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感動·表達

2013年春天，工作室負責人告訴我，中央電視臺和國家國防科工局合作，將推出一部電視紀錄片《軍工記憶》，確定由央視紀錄頻道和我們國家國防科工局新聞宣傳中心來共同承制。

作為半個“軍迷”，我聽到這個題目之初，不免有些興奮。哪個男人能拒絕“金剛鐵臂”的誘惑？更何況，確定的三集內容是“巨浪一號”潛地導彈、052型導彈驅逐艦和“空警2000”預警機。這三種武器都是我軍的主戰裝備，科技含量極高。想像著電視片里可能出現的激情四溢、電光雷火的畫面，我充滿了期待。

帶著這種激動的心情，我和同事們參加了第一次座談會。座談會由國防科工局老干部局組織，出席的是參與052型導彈驅逐艦研制的部分老專家。策劃會開始沒多久，我便感到了困惑。和之前的想像完全不同，老人們講的故事聽起來很瑣碎和平凡，而且充斥著各種費解的專業術語。坐在我面前的這些尖端領域的佼佼者，個個貌不驚人，大部分垂垂老矣，如果在街上碰到他們，你絕不會把他們和高科技、先進武器聯系起來。

這以后的座談會一個接一個，從北京到長江邊，再到西部的大山中，我費力地在筆記本上記錄著各種術語，各種工藝，各種流程……最初的熱情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煩惱。軍工研制根本就不是“軍迷”們津津樂道的各種技戰術指標，也不是實戰中的激烈對抗，而是相當專業和復雜的系統工程，一種曠日持久、極其瑣碎的跋涉，技術細節更多到無法想像。

但隨著和軍工界老人們接觸的增多，我開始對人產生了興趣。這些老人一輩子默默無名，很長時間里從事保密極嚴的工作，而科研工作本身對準確性的要求又很高，這使得他們的表達都相當嚴謹，甚至缺乏激情。我跟同事開玩笑說，這次可算大規模接觸真正的“理工男”了。

老牌的“理工男”們也有激動的時候，當談到他們研制的武器獲得成功，或者在閱兵式上露面，或者去了全球遠航，他們就會提高聲音，七嘴八舌地說起自己有多自豪多幸福。

有時候我真想對他們說，可是有幾個人知道你們的付出呢？

漸漸地，這份情緒變作了一種尊敬甚至敬畏。我開始被這些“理工男”感染，一步步走進他們那個平凡而隱秘的世界。

夏天，拍攝正式開始，卻趕上了百年難遇的酷暑。第一站上海，高溫突破40度的那天，我們正好安排重裝備拍攝黃浦江邊的江南廠舊址。早上五點多，給我們開門的保安很吃驚地看著我們，然后調侃說：快去買彩票吧，你們可趕上百年難遇的事了。

對紀錄片工作者來說，什么酷暑嚴寒，是不值得多說的分內之事。但是，在江南廠拍攝船艙的時候，連我這個登山愛好者都覺得有點吃不消。船艙里的施工空間很小，連三腳架都找不到落腳之處，而且粉塵四起，噪音環繞，又必須戴著厚重的安全帽和厚實的口罩，拍一會兒就不得不到甲板上去喘口氣。看著焊工們裹在厚厚的工裝里，在熱辣辣的火花四濺中淡定地工作，我徹底理解了老人們總說的“艱苦奮斗”這四個字。要知道，當年的施工條件比起今天來，還要差很多。不過由于篇幅所限，在成片中，這段拍攝的資料只使用了四五個鏡頭。一位同事感慨地說，可惜電視畫面不能完全真實地再現環境，沒辦法讓觀眾感同身受。

隨著拍攝和采訪的深入，我們了解到更多的故事和細節，對軍工人也越發親切和熟悉，有時候真希望能把我們所看到的聽到的全部告訴觀眾，但電視片篇幅有限，呈現的只是素材的幾十分之一。后期編輯時的選擇成了一件痛苦而艱難的事。

當第一版粗編完成后，我們自己都覺得十分不滿意，可是又想不通問題出在哪里。紀錄頻道副總監史巖看了粗編版后，對我們說，必須認真研究，怎么吸引觀眾打動觀眾。這句看似普通的話卻給了我們當頭一棒。一路上拍攝采訪，我們和軍工人“打成了一片”，幾乎成了他們中的一員，卻忘了我們是橋梁，是電視內容和觀眾之間的橋梁，我們的任務是向觀眾講述他們所不了解的領域和陌生的人們的故事。

就像“巨浪一號”水下彈道系統的科研人員一樣，曾把持續六七年的錯誤拋在身后，再次出發，我們也推翻了原有的思路，重新構架故事。這一次，我們加入了科普性知識性的解讀，增加了一些科研人員個人的視角，并強調了研制過程中的關鍵時刻和關鍵節點，以此引導普通觀眾進入軍工人的世界。通過研制過程中的一個個難關和越過難關的努力，我們把情感的線索隱藏在事件背后，只在適合的出口才讓它爆發。對解說詞的要求是不需要豪言壯語，更不能出現口號式的套話。對包裝特效的要求是適當和恰如其分。對剪輯的要求是提煉節奏、烘托氣氛。我們希望所有創作人員都對電視片的主題有深刻的理解，對軍工人的精神有真誠的認同。當然，在形式化風潮席卷的時代，要做到完全的冷靜和從容，也不那么容易。回過頭來看，三集片子并距離自然流暢又精彩紛呈的效果，還有一定差距。

但是，因為《軍工記憶》一片，我再次深切地體會到：只有理解，才能感動；只有感動，才能表達。也許，這是對我個人而言最有價值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