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生活 天天向上

回去時，他突然問我一句話：“小姨，我覺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句話也不全對？”“那該怎么說？”“好好生活，也能天天向上呀！”

一

他伏在院子的一隅，滿面虔誠地侍弄著那些花花草草。間或里，一聲驚喜的叫聲傳來，他回頭沖我喊道：“小姨快來看，螞蟻搬家啦！”

我俯身過去，只見在花草叢生處一塊方寸之地上，一群螞蟻為了一只不知名的蟲子，正熱熱鬧鬧地忙碌著。我注意到，他的臉貼得幾乎與地面平行，目不轉睛地盯著螞蟻，眸子里透出的清亮竟是那般有神。

“小姨，你看這群螞蟻，為了這個大蟲子，一個個都甩開了膀子干，嘴里面還齊聲呼喊著號子呢?！?/p>

“你能聽見？”我問。

“能！”他鏗鏘的回答擲地有聲。

“螞蟻甩開膀子干，嘴里齊聲呼喊著號子”，他的想象力居然如此豐富，以致隨便說出一兩句話都是那般生動，猶如雋永清新的散文里的句子。我一邊附和著他，一邊在心里默默心酸：“孩子，你的學習成績要能像對待螞蟻這般認真，那該多好！”

二

他是班上最讓我焦灼頭疼的一個學生，同學們都叫他“活雷鋒”。

周末大掃除，值日生把教室打掃得干干凈凈，一派窗明幾凈的明媚。他伏在位子上，歪著脖子，一會兒看看左面，一會兒看看右面，拿出一塊抹布，像是閱兵式上的士兵，認真地在教室里巡視起來。眼瞅著哪塊墻有污點，地面上哪里還有污跡，窗臺上尚有圓珠筆調皮的痕跡，便會伏下身去，認真擦拭起來。即便，今天并不是他值日，他仍然要“多管閑事”。每每這時，同學們就會大喊：“活雷鋒，活雷鋒！”而他，居然在眾人的“贊嘆”中洋洋自得，完全沒聽出其中的嘲諷味。

鋤草時，他非要把雜草整理得有模有樣，歸類存放。我告訴他，等會車就過來拉走這些雜草，沒必要再整理。他小臉一仰說，車不是還沒來嘛，雜亂地放在這里，太影響美觀了。說完，又一頭扎入了工作之中。我只能在心底默默嘆氣：這孩子，你為什么總是在不該做的事情上當活雷鋒呢？

所以這個名號，在我聽來格外刺耳。不為別的，就因為他那下等的成績，就因為他是我姐姐的兒子。我這個做小姨的是看在眼里，怎能不急在心里。

每次我找他談心時，他都是一臉云淡風輕，不溫不火。這種溫和的性格，本在我的心中神似民國的男子，穿雪白的長衫，手執唐詩宋詞，詩情畫意。但是因了他的成績，我完全沒了浪漫之心，有的只是滿心的恨鐵不成鋼。

但能怎么辦呢？我還是無法對他苛責太多。因為每次談話末了，他在低眉順眼間總說：“小姨，我盡力了！”是的，他盡力了。上課時，他從沒向教室外看過一眼；課余，每次作業，他也都是獨立完成；就是去辦公室向老師求教，他也是最勤的。

三

周末，姐姐問起他的成績，我只能用沉默來回答她。姐姐見我這模樣，也便不再吱聲，嘆一口氣后，便去廚房里做飯。而他在一旁卻兀自一臉輕松，附過來偎依在我懷里，輕聲說：“小姨，別看我成績差。但我做的油燜茄子可好吃了，還有八寶飯更是一絕。”

我不由莞爾，點著他的小鼻子問：“吹牛，你啥時候學會做飯了？”

他不爭辯，只是迅速站起身來，轉身跑進了廚房里。

開飯的時候，回來不久的姐夫夾了幾口油燜茄子，咀嚼了幾口就說：“這樣的味道，一定是兒子做出來的！”

我也夾了幾口，那個可口的味道，真的是前所未有。

我驚詫地看著他，他又是把小臉一仰：“那當然，我看了好多美食的書籍，又在網上查了資料才做出來的?！?/p>

落地燈下，我看到他那張才十歲的面龐，洋溢著的滿滿都是驕傲。

期中考試后的家長會上，我照例談了談我對教育教學方面的看法，并且通報了孩子們的學習和生活境況。當我講到所帶班級又考了年級第一時，突然被一個家長唐突地打斷了。

這個家長問我：“你的教學能力如此突出，但楊曉輝是你姐姐的兒子，為什么他的成績那么差？”我一看，這是一個排名倒數的學生家長。

剎那間，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的臉上，讓我恨不得鉆進地縫里。

晚上，這個叫做楊曉輝的他獨自來到我家。一進門，二話沒說，輕輕鉆進我的懷里，說：“小姨，對不起！”

我能感覺到，他的淚水洇濕了我的衣衫，也濡濕了我的心。

四

市電視臺到學校做演講比賽直播，他作為一個聆聽者，靜靜蜷縮在臺下的角落里。

但誰也沒想到，演講的間隙里，他居然舉著小手嚷嚷，說他也想上臺演講，而且脫稿！面對著電視臺記者和教育局領導，校領導和我都覺得尷尬，為了他的不懂事。我正準備叫他老實坐下，可臺上的教育局領導卻點名說，給這個敢于脫稿的膽大孩子一個機會。

他上臺的時候，像是虔誠的信徒，全然不顧同學們“活雷鋒，活雷鋒又來了”的冷言冷語，一臉鄭重地走向講臺。

在這場主題為“我是愛學習的好少年”的演講比賽里，他說道：“我的成績很差，但我炒的菜很好，全家都愛吃；我的小姨是我的老師，我會幫她捶背，讓她卸下一天的勞累；我喜歡看螞蟻搬家，喜歡看蚯蚓在泥土里漫游……”

他詩意的演講內容，因為與學習一丁點關系都沒有，所以沒打動任何人。特別是他的不禮貌，讓校領導向我投來的責備的目光。而他卻渾然不知，兀自在臺上聲情并茂地發揮著，完全不顧我的感受。

我突然在想：“他是不是有點傻？”

我知道他并不傻，但我卻不得不懷疑，大小腦分成好多塊，是不是其中有那么幾塊是專門用來學習的？而偏偏這幾塊出了問題，以致他在學習上表現得那么愚鈍。

那天，我把這個想法告訴姐姐，她猶豫了一下，后來還是決定帶他去醫院檢查一下。

到了醫院，我們騙他說，只是普通的身體常規檢查。他也沒覺出異常，反而表現得讓我們很驚訝——他對醫院很多醫療設備的名稱如數家珍，直接讓醫生驚嘆說：“這個孩子的智商沒有問題呀?！?/p>

醫生的一句話，剎那間讓他明白了一切。他哽咽著問我們：“原來，你們懷疑我智商有問題？”眼淚，猛地從他的臉頰上滾燙滾過，也硌疼了我們的心。

五

姐姐的工作，是在超市門口替人看車。而他吵著鬧著，非要每個周末由他替換下媽媽。起初，我們擔心他不能勝任，他卻說丟不了自己，周圍都有監控呢。

果不其然，他看車看得有模有樣。慢慢地，我們就放心了。姐姐也說，既然學習上沒指望了，不如從小就鍛煉他的其他能力吧。

那次，我在超市購物，外面下起了雨，突然想起電瓶車筐里放著幾本心愛的書，便立即下樓朝停車區走去。遠遠的，我突然看到一個孱弱的身影在雨里穿梭，正往一輛輛車的車座上套塑料袋。我也看到，他經過我的車時，又多用一個袋子將車前的車筐給套住了。那樣，書就不會濕了。透過薄薄的雨霧，我能看到，他瞧向車子的每一個眼神和每一個動作，都像極了一個藝術家面對珍品的模樣。

心驀地一疼：多么認真，卻又多么傻的孩子！車濕了，車主擦一擦就行，用得著你冒雨，一輛輛套塑料袋嗎？

我走過去，撐起傘，輕輕摟過他問：“這么認真，值得嗎？”

他細聲細氣地反問：“生活能馬虎嗎？”

我的心里一震：看車不是職業，而是生活。原來，每一件事在他心里不分巨細，皆是生活的一部分。

回去時，他突然問我一句話：“小姨，我覺得‘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這句話也不全對？”

“那該怎么說？”

“好好生活，也能天天向上呀！”

彼時，我的心竟陡然一暖，內心里的最柔軟生平第一次被觸碰。我默默瞧向他，只見他稚氣的面龐上，那堅毅如將軍的眼神好似要延伸到很遠。而一寸一寸的光陰，過去的也好，未來的也罷，仿佛都穿越而來，氤氳在他周圍，綻放成斑駁的光影。

那一瞬間，我也更愿意看到：阡陌紅塵里的蕓蕓眾生，都能像眼前的這個孩子多好。帶著一顆純凈如初的心，在以后的光陰中不求一路沖鋒陷陣，但求好好生活，天天向上，去碰觸世間一切的美好！

（編輯 朱曉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