們已經(jīng)過了橋,興沖沖地走在山脊小路上。劉紅衛(wèi)是個愛挑刺的主,雞蛋也能給找出骨頭來,天不怕地不怕的,誰也不在乎。他工人家庭出身,工人階級是國家的領導階級嘛。

劉紅衛(wèi)說:“扮演黃世仁的演員還欠力度,松松垮垮的讓人感覺在做戲。”

席小娟嚷道:“那還不行?我讓他恨得牙都疼了。”

雙結合說:“這出戲是我的那位同學排練的,據(jù)說他快升革委會副主任了。”

于英說:“我道是誰,原來是那個馬屁精呀,我就瞧不起這號專門投機鉆營往上爬的人物。”

雙結合說:“別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你若能排練出來,我就服了你。”

于英說:“我讓你服干嘛,我又不想拉你的選票。”接著她粗聲大氣地唱起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

劉紅衛(wèi)陡地一聲怪叫:“喜兒呀,你爹對不起你啊。”

于英氣急敗壞撲向劉紅衛(wèi),大喊:“你小子占我便宜,我跟你沒完。”

劉紅衛(wèi)趕忙倉惶躲閃。

程衛(wèi)東喊:“紅衛(wèi),快叫大嬸。”

劉紅衛(wèi)說:“還大嬸呢,是黃世仁的老娘來了。”喊罷,一路往前竄去。

于英叫罵著,隨后緊追不舍。眾人隨著又喊又叫。

于英追上劉紅衛(wèi),揪住他的耳朵連聲呵斥:“你小子再敢不敢了?”

劉紅衛(wèi)苦苦告饒說:“哎喲,哎喲,輕點,就輕一點兒。我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雙結合與眾人氣喘吁吁地隨后趕到,拉開二人說:“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chǎn),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我們也能排練這出戲。”

于英說:“排練就排練,壓過那個馬屁精。若讓那樣的人物當上了副主任,咱貧下中農(nóng)還能有好日子過?”

程衛(wèi)東說:“我們又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別人能做到的事我們也能做到。”說完,他探尋似地望了席小娟一眼。

劉紅衛(wèi)“噗嗤”地笑出了了聲,說:“衛(wèi)東與小娟姐扮大春、喜兒倒挺般配的。”

席小娟微微地“哦”了一聲。

程衛(wèi)東竊喜道:“你說的啥?”

劉紅衛(wèi)說:“咋的,原來你是說著玩呀,動真格的就沒有勁了!”

程衛(wèi)東道:“那你扮黃世仁吧!”

劉紅衛(wèi)說:“讓我扮地主惡霸!你快給我一刀,來個痛快的算了。”

于英說:“不是做戲嗎,看你個孬樣。”

劉紅衛(wèi)說:“那你扮地主婆吧。”

程衛(wèi)東道:“你豈不真要叫她娘!”

于英“唉”了一聲,說:“這是你倆自個愿意叫的,我可沒有逼你們。”

程衛(wèi)東語塞,朝著于英直瞪眼睛。

劉紅衛(wèi)突然高喊:“娘,俺要吃奶。”

眾人嘩地一聲哄笑起來。

于英羞紅了臉瞪著劉紅衛(wèi),惡狠狠地說:“你既然敢扮黃世仁,我就當一次地主婆子成全了你。”

劉紅衛(wèi)干嚎道:“你們這是逼鴨子上架,把我往絕路上推。”說著,他哭起來:“我的爺爺奶奶就是被地主老財逼死的呀。”

雙結合說:“快談成的事情豈不要黃了,小陳你扮黃世仁吧。”

“與小劉一樣,你們再逼我,我就跳崖去。”陳中文邊說邊往路邊挪。

席小娟連忙拽住陳中文的衣襟,訓斥道:“你干啥,不愛干就說話,想嚇死誰不成?”

陳中文說:“我不嚇你們,我動真格的。”

雙結合沉吟有頃,說:“我有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從現(xiàn)在起,誰最后一個回到宿舍誰扮黃世仁。”

程衛(wèi)東與劉紅衛(wèi)連聲贊同,雙結合說完立馬走了,劉紅衛(wèi)與程衛(wèi)東又隨后追趕雙結合去了。

席小娟和于英走出不遠,席小娟不放心地停住腳步回眸望去。陳中文如木雕泥塑一般形單影只立在原地,沒有動彈。

暗淡的星光下,陳中文滿臉籠罩著戚苦的表情。呼呼的山風仿佛變成震耳欲聾的口號聲敲打著他的耳鼓,他仿佛看到被打成右派的父親,戴著高高的紙帽,滿大街地被游斗……

程衛(wèi)東急急返回來,催促席小娟說:“你們倆咋地又不走了?”

席小娟說:“你自個兒走吧,這是你們男人的事情,我們不需要這么緊張。”

程衛(wèi)東猶豫了一下,又急急離去。

于英說:“小娟,你有沒看出來,程大哥對你滿有意思的哦。”席小娟說:“我又不呆,咋能看不出來?”

“你們大學生道道兒多,心里咋想的得讓人家看出來,別讓人家水里火里地受煎熬。”

“我是怕他傷心。從小我就把他當親哥哥看待,只是他還像以前那樣照顧我,我,我有點兒受不了。”

“你是心里對人家沒有那層意思。”

“小陳過來了,咱們先躲起來看著他,他今晚有點稀奇古怪的。”

“你是不是對他有點兒那個?”

“哎呀,你連自己的事都弄不清楚,還淡吃蘿卜咸吃菜整天替別人瞎操心。”

“我這個人呀不及桃李猶言嫁東風,還沒有哪個男孩落在我的法眼里。”

“呸,呸,酸死了。還真看不出來,你的眼界這么高,是不是非部長公子不嫁?”

“雙結合一心往上爬,程大哥有些憨,小陳一身書呆子氣,小劉整天沒有點人形,又專門跟我過不去……”

席小娟忙拉于英躲在一棵松樹后。陳中文經(jīng)過二人躲避處進了一處松林。

林間,夜霧彌漫,松濤如怒,中文如走入迷魂陣一般惶惶地走著。他一個踉蹌絆倒地上,驀地,聽到了一聲令人毛骨悚然、時斷時續(xù)的呻吟聲……

不遠處,程衛(wèi)東坐在地上抱腳呻吟,陳中文走近程衛(wèi)東,蹲下身子,問:“傷得咋樣?”

程衛(wèi)東回答說:“不咋樣,我是傷在心里呀。”

于英,席小娟站在近處看著面前的一切。

程衛(wèi)東說:“我死也不會扮黃世仁的,我是資本家出身啊。”

陳中文默默地扶起程衛(wèi)東,攙扶著走去。席小娟欲上前幫忙,被于英拉住。她們倆看著二人走出松林,越過一片草地,消失在山谷中。

后來的結局是陳中文扮了黃世仁,白毛女劇團就正式成立了。按理說,這一次打賭程衛(wèi)東必輸無疑,他與陳中文走的是同一條路,并且患有腳傷,絕對沒有陳中文走得快。

雙結合與劉紅衛(wèi)是第一撥回到駐地的人,房間內(nèi)雙結合一手端蠟火,一手在劉紅衛(wèi)的背上涂藥水。

劉紅衛(wèi)呲牙咧嘴抽著涼氣,說:“這一跤摔得我可真夠嗆。老程、小陳兩個咋還沒有回來?”

雙結合說:“他們要早回來了,你扮黃世仁?”

劉紅衛(wèi)明白過來說:“你這法子看起來公平,可骨子里把小陳給坑了。他來的時間不長,咋能熟悉這里的地形?”

雙結合說:“你知道啥?黃世仁這角色非他莫屬。”

劉紅衛(wèi)直起身子說:“原來你先入為主早就安排好了。”

雙結合自豪地說:“不知人不識人咋能會用人?”

劉紅衛(wèi)說:“還是領導水平高,我是虛驚了一場又白遭了一頓罪!”

他們兩個說這些話的時候,被恰巧趕到的陳中文、程衛(wèi)東聽了個一清二楚,陳中文苦笑著對程衛(wèi)東說:“你先進去吧。”

程衛(wèi)東抬腳跨過門檻,走進屋內(nèi),一屁股坐在床上,抱起腳唧唧歪歪地直喊疼。

席小娟、于英走近陳中文,關切地望著他。于英憤然道:“太欺負人了,找他們?nèi)ァ!?/p>

陳中文攔住二人,神色坦然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這是板上釘釘?shù)氖虑椤!?/p>

劇團成立后,忙壞了雙結合。他一整天得了羊癲瘋似的,滿嘴噴著蘑菇渣,抱著劇本一邊翻一邊唱。

我們村曾經(jīng)排練過《白毛女》,范老伯當導演,又扮楊白勞。由于地處山區(qū),也不需要布景,逢年過節(jié)的唱上幾個片段,也不做作,只圖個熱鬧。故事情節(jié),劇中人物,還有那些精彩的唱詞、臺詞,我們隨口就能溜出來。

知青們排練《白毛女》,也有我們鄉(xiāng)下人沒有的優(yōu)勢,比如那字正腔圓的對白,嘎嘣甜的唱腔,像極了原劇的扮相,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陳中文被“欽定”為“黃世仁”后,除了排戲,一天到晚只知道埋頭鏘鏘地鏟石,鏟石聲刺耳又暴烈,汗水往往濡濕了他的前胸后背。

村里人說,世上最難聽的四種聲音就是:敲破瓢,銼鋸條,鏘鍋鏟子,老驢嚎。陳中文的鏟石聲屬于第三種,有過之而無不及,讓人聽了特鬧心。他的心里憋著數(shù)不盡的冤屈呢!

劉紅衛(wèi)永遠屬于樂天派,一天到晚沒心沒肺嘻嘻哈哈地干著活。陳中文裝滿車,劉紅衛(wèi)就把碎石運出去,于英還給他拉車子,他總忘不了尋找一切機會,跟于英斗嘴。

劉紅衛(wèi)搭起車,于英拉車,車子未動。于英“咦”了一聲,回過頭訓斥說:“咋的了?是不是沒有吃飽飯?”

劉紅衛(wèi)嘻嘻一笑,說:“飯是沒少吃,只是你小妮子身份變了,地主婆子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咋還能參加生產(chǎn)勞動?”

于英把繩子往地上狠命一摔,雙腳蹦跳起來,氣急敗壞地一通踐踏,說:“你說話咋專門作踐人?那角色你喜歡你扮去!”說著眶里爬滿了淚水。

劉紅衛(wèi)說:“不是說著逗你樂嗎?又何必當真呢!”

于英說:“你以后甭提舞臺上的事,又不是往臉上抹粉,也不是床被子拉身上蓋能遮體。”

劉紅衛(wèi)說:“好、好,我聽你的。”

“幾家歡樂幾家愁。”程衛(wèi)東得償心愿,與席小娟成了一對,一整天勁頭十足地撬石塊,臂上的腱子肉迎著日光鼠子一般跳動著。被他撬下的一塊塊巨石悶雷一般沿著斜坡一路隆隆著滾下去,弄得谷底下的人們不斷地尖叫著東躲西藏著!

村東頭古槐下的平地,成了知青們的排練場。每到傍晚,我和山娃子們就會從家里拿出草墩、木凳什么的搶占有利位置,在地上劃出杠杠,標注出自己的勢力范圍。為了占地方,孩子們之間沒少爭斗過,我的臉上直到現(xiàn)在還留有被山娃子抓撓過的疤痕。

雙結合為了搞“創(chuàng)新”,硬是加了一個道具,這個道具是一群活物,它們咩咩地叫著,被劉紅衛(wèi)趕進了場。羊們起初感到挺稀奇的,剛剛兒啃完了草,又被請來遛遛圈兒,它們望望人們,人們望望它們,然后就聽到了敲鑼打鼓聲,又看到劉紅衛(wèi)又說又唱起來,它們也跟著可勁地叫起來,漸漸把劉紅衛(wèi)的唱聲壓了下去。

劉紅衛(wèi)越是急,羊們越是叫,氣得他朝著頭羊打了一鞭子,羊們立刻驚散而去。頂?shù)沽髓尮募茏樱敺死蠇寢專斄藗€人仰馬翻一派混亂。頭羊的兩角還掛著一塊用來舞蹈的大紅綢,沿街飄飄悠悠地舞動著,煞是壯觀。

劉紅衛(wèi)哭喪著臉,摘下頭上的破氈帽擲在地上,叫道:“他奶奶的,老子不干了。”

雙結合撿起破氈帽撣去泥土,給蹲在地上的劉紅衛(wèi)戴上,說:“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我們的同志,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成績,要看到光明,要鼓起勝利的勇氣。”

劉紅衛(wèi)說:“趕一群羊上舞臺不是給我出難題嗎?對我而言,只有黑暗沒有光明。”

雙結合說:“你不能這么說,我們要超過人家,就得有過硬的本領,有自己的絕活。”

范老伯趕著羊群返回來,羊兒靜靜地立在場地上,看熱鬧的人群漸漸歸攏過來。

山娃子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爹爹錢少不能買,扯上了二尺紅頭繩,給我喜兒扎起來。哎!扎呀扎起來。”

眾小孩唱:“人家的閨女有花戴,我爹錢少不能買,扯回來二尺紅頭繩,給我扎起來。哎!扎呀扎呀扎起來。”

雙結合對劉紅衛(wèi)說:“看連三歲小孩都能唱上個三句兩句的,咱們咋能還不如個小孩子?”

范老伯把鞭子遞給劉紅衛(wèi),說:“雁無頭不飛,羊無頭不走。牽牛要牽牛鼻子,管羊要管領頭羊。”

劉紅衛(wèi)為難地說:“讓我調(diào)弄這些畜牲們,真是比上天還難。聽說你以前扮過楊白勞,也算一個吧。我,我情愿扮穆仁智。”

于英說:“你呀天生扮反面人物的料,演不了正角。”

孩子們指著劉紅衛(wèi)又跳又叫:“劉紅衛(wèi),穆仁智。穆仁智,劉紅衛(wèi)。”

山娃子腆肚挺胸走出:“我有四件寶貝身邊藏,一枝香來一支槍,一個拐子一個筐,見了東家就燒香,加了佃戶就放槍,能拐就拐,能誆就誆。”

我指著山娃子喊:“你的良心大大的壞了!”

對于是否讓范老伯參與劇團演出,知青們回去后七嘴八舌地展開了一場大爭論。

劉紅衛(wèi)說:“這個角色我確實扮不了,范老伯能扮為啥不用人家?”

雙結合問:“這是咱們知青自己排的戲,他給橫插進一杠子進來算咋回事兒?”

劉紅衛(wèi)說:“意義深遠呢,這叫工農(nóng)結合城鄉(xiāng)結合,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又一勝利。”

于英說:“你們倆別爭了,咱們要做就做出個樣子,要不就算了。”

程衛(wèi)東說:“讓范老伯扮楊白勞吧。只要能把事情辦好了,就別患得患失。”

席小娟說:“范老伯土改時扮過楊白勞,多次隨軍慰問演出,輕車熟路。”

雙結合不情愿地說:“既然大家都同意就這么定了吧。小劉也別無事一身輕,瞅空把這一套本領學過來。”

劉紅衛(wèi)松了一口大氣,說:“行,咱服從分配。”

雙結合說:“咱們躲家里閉門造車也搞不出個名堂,喜兒這角色技術性要求強,是全劇成敗的關鍵,小娟雖然也會舞蹈,響鼓也得重錘敲,明天衛(wèi)東就陪小娟去公社學舞蹈。”

程衛(wèi)東瞟了席小娟一眼,爽快地點頭答應了。

雙結合說:“小陳、小劉就與范老伯邊生產(chǎn)邊學習。”

陳中文、劉紅衛(wèi)也點頭答應了。

雙結合說:“你們也要提高警惕,不要被他的四舊思想給腐蝕了。”

陳中文微笑著的臉又僵住了……

席小娟去公社里學習的時候,正是滿山紅遍的秋日,程衛(wèi)東背著背包,大兜小兜占滿雙手,亦步亦趨地跟著席小娟,興高采烈地跟人們打招呼。

那天,在一處向陽的山坡上,范老伯席地而坐,陳中文站在他的身側,二人橫笛一高一低合奏《過河》樂曲。不遠處,劉紅衛(wèi)一邊甩著鞭子牧羊一邊哼唱著。

“大風大雪吹的緊,十家燈火九不明。人家過年咱過關,窮富過年不一般。東家門里有酒肉,佃戶家里無米面…”

那些不聽話的羊們,偏偏是劉紅衛(wèi)讓它們往西走,它們就往東蹽,氣得劉紅衛(wèi)又蹦又跳地叫罵著。

席小娟在山道上一步一回頭地走著,她是多么期望陳中文來送送她啊。可陳中文就是沒有來。席小娟聽著時隱時現(xiàn)的笛聲,眼淚汪汪地走了。

席小娟到了公社里,教她舞蹈的是從北京芭蕾舞劇團下放來的張姨。名師出高徒,在她的指導下,席小娟進步得也快。半個月后,培訓結束了,還是程衛(wèi)東來接的席小娟。

程衛(wèi)東要走橋,席小娟要渡船。席小娟明了程衛(wèi)東的意思,他是要延長與自己接觸的機會。程衛(wèi)東也明了席小娟的意思,她是要及早地見到陳中文。而他只得依著她。

程衛(wèi)東與席小娟站在河岸上,看著渡船愈來愈近,程衛(wèi)東幾經(jīng)躊躇抓住這難得的機會,對席小娟說:“我……你……你知道人們都在臺下呼我啥?”

席小娟遽地抬頭問:“啥?”

程囁嚅著說:“他們呼我大春!”

席小娟不自然地笑笑,說:“那是做戲,他們亂叫啥!”

程衛(wèi)東:“我真希望他們就這么永遠地叫下去。”

席小娟趕忙岔開話,說:“其實你也不必為家庭出身背包袱,你祖父解放前只是給資本家管過賬。”

程衛(wèi)東頹然地說:“哎!你咋就不明白我的意思。”

船工撐著船一靠岸,席小娟一縱身跳上去,程衛(wèi)東也隨著跳了上去,他們倆一前一后地坐下來,小船緩緩地向河中駛去。

程衛(wèi)東陰沉著臉,憂心忡忡看著西天上成魚鱗狀的晚霞。

席小娟撩起筏邊的流水,賞心悅目地看著水中的落霞,輕輕地哼唱起來:“北風那個吹,雪花那個飄,雪花飄飄年來到……”

船到中流,程衛(wèi)東突然縱身跳入河中。筏子失去控制,在河中打轉。席小娟嚇得連聲尖叫。

船工手忙腳亂撐穩(wěn)筏子,沖剛剛露出水面的程大喊:“咋回事,你?”

“放心吧,我沒事兒。”程衛(wèi)東笑笑,劃動雙臂奮力向岸邊游去。

席小娟看程衛(wèi)東漸游漸遠的身影,一種愁思涌上心頭。

“這小子有病,八成是吃錯藥了。”船工說。

席小娟去了公社后,知青們除了勞動就是排戲,整天忙得團團轉,就連劉紅衛(wèi)也仿佛洗面革新浪子回頭金不換了,不但不跟于英斗嘴,仿佛連見面的時間都沒有。于英就這樣形單影只煢煢孑立地生活著,對于席小娟的歸來,最興奮的當然就是她了。

席小娟剛剛回到駐地,于英就纏著她跳芭蕾。席小娟剛剛表演完一個片段,于英仍然興致盎然地大笑著,說:“小娟,你再走幾步貓步我看看。”

席小娟踮起腳尖,又走了幾個舞步。

于英從凳上站起身子學席小娟,不曾想腳下一歪,哎喲一聲差點跌倒,情急之中扶住了劉紅衛(wèi)。

眾人大笑。

劉紅衛(wèi)推開于英,說:“你咋能跟娟子姐比,你那腳是牛腳,死牛蹄子不分丫。”

于英指著劉紅衛(wèi)氣呼呼地說:“你真是初生的牛犢不怕虎,再瞎咧咧,看我不剝了你!”

劉紅衛(wèi)哦了一聲,翻了翻眼皮沒有回腔。

眾人看著劉紅衛(wèi)那個難受樣,又哄笑起來。

程衛(wèi)東說:“紅衛(wèi),別只打著手電照人家的短處,你還趕著羊哥哥和羊姐姐們滿臺子竄呢?”

劉紅衛(wèi)說:“說的啥?我?guī)缀踝隽艘磺锾斓难蛸模凇峨u毛信》里扮主角都沒有問題了。”

于英說:“你這人三分本領七分靠吹,別只神吹海聊的給嘴過一下年,到時候可得說出來道出來從腰里撈出來。”

雙結合說:“紅衛(wèi)是長本事了,成了羊祖宗,他叫羊往西走那些畜牲就不敢往東蹽。”

眾人又是笑。

劉紅衛(wèi)說:“只是我咋也進不了角色,到了臺上,扯開嗓子就干嚎嚎,感覺少喝了兩桶水似的。”

于英說:“你可真成了羊祖宗,待會兒喂騾子喂馬連你一塊捎帶伺候著。”

劉紅衛(wèi)埋怨說:“你看你,只準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往后我還得先出口為強,省得讓你占了先。”

席小娟笑著問:“噯,小陳呢,咋這么長時間了還沒有見到他?”

于英說:“怪著呢,我也沒有見到他。”

劉紅衛(wèi)說:“可能又跟范老伯學戲去了。”

程衛(wèi)東說:“學戲?還不知道學了些什么東西。”

席小娟聽著程衛(wèi)東的話,心中一沉,不再言語,在心里默默地嘆了口氣。

席小娟來到村東頭影影綽綽地看到,陳中文與范老伯坐在古槐下,親切地交談著,她不由哀怨地嘆了一口氣,接著聽到范老伯對陳中文說:“不愧是讀過大書的人,你的古學功底深厚確實難得。”心頭又滾過一股暖流。

陳中文回答道:“不瞞老伯,我父親以前是一位民俗學家。”

席小娟在心里說,原來是這樣啊,怪不得陳中文與同伴們相處時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也是土得掉渣的右派分子。”范老伯爽朗地說著哼唱起來,“支起橫木就算門,橫木底下好棲身。泌丘有水水洋洋,清水填腸也飽人。難道吃魚一定要吃黃河大鳊魚?難道娶妻一定要娶齊國姜家女?難道娶妻,一定要娶宋國子家大姑娘?”

陳中文說:“老伯唱的是《陳風》中的《橫門》。橫門之下,可以棲遲。泌之洋洋,可以樂饑。豈其食魚,必河知魴?豈其娶妻,必齊之姜……”

席小娟悄然出現(xiàn)在二人面前,笑瞇瞇地說:“你們一老一小談得挺投機呀。”

范老伯笑著說:“娟子回來了,是來找小陳吧。”

席小娟嬌嗔地說:“我找他干啥?他現(xiàn)在樂不思蜀,哪里還有什么人在他眼里!”

陳中文歉然地笑笑,站起身。

范老伯說:“小陳在跟我學戲呢。”

席小娟說:“你們倆臺上敵我相爭冰炭不容,臺下卻晝夜黏糊在一起,真是既對立又統(tǒng)一,《矛盾論》算是學到家了。”

范老伯:“娟子呀,你就別冷諷熱嘲的了,打你走后小陳整天念叨你呢。”

席小娟攙住范老伯,眼睛火辣辣地盯著陳中文,問范老伯:“真的嗎?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他了呢。”

席小娟回來后第二天的晚上,就在古槐下高高搭起的戲臺上作了匯報演出,這是我一生近距離觀看到的最好的舞劇。這次演出博得了鄉(xiāng)親們的一陣陣掌聲,我與山娃子等孩童破天荒里沒有鬧,都靜靜地觀看著,神情隨劇情時喜時悲著。

演出結束后,我們就跟到知青點,聽他們在院內(nèi)討論戲,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們討論戲時的場面,比舞臺上的演出還要精彩。

劉紅衛(wèi)說:“中文使壞的那個動作要放開些,不要兩手扎撒著像老太太捉雞似的。”

知青們笑,我們也笑。

劉紅衛(wèi)笑著手不自覺地搭在于英的肩上。

于英尖叫一聲甩開劉紅衛(wèi)的手,斥責道:“你爪子搭哪了?”

劉紅衛(wèi)搓著雙手訕笑著:“別誤會,咱是做個樣子給大家看看。”

于英說:“你狗爪子再亂抓撒,看我饒不了你。”

劉紅衛(wèi)伸伸舌頭說:“這么厲害!今晚我要做惡夢了。”

眾人又是大笑。

席小娟笑著有意無意地攙住了陳中文的胳膊,陳中文仿佛沒感覺到似的,任她攙著,跟著大家一起開心地笑。

那一晚的笑聲,把天上的月亮都笑落了,緩緩地向水塔后面歪斜而去。

我們不再編排于英了,轉而把槍口對準了程衛(wèi)東和席小娟。每當看到程衛(wèi)東、席小娟向采石場走去,我們就會哄涌過來尾隨叫喊:“大春、喜兒,喜兒、大春……”

我看到程衛(wèi)東都是眼角溢著笑厲聲呵斥,他越是呵斥,我們越是更加起勁地叫喊。程衛(wèi)東深諳“呵斥”之道,知青們剛來的時候,程衛(wèi)東逗弄山娃子說:“你再喊我爸,看我不打斷你的腿!”山娃子一聽撒腿就跑,跑到安全距離高喊:“爸,爸,俺的那個親爸,你就是抓不到我!”鬧出了很大的笑話,結果丟了我們鄉(xiāng)下人的臉!

在我們起勁地叫喊聲中,席小娟終于滿面羞臊極傷心地哭出了聲。程衛(wèi)東一邊驅(qū)趕著我們,一邊假惺惺地安慰她說:“小孩們胡鬧,別跟他們較真兒。”

小娟姐能不較真嗎?我們村的大懶漢潘東看上了村花——秀姑,央媒人上門提了好幾年親,都沒有得逞。潘東后來對我們威逼利誘,讓我們看到秀姑就喊潘東,我們喊了不到半年,秀姑就扛不住了,松了口說,自古都是好漢無好妻,懶漢娶花枝,也就認命了。可秀姑自從嫁給潘東后,每天門里門外地忙乎不說,還經(jīng)常挨潘東的揍。潘東打人,那不叫打人,是打牲口,用馬鞭抽,抽得秀姑渾身上下滿是血道道,那個遍體鱗傷哪!……

我與山娃子一伙喊著席小娟,眼瞅著秀姑被潘東打得滿村子跑,像一披頭散發(fā)的女鬼慘叫著,哭嚎著……我喊著喊著,聲音低了下去,最后就沒了聲響兒,我怕席小娟走秀姑的老路。盡管我還是一個孩童,人知未啟,但我懵懵懂懂地感到,小娟姐喜歡的是陳中文。

若干年以后,當了老師的席小娟,在我上了大學年假回來看她的時候說,她在采石場里第一眼看到陳老師,頓覺眼前閃過一道銀亮的電弧,她被陳老師擊中了,今生今世跟定了他,“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說的那么決絕,又是那么地讓我羨慕、嫉妒、恨。

我在大學里咋就沒遇到這么一個女孩兒,為了我可以下油鍋,可以吃老鼠藥?我都是去追人家的!人家連眼皮都不翻一下,都不看我一眼,弄得我特沒趣,只好橫眉冷對秋波,昂首敢為光棍。我看見個漂亮女孩兒,就吹口哨,就罵人家騷貨,她們都理我了,都罵我神經(jīng)病。就連她們的男朋友也理我了,我被一拳打趴地上,老半天也爬不起來。我們系里那個最丑的女孩兒,從我身邊款款走過,也不拉兄弟一把,看都沒有看一眼。我在她的眼里,連一塊地磚都不如,甚至連個臭屁都不是!

輔導員找我談了好幾次話,見我仍是屢教不改我行我素,最后無奈地說,要不給你介紹一個吧。我都成革命老干部了,上級都給我配給媳婦了,而且還是個大學生,我至少得享受到師級待遇呢!我說好啊,輔導員說某某某,我媽呀一聲慘叫起來,我說你把我殺了算了。輔導員說,我殺你干啥,我是怕你出問題,才出此下策的!他給我介紹的就是那個不拉兄弟一把的丑女孩兒,看把她脹飽的,輔導員都成給她牽紅線的月老了!也就在那時,我醒悟過來,這男女之間的情事,只捅火的棍子一頭熱是不行的,人家對你不是熱情得抱著一團火,甚至連丁點兒火星都沒有,你不是在浪費感情自找不痛快嗎?我明白了席小娟,更替程衛(wèi)東不值。我向輔導員不住地下保證,一定痛改前非,一定重新做人,今后絕對不做這二百五的營生。輔導員起初不相信,后來看我肩膀一聳一聳傷心欲絕地哭了,才將信將疑地放我走了。

那時候,我們只要一看到陳中文,就會向他一邊擲石塊一邊喊,打死他,打死這個大壞蛋。陳中文就會在石雨中狼狽不堪地躲閃著,有一次他躲閃不及被石塊擊中,痛吼一聲抱住頭蹲坐地上,鮮血立馬從他的指縫里噴涌而出。我們見闖了大禍,驚叫著四散逃去。席小娟跑過來扶起陳中文,大聲地哭叫著,而程衛(wèi)東卻獨自默默走開。

我們怕陳中文告我們的狀,回家免不了挨一頓揍,就悄悄地尾隨知青們到了采石場。我們看到陳中文仍然在采石場內(nèi)鏟石渣,鮮血潤得繃帶紅紅的。程衛(wèi)東掄錘狠命砸石塊,他的腳下,石塊應聲碎裂,碎石向四周飛濺。他一定把石塊當陳中文給錘了……

后來山娃子告訴我,就是程衛(wèi)東用兩包餅干賄賂他們,讓他們喊的。操他那個奶奶,怪不得山娃子一桿人物喊得那么起勁那么兇呢,反正以后我是堅決不喊了,這不僅僅是因為沒撈著吃上餅干,還因為事發(fā)后,范老伯為陳中文鳴不平,挨個兒告了我們的狀,我們自然落不了那一頓的痛揍。

天一抹黑,正是鳥兒歸巢的時候,我們這個屁股大小的村子里已是孩子哭老婆叫,漢子氣得胡亂跳,家家戶戶雞犬不寧,像是小鬼子進了村似的,直鬧到星落月兒圓……

那段時間,知青們把演戲當成主業(yè),也不上采石場勞動了,那一連串的爆破聲也聽不到了。采石場反而成了我們的天下,我們在空曠的采石場里,爬上爬下著,演《上甘嶺》、演《智取威虎山》。我和山娃子為了掙扮楊子榮,比賽著看誰能最先爬上那塊屏風似的石壁上,他奶奶的神了,結果我們誰也沒有爬上去。

山娃子是善于爬高的主,他圍著石壁團團地轉,就像一只狐貍圍著雞窩打轉那樣,我都看到他急得長出尾巴來了。我是不要命的主,我正抓著一棵蒿草往上爬時,卻被人托舉下來,扔到地上,屁股被石頭咯得生疼,就差抹淚哭了。

把我托舉下來的是雙結合,他一反常態(tài)沒有訓斥我,而是和同伙們死了娘一般,哭喪著臉默默地干起活來。我發(fā)現(xiàn)里面缺了陳中文和席小娟,一共七八個知青,突然間少了他們倆,就像八月十五的月餅被啃了一口,缺了一大半似的,讓人受不了。

走出采石場,我聽到了一個爆炸性的新聞,陳中文被打傷了,打人的是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這是怎么回事兒?不是軍民團結如一人,試看天下誰能敵嗎?

原來是劇團外出勞軍演出,陳中文演得太賣力,演得惟妙惟肖,一名解放軍戰(zhàn)士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把他給打了。

劉紅衛(wèi)天生是扮反面角色的料,他是個沒心沒肺的家伙,整天愛搞惡作劇,沒有事也能搗鼓出點事兒來。他扮演的穆仁智,滑稽可笑,讓人恨不起來。而陳中文對劇本理解得深、透,把握得精準,他往臺上那么一站,人沒說話,從骨子里透出來的那個壞,叫人恨得牙根癢癢,真想把那黃世仁一腳給踹死。

陳中文剛剛上臺就出事了,他出事的那個片段,我當時模模糊糊的,成了我多年的一個結。我上了大學后,特地到學校圖書館里查了查。

……

楊(欲沖出門去):“……我……我去找個說理的地方去!”

穆(拍案):“哪里說理去!縣長和少東家是朋友,這就是衙門口,你到哪里說理去!”

楊(驚住):“我……我……”

穆(又緩和地):“老楊,不行啊!胳膊抗不過大腿,我勸你寫個文書按個手印,不就結了嗎!”

……

黃(聲色俱厲):“咱們還嘴硬?楊白勞!告訴你,今兒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對穆)快給他寫文書!”

穆(寫文書,念):“……立約人楊白勞,欠東家租子一石二斗,大洋二十五塊五毛,因家貧無法償還,愿將親生女喜兒賣與東家,以人頂賬,兩廂情愿,絕不反悔……”

原本是齊嶄嶄坐在馬扎上觀看演出的解放軍戰(zhàn)士們中,突然一名高個戰(zhàn)士蹦跳起來,來了個燕子三抄水,“嗖”地一聲跳到戲臺上,朝著陳中文猛地踹了一腳,陳中文慘叫一聲,抱著下身緩緩倒下。那名解放軍戰(zhàn)士被按住,陳中文被抬下,一場勞軍大戲戛然而止。

陳中文在部隊醫(yī)院里休養(yǎng)了半個月,除了有那位解放軍戰(zhàn)士陪護外,還“因禍得福”地得到了席小娟的照料。他時時地感受著席小娟胸中熊熊燃燒著的那把大火,不時地看到席小娟眼中的那兩顆火苗,但他卻盡力躲避著,盡力地壓抑著。他有所顧慮。

在那個秋風瑟瑟,蘆花飄雪,群雁南飛的早晨,陳中文出院了,席小娟攙著他站立在蘆葦旁百感交集地望著河對岸。

席小娟問:“剛出院又趕了很長的一段路,累了吧?”

陳中文說:“還行,謝天謝地,這么快就痊愈了。”

“醫(yī)生說還要靜養(yǎng)一段時間呢,”席小娟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柔柔地說,“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陳中文仿佛充耳未聞毫無反應。

席小娟熱切地望著陳中文,問:“你真的沒有聽懂?”

陳中文長嘆一聲:“我又不是梁山伯那個書呆子,咋能聽不懂?”

“聽你這么說,我就更慘了,都二十世紀了,我連那個苦命的祝英臺也不如。”席小娟苦笑著,眼眶里涌出淚水。

陳中文說:“我右派家庭出身,你跟了我會受牽連的。”

席小娟說:“在我的眼里,你比那些正人君子還要可敬可愛,即使受了牽連我也無怨無悔。”

陳中文把席小娟緩緩地攬入懷中深情地望著,二人忘情地吻起來,蘆花大雪一般迷亂地飛舞著……

兩只水鳥掠過河面相偕向遠處疾飛而去……

陳中文、席小娟回來后,成雙成對大大方方地進進出出著,程衛(wèi)東強烈地感受到了這種不同尋常的變化。他在采石場里心事重重地掄錘打炮眼,看到席小娟與陳中文肩并著肩又說又笑地鏟石渣,手中的錘子掄空,砸在正在掌鉆的劉紅衛(wèi)手上,劉紅衛(wèi)抱住手大聲嚎叫起來……

蘆花飄盡,大雪來臨,采石場里冰封雪凍,知青們沒有了活計,躲在駐地學習老三篇。雙結合、劉紅衛(wèi)一邊烤火一邊嘮嗑。

雙結合說:“咱們劇組正月初五要參加地區(qū)組織的文藝匯演。”

劉紅衛(wèi)說:“壞事也能變成好事,小陳挨了那一腳,咱們劇組的名氣更大了。”

雙結合問:“楊白勞這角色你到底能不能扮?”

劉紅衛(wèi)趕忙回答說:“就我那水平?真?zhèn)€是四六不夠調(diào)!”

雙結合說:“咱們劇組清一色的知青就好了,多了個范老頭就顯得不倫不類的。”

劉紅衛(wèi)點頭說:“也是這么個事情,那我試試看吧。我回城的事你也要給考慮考慮。”

雙結合說:“沒問題,咱得想個辦法讓他退出去。”

劉紅衛(wèi)歪頭盯著裱糊墻上的舊報紙,看了一會兒,說:“這不就有辦法了。”

雙結合湊近墻輕聲讀著:“紅衛(wèi)兵向舊思想舊文化舊風俗舊習慣發(fā)動猛烈攻擊。八月二十以來,首都紅衛(wèi)兵紛紛走上街頭,到處張貼革命傳單和大字報,到處集會演說……”

劉紅衛(wèi)說:“這樣就師出有名了。只是不讓他演戲了,能把他給難受死。”

雙結合起身說:“這老頑固一頭小辮子,隨便扯一根就能把他拉下馬。”

雙結合從施工棚墻壁上揭下那張舊報紙,率領劉紅衛(wèi)和程衛(wèi)東一路闖進范老伯的家,他理直氣壯地念著報紙上的內(nèi)容,就像一個老太監(jiān)念圣旨,劉紅衛(wèi)、程衛(wèi)東成了抄家的御林軍。

程衛(wèi)東抱著一摞摞線裝書,扔院子里,劉紅衛(wèi)一本本撕扯開扔進火堆里,大火熊熊燃燒著,燎烤著范老伯揪心摘肺一般痛苦萬分的臉。

范老伯看著雙結合念手里的那張舊報紙,像被念了咒似的站在雪地里……

雙結合回到駐地后盤腿坐在床上翻看《詩經(jīng)》,似懂非懂地讀著。

“誰謂河廣?一葦杭之。誰謂宋遠?跂予望之。誰謂河深?……”

雙結合讓劉紅衛(wèi)把陳中文從外間叫進來,放下書本意味深長地看著陳中文,說:“你是下鄉(xiāng)知青,要站穩(wěn)革命立場,徹底揭露范老頭利用封建糟粕,拉攏腐蝕革命知青的反革命罪行。”

陳中文說:“這不能算封建糟粕,《詩經(jīng)》成書于春秋時期,那時候還處在奴隸社會。”

雙結合冷笑道:“這么說他的罪行就更大了,四季春為首,最古老的東西也是最反動的東西。”

陳中文凄然一笑。

劉紅衛(wèi)指著書本問:“這首詩就是他經(jīng)常唱的《河廣》,是吧?”

陳中文未作回答。

雙結合說:“你不說話就是默認了,他教你唱過?”

陳中文說:“我自己會唱。”

雙結合問:“你是咋學來的?”

陳中文一時語塞。

劉紅衛(wèi)說:“你老實承認了吧,咱們知青要經(jīng)受住大風大浪的考驗。”

雙結合威脅說:“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壞蛋。準是你那老右爸爸教你的,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你再頑固不化后果自負!”

范老伯一腳踏進宿舍,說:“不要再逼小陳了,你們需要啥話,我回答你們。”

雙結合冷笑:“這么說拉攏腐蝕革命知青的罪行,你是供認不諱了?”

劉紅衛(wèi)拍書,大喝道:“你宣傳剝削階級思想,妄圖推行復古主義。”

范老伯問:“學習優(yōu)秀文化,咋能是復古?”

雙結合說:“是反其道而用之吧,黃河寬宋國遠的,不是復古又能說明啥問題?”

范老伯問:“《愚公移山》是老三篇之一,你們咋不說是復古主義?”

劉紅衛(wèi)說:“你這是拉大旗做虎皮,掩蓋自己的罪行!”

雙結合說:“你獨辟蹊徑與偉大領袖分庭抗禮罪不容赦。”

陳中文說:“你們,你們……”

范老伯說:“孩子,別擔心,天塌下來有個人頂著就是了,我獨身一人無牽無掛的,怕啥?!”

范老伯說完與陳中文走了出去,程衛(wèi)東闖進來道:“反了,反了,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我們要堅決反擊他們!”

雙結合說:“我們緊急開個會,好好研究一下這個問題。”

知青們集合后,程衛(wèi)東提議說:“我們要開他們的批斗會,清除他們的腐朽思想。”

于英說:“我反對,對待革命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溫暖,要以說服教育的方式幫助他們。”

劉紅衛(wèi)說:“啥?再對他們溫暖些,復古主義的小草就長成參天大樹了!”

程衛(wèi)東說:“小于給了我們一個有益的提示,那就是給他們兩個的定性問題。毛主席說,革命的首要問題就是要分清敵友,只有分清敵友,才能團結真正的朋友,以攻擊我們共同的敵人。”

于英說:“你把革命同志混淆為敵人,豈不是敵友不分?”

劉紅衛(wèi)說:“群眾是劃分為階級的,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就有左中右。”

席小娟躲在一角,憂憤、緘默地聽著。

雙結合看程衛(wèi)東有公報私仇的嫌疑,怕跑了題,最后定調(diào)說:“這個問題權且這樣處理,讓他們白天勞動改造,晚上寫檢查自省,我們大家?guī)兔ν炀龋P于是敵是友問題,現(xiàn)在定論還為時過早。就要進行文藝匯演了,我們要以大局為重,以優(yōu)異成績向黨匯報。”

于英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要正確區(qū)分和處理兩類性質(zhì)不同的矛盾。”

席小娟感激地望著敢于仗義執(zhí)言的于英。

就這樣,陳中文被劃了出去,白天跟著范老伯上山打炮眼炸石頭,晚上回來寫檢查。采石場再次響起隆隆的爆破聲,炸起的石塊流星雨一般地落著,騰起的煙云與冬云與夕陽凝在一起,久久不散。

十一

晚飯時分,劉紅衛(wèi)端著稀飯,蹲地上喝著。一聲炮響隱隱傳來,一顆石子從天而降直墜在劉紅衛(wèi)的飯盒里。劉紅衛(wèi)的飯盒丟落地上,他的胸前、臉上濺滿飯菜,他被燙得跳起,大叫:“娘的,這炮今兒個咋這么邪乎?”

于英走過來幸災樂禍地說:“這叫無事家中坐,禍從天上來。凡事都不能做絕了,天理報應看來一點不爽。”

劉紅衛(wèi)惱羞成怒地問:“你啥意思?”

于英說:“你咋呼啥?就沒見過這樣的傻瓜,連一句人話都聽不懂。”

劉紅衛(wèi)收拾地上的碗筷,說:“好男不跟女斗,我服了你還不行?”

席小娟臉色煞白地從外面闖進院子里,哭喊道:“范老伯,他、他被啞炮炸死了。”

眾人聞言紛紛向采石場跑去。待趕到采石場時,采石場內(nèi)仍然硝煙滾滾,屏風般的石壁上涂染著范老伯的鮮血,幾棵小樹上掛著的布條條隨風舞動著,陳中文蹲在石壁下嗚咽不止,席小娟、于英不由地嚎啕大哭。

出殯那天,知青們參加了范老伯的葬禮。陳中文看著靈柩被緩緩放進墓穴,一座墳堆高高壘起。他不由地悲從中來,情不自禁地唱起范老伯生前最喜愛的《過河》歌。

“誰說黃河寬又寬?過河筏子蘆葦編。誰說宋國遠又遠?抬起腳跟望得見……”

知青們驚異地看著陳中文。

陳中文毫無顧忌地繼續(xù)唱下去:“誰說黃河寬又寬?難容一只小小船。誰說宋國遠又遠?趕到宋國吃早飯……”

陳中文的歌聲慷慨激昂,穿云裂帛,攝人魂魄,驚呆了在場的每一個人。

喪禮剛畢,陳中文一回到駐地,被程衛(wèi)東一拳打倒在地,押著游街示眾。我們這些小屁孩們跟著滿大街地轉,往他身上扔石塊。

于英把我堵在胡同里,使勁地扯拉我的耳朵,疼得我豬八戒一般地嚎叫,于英嘴里不停地罵著:“小白眼狼,再跟著胡鬧,我就割掉你的小雞雞,讓你當太監(jiān)去。”我忙不迭地討?zhàn)埖溃骸肮媚棠蹋吃僖膊桓伊恕?/p>

于英對付劉紅衛(wèi)更是有一手,整得他就像老鼠見到貓似的整天躲避她。我看到有一天早飯后,劉紅衛(wèi)剛剛走出院子,于英迎面走來,堵住了他的去路,笑瞇瞇地問:“丟了魂似的,又要到哪兒使壞去?”

劉紅衛(wèi)說:“斗爭陳中文去。毛主席教導我們說,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咱干的是正事,你別老跟我過不去,咱惹不起你,還躲不起?”

于英說:“你干正事我管不著你。毛主席說過,要文斗不要武斗。毛主席的話,你可要聽在耳朵里,記在腦子里,融化在血液里,落實在行動上。”

劉紅衛(wèi)咧嘴無奈地說:“那是,那是。”

于英的口氣緩了緩,說:“你這人還有一點好處讓我佩服。你那手摸過橇摸過錘,就是從來沒有摸過人。”

劉紅衛(wèi)的眼睛亮了亮,嬉皮笑臉地:“你這話我愛聽,我真的從來摸過人,尤其是女人。”

于英問:“是不是動邪念了?”

劉紅衛(wèi)趕忙說:“不敢,不敢。”

“讓你暖和暖和就上炕了,今兒個我就成全你了吧!”于英說罷悠悠閉上眼睛。

劉紅衛(wèi)睜大眼睛瞪著于英,須臾,小心翼翼往前湊了湊,舉起手,放下了,又舉起來。

于英突地張開眼睛,一記耳光甩在他的臉上,大喝道:“你小子還真敢動?這調(diào)戲婦女的罪名可不輕啊?”

劉紅衛(wèi)痛叫一聲捂住臉,說:“我的姑奶奶,不是還沒有摸到嗎?”

于英冷笑說:“果真我沒有看走眼,你整天在外面瞎胡鬧,一丁點好也沒有學到。”

劉紅衛(wèi)氣極敗壞地說:“你這是下了圈套讓我鉆,我不怕你。你利用色相腐蝕敗壞革命青年,破壞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我要揭發(fā)你。再說,咱們公社的王主任就養(yǎng)了個相好的,誰人不知,哪個不曉,也沒咋的。”

于英說:“你竟敢背地里說領導的壞話,誹謗領導,是不是不想回城了?”

劉紅衛(wèi)忙捂住嘴巴驚悸地央求說:“我說啥來,我可是啥也沒有說。”

于英說:“你是啥也沒說,你說要文斗不要武斗。”

劉紅衛(wèi)邊退邊點頭哈腰地說:“是,是,要文斗不要武斗。”

我呆在墻角旮旯里,看著于英把劉紅衛(wèi)整得服服帖帖的,打心眼里折服了她。當時只認為于英是因為跟席小娟要好才幫她的,長大后我明白過來,于英姐走的是人間大道,所作所為經(jīng)得起世事滄桑的檢驗。

陳中文白天挨批斗,晚上就被關在采石場那天寒地凍的施工棚內(nèi)寫檢討。轉眼到了臘月二十三,民間稱為過小年,是祭祀灶君的節(jié)日,傍晚時分,噼噼啪啪的鞭炮聲在陰云堆積的天空中震蕩起來,一群被驚起的老鴉在林子上空聒噪著,低旋著,大雪細密地下著……

知青們團團圍在一起包水餃,席小娟、于英立在灶間下水餃,水餃在沸水里鵝子一般出沒著。

雙結合說:“今兒是臘月二十三,正月初五日就要文藝匯演了,咱們明晚要真刀實槍演練一番。”

劉紅衛(wèi)說:“三天不摸手生,三天不唱口生,扔了這么長時間,我連臺詞也不記得了。”

雙結合說:“明天把陳中文接回來,這出戲離了他還真不行。”

程衛(wèi)東忙說:“黃世仁這腳色紅衛(wèi)能扮!”

劉紅衛(wèi)問:“那你扮楊白勞?”

程衛(wèi)東沒有吭聲。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大春那角色。”劉紅衛(wèi)說著頗有意味地向灶間擠擠眼睛。

于英端著水餃走過來訓斥說:“你正經(jīng)話兒不會說一句,就能長著個豬嘴瞎咧咧。”

劉紅衛(wèi)說:“傍年臨節(jié)的,你別罵人好不好,我又沒有說啥,大春那角色就是特露臉。”

程衛(wèi)東附和說:“是呢,是呢。”

席小娟盛著水餃,聽著人們的談話,手里一抖,一只水餃掉落地上。自從陳中文被批斗后,她就只能待在宿舍里煎熬著,與陳中文近在咫尺,又遠在天邊,這份揪心似的相思,已經(jīng)折磨得她形銷骨立。

他們倆唯一能接觸的機會只能在舞臺上,那剎那間的肌膚之親,代替了彼此的千言萬語,勝過了千萬次的朝思暮想。

臘月二十四日的舞臺上,席小娟沉醉在劇情中且歌且舞。

陳中文在幕后向隅而聽,他在腦海里翻騰著席小娟的翩翩舞姿。

雙結合走來催促說:“該你上場了。”

陳中文起身向舞臺走去。席小娟走下臺與陳中文交臂而過,她回首迷戀而又疼愛地看著陳中文歪歪斜斜走著的背影。

席小娟來到幕后,程衛(wèi)東端著一杯水走來,被席小娟推開,程衛(wèi)東悻悻離去。席小娟呆呆地聽臺上陳中文的演出。

……

舞臺一側,于英拿著拉幕繩不無擔憂地看著臺上,自言自語道:“我的天爺爺,可千萬別再出什么亂子了!”

演出接近尾聲,開始公審黃世仁。程衛(wèi)東的拳頭突然雨點一般狠狠打在陳中文身上。陳中文觳觫著硬挺著。席小娟悲憤難抑大呼一聲撲到陳中文身上。

陳中文擁住席小娟,四目款款相望,如泣如訴,席小娟呻吟著哭了起來……

臺下的觀眾一片嘩然……

我對這突起的變故不明所以,按照劇情大春應該打黃世仁呀,喜兒干嘛要護著他?席小娟與陳中文的舉動是傷風敗俗,為人們所不齒的。我們鄉(xiāng)下人本來就排斥城里人,根本原因就在于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剪刀差所造成的城鄉(xiāng)差距,首先是經(jīng)濟上的差距,以及由此帶來的文化上的心理上的差距。人們由此演化出許多話題,說陳中文早就把席小娟的肚子搞大了,并且樂此不疲地添油加醋說,某地某時二人是怎么茍且的,又是怎么被發(fā)現(xiàn)的,說得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連鬼聽了都會相信。

這讓程衛(wèi)東更不能接受,他與雙結合立在采石場的積雪中爭論著。

雙結合說:“你又何必要把人置之死地而后快?”

程衛(wèi)東道:“這是階級斗爭新動向。如果不及時報告上級,就是包庇縱容右派分子,就是反革命!”

“不就是為了一個席小娟?我負責做通她的工作就是了。”雙結合說完,憤憤離去。

程衛(wèi)東看著雙結合走出采石場,狂呼道:“你也比我好不到哪里去,還不是為了揚揚名往上爬。小娟本來就是我的,我就是要得到她!”

雙結合回到駐地勸說席小娟。

“陳中文腐蝕女知青情節(jié)嚴重,如果捅到上面去,會被定性為反革命分子蹲大牢的。”

席小娟懇求說:“那就別無他法了?”

雙結合說:“已經(jīng)造成很壞的影響,群眾反映特別強烈,我也無法一手遮天。”

席小娟說:“咱們可都是下鄉(xiāng)知青啊,他又沒有招惹誰,你得想辦法救他呀。”

雙結合說:“人家衛(wèi)東也是挺好的,你舍了這暖烘烘的火盆不烤單往雪坑里跳,這也是個立場問題!”

席小娟怔住,明白了雙結合的用意,縱聲嚎哭起來……

十二

“他奶奶的,這鬼天氣,要人命呢!”劉紅衛(wèi)守在施工棚門前跺著腳,怨天尤人地叫罵著。

席小娟、于英急急地來到施工棚附近,席小娟立住腳步不肯走了。她說:“我始終認為這樣做不妥。”

于英說:“這有什么不妥的,你們兩個早已兩情相悅,這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你們?nèi)羰巧鬃龀墒祜埩耍€能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席小娟羞澀地小聲說:“別說了……”

劉紅衛(wèi)看到于英走過來,警惕地看著她。于英溫柔地朝劉紅衛(wèi)咪嘴笑笑。

劉紅衛(wèi)顫聲說:“你別朝我這么笑,我是不會第二次上當?shù)摹!?/p>

于英說:“說的哪里話,我今天確實有事求你,這求人還真比上天還難呢。”

劉紅衛(wèi)驚異地問:“什么事情?”

于英說:“求你行行好積點德。”

劉紅衛(wèi)說:“原來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于英揮揮手,席小娟從隱身處走過來。

劉紅衛(wèi)疾呼:“使不得!使不得!”

于英一把拉過劉紅衛(wèi)走開,席小娟打開門走進施工棚。

劉紅衛(wèi)、于英立在施工棚外的積雪中四目相對。于英依舊朝劉紅衛(wèi)溫柔地笑著。劉紅衛(wèi)驚異的眼神漸漸被融化掉……

席小娟、陳中文在施工棚內(nèi)熱烈地擁抱著,親吻著。席小娟緩緩地解著陳中文衣服上的紐扣……

劉紅衛(wèi)踏著厚厚的積雪一步一步走向于英,于英轉身逃去,劉紅衛(wèi)在后面緊追不舍。

席小娟、陳中文并排躺在地鋪上喁喁私語著……

劉紅衛(wèi)、于英相擁著親吻著……

劉紅衛(wèi)突然嗷地慘叫一聲,捂著嘴巴看著于英,大叫道:“你又作踐我?!”

于英哈哈大笑說:“不是的,真的不是的……”

劉紅衛(wèi)往雪地上吐了口血水,問:“你又有了啥彎彎翹?”

于英咕嚕著眼睛說:“特級秘密,暫不告訴你。要不咱們重新再來一次吧。”說罷,努起了嘴。

劉紅衛(wèi)央求說:“我的姑奶奶,你就饒了我吧!”

于英大笑著撲倒雪地上,劉紅衛(wèi)和身撲倒于英身上,二人在雪地上盡情地翻滾著……

席小娟聽從了于英的計策,從施工棚回來后,勉勉強強地答應了程衛(wèi)東。臘月二十八日那天的晚上,我和山娃子跟著鬧洞房,剛一開始就被知青們扒拉到一邊去,他們抬起程衛(wèi)東往地上使勁蹲,疼得他連聲討?zhàn)堉骸暗苄謧儯埩宋野伞!?/p>

劉紅衛(wèi)咬牙切齒地:“奶奶的,天下的美事都讓你一個人占去了,今兒個非蹲爛你的驢屁股不可!”程衛(wèi)東連聲哀嚎著。

我往程衛(wèi)東臉上抹燈灰。程衛(wèi)東的臉被涂抹成一片漆黑,一張嘴就露出滿口白白的牙齒。

山娃子往席小娟的臉上抹燈灰。席小娟呆呆地坐在床上不躲也不閃。于英護住席小娟大聲喝斥道:“小小年紀不學好,一邊去!”

人們把于英懸空抬起,于英嚇得連聲尖叫。

雙結合突然跌跌撞撞闖進來,高呼道:“不好了,施工棚失火了。”

眾人聞聲涌出屋子。于英被噗地扔地上,連滾帶爬而出。

半山腰上,漆黑的夜空下,施工棚如一柄熊熊燃燒著的火炬,照亮采石場的上空。

席小娟跑在山路上絕望地叫喊著。

“不,不可能,中文——”

當人們趕到施工棚時,大火已經(jīng)接近尾聲,門上的鎖緊緊地扣著,一切跡象表明陳中文已喪身火海中。

到了第二天早晨,仍有一股股細小的白煙從廢墟中不斷竄出。席小娟身著戲裝如一只受傷的巨大的白鳥端坐在前面的巨石上。

此后,人們經(jīng)常看到席小娟如精靈一般在河岸、樹林、山間、曠野中癡舞著,程衛(wèi)東追著隨著往往被抓撓得血流滿面,蹲地上嗚咽道:“自作孽呀!”

后來,席小娟沒了蹤跡,我與小山子等跟著眾人曾經(jīng)滿山滿嶺地尋找過她,呼喚過她。再后來,人們絕望地嘆息道:“可惜了,多么好的一個姑娘。”

陳中文的“遇難”和席小娟的“失蹤”,像兩座大山一樣重重地壓在人們的心上,使隨之到來的春節(jié)過得頗具悲劇色彩。

知青點里死氣沉沉,整個村子也了無生機,那一顆顆辭舊迎新的鞭炮,悶雷一般炸響在人們的心頭上,讓人的心頭一顫一顫的……

尾聲

我非常佩服于英姐,別看她整天跟劉紅衛(wèi)打打鬧鬧的一副潑辣樣,其實她一肚子道道呢。她從我們農(nóng)村慣用的奉子成婚的“伎倆”受到啟迪,勸席小娟與陳中文成就了夫妻之實。然后,讓劉紅衛(wèi)“不經(jīng)意”地透露給了程衛(wèi)東,沒想到,這程衛(wèi)東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席小娟就是變成鬼,他程衛(wèi)東也要!

于英萬般無奈之際,想出金蟬脫殼之計,勸席小娟假意應承了程衛(wèi)東,先讓他放松警惕,然后在新婚之夜,縱火焚燒施工棚,掩護陳中文逃了出去。

劉紅衛(wèi)曾經(jīng)反對說:“直接逃出去得了,費那么多事干嘛?”

于英道:“你豬腦子,逃,逃,就是逃到天邊去,程衛(wèi)東也能把你抓回來,你沒看到他都喪心病狂了?”

劉紅衛(wèi)說:“也是,必須讓他死了這條心!”

在于英等人的幫助下,席小娟與陳中文逃了出來,長期隱居在一老獵戶家中,直到文革結束,中央落實了知識分子政策,他們才得以走出深山老林。

于英、劉紅衛(wèi)、程衛(wèi)東、雙結合回城時,一起來到石壁下久久地默立著。

石壁上的大字依稀可辨,于英把一束采來的鮮花緩緩放在石壁下的平地上。四個人默默地鞠躬,默默地離開,于英哽咽著喊了聲“娟子妹!”,抹著眼淚一步三回頭地隨著三人走了。

那時候,陳中文與席小娟還沒有從山里走出來。

我是讀著陳中文教的《伐檀》上大學的。

在大學里,我常常想念家鄉(xiāng)靜靜流淌著的河水,搖曳著的青青蘆葦,還有貼著水面疾飛的水鳥……

陳中文時常撐著筏子進入我的夢鄉(xiāng),席小娟坐在筏子前面,緩緩地撩著身邊的流水,賞心悅目地看著河中的落霞,輕輕地哼唱著:“誰說黃河寬又寬?過河筏子蘆葦編。誰說宋國遠又遠?抬起腳跟望得見……”

我又時常會被那勢如翻江倒海一般的爆炸聲驚醒,醒來后往往四顧茫然,范老伯那土得掉渣的普通話又會時不時地響在我的耳旁。

“這件事感動了上帝,他派了兩個神仙下凡,把兩座山背走了。”

如今,我的家鄉(xiāng)已經(jīng)修建了一條寬敞平坦的柏油路,它猶如一匹黑綢緞穿山越嶺漫天舞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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