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勇,筆名雅不知,1977年生,安徽亳州人。現為亳州市作協理事、副秘書長,譙城區作協副主席、秘書長。
最早寫紀實文學,后來浸淫在詩詞歌賦對聯上面,近五六年來,著意寫一些散文、隨筆。
在亳州市報紙開有一些散文專欄,如“竹舍清談”“竹舍春秋”“酒友筆記”“舊影散記”等。同時還在《清明》《安徽文學》發表散文、隨筆若干。
柔軟的力量
基本上,亳州人是不大看得起作家的。偶爾碰到而有人介紹,當面贊嘆兩句,又每每透露出不以為然或言不由衷的敷衍來。每當這時,我總會感到很不好意思,有種自外于群的生分,因此牽連而暗地里埋怨起這樣介紹我的好心人來。
我從來不覺得能寫幾筆有什么高貴,當然也不會以文字創作為低賤。流俗所重與所輕,自有大勢來左右,不是個人所能爭得,要是為這個外物牽扯得心神不定,就不是寫作的自我。于是有個解釋:寫作——不過是一件玩藝兒罷了。就像釣魚,就像下棋,并沒有什么區別。愛它,但不以它生活;它又有足夠可愛之處,能使人自適其間而不厭倦。
總而言之,大家,都互認俗人好了。
趙王河的徒步之旅,起初,也只是玩兒,戶外有氧運動而已。說實在的,國慶假期太長了,拖家帶口往外隨便一走就得大大地花錢。幾個作協的朋友結伴,徒步溯源本地的一條河流,走完全程,足夠消磨三四天時間了。這個選題,苦中作樂,卻也并不寒磣。能有這樣的想法,說明身為作家不以經濟實力為能。這種窘迫,可不是我個案,而且頗有公論。沿路走過多少個村莊,波搖煙柳,弦蕩秋風,多美呀!卻禁不住一聲聲的議論鉆入耳朵,“你看這些打工的,沒錢坐車,溜地走回來的!”想想樣子挺傻的是不是?嘿嘿,掩笑而急遁吧。
經濟上弱勢,更可悲的是,作家們的體力也不具實力。長期以來的案頭勞作,大肌肉都明顯退化了。雖然只是二百多里的河岸,但地形夠差,沒想到走下來竟是如此的艱難。一人膝蓋處舊疾復發,一人的兩個大趾甲脫落,一人腳掌、趾頭嚴重受傷,六個人的隊伍,“折損率”高達百分之五十,卻依然堅持到了最后,僅有一人掉隊,和平時代的行軍,這結果已可謂慘烈了。這不免讓人失笑,作家們想彰顯體力,猶如運動員搞表演,官員們搞經濟,只能在較低的層次上進行吧,不具觀賞性,有沒有點娛樂性倒說不定。
以上用兩點實證了作家的弱小,但是相對于作家,總有更為弱小的存在。
堤林中落下一只大斑鳩,我悄悄地接近,猛然揮動手杖向它砸去,它果然覺察了,奓了一下翅膀,卻趔趄著沒能奮飛。我心生詫異,手杖劃過的弧線便緩,落下時輕輕地壓在它的背上,它竟立即跌倒了。
我輕握雙翅將它提起,看著它無助且悲哀的眼珠,烏溜溜的有光,又總被無力垂下的眼瞼蓋住了,生機似乎正慢慢地離它而去。同伴掰開那小小的喙,聞了聞,說:“這鳥兒誤食農藥了呀。”
于是,不約而同,對鳥兒的救助開始了,僅存兩瓶水,大家分出一瓶,灌腸、清洗,一遍又一遍,直至吐盡有異味的黏液。許久,鳥兒似乎好些了。我們總要離開的,此時只好放它在草地上,前行幾步,總又掛念,折回頭來再抱起,再三思量,藏它在一個人跡罕至的所在。
打殺了燒烤,或牽了繩作為戰利品帶回家去給孩兒耍——城里人難得在鄉村的路上遇到一只稀奇的鳥兒,這是難免的想法吧。我那急急揮舞的手杖,毫不掩飾我的本心啊。野味與野趣,對于我等作家,更有著出奇的誘惑啊。可是傷害與救助,心態與行為的轉變,卻是如此的自然而然,起因唯在“對象”——對那只鳥兒弱者身份的確認。對此,我且有一個直白的解釋:對弱者的憐憫,對強權的反抗,對本性的不斷認知與堅持,三者乃是作家根性之所在。而憐憫,更是一切創作的基石。
無仁慈,不創作,創作的本心必然是柔軟而善良的。年初,村上春樹趕赴以色列去領取耶路撒冷文學獎,致辭時卻對頒獎的這個國家加以責備,忘不了那個題目《永遠站在雞蛋一邊》,又翻譯作《與卵共存》。這句話理解起來很難,我想,之所以要如此,因為相較于雞蛋而言,石頭并不需要作家的保護。
是的,當雞蛋與石頭發生矛盾時,頂著作家的名頭,卻堅定地站在石頭的一方,必然可惡而可笑。這種價值的判斷無關乎作家本身所處的石頭或雞蛋的陣營,于是,我們可以理解老托爾斯泰晚年孤獨的出走了。萬幸的是,我們當代的作家們終于滑落在雞蛋的陣營里了,這且使我們不必有托氏自我否定的困惑與決然。盡管如此,我們大部分的作家們依然做的不夠好,不是嗎?作家們,實在怨不得世俗之眼輕略的。
在這個崇尚力量的時代,可還有作家在低聲細語?有一種柔軟的力量,它躲在哪里呢?
姜桂題的顧慮
徒步河流,最怕出現支汊,一旦繞起來,真不知有多少冤枉路要走。為節省路程,帶頭大哥作協張主席奮勇涉水背人不幸失敗的慘痛教訓揮之不去,讓我們每回警醒,遇事先把尾巴夾住,老老實實繞路吧,并不議論。心懷光明前途,但道路還是曲折的呀。
趙橋鎮以西岔出來的這條橫溝可太長了,高高的坡道上,張主席手中蝴蝶翅膀般迎風飛舞的兩件衣褲都吹干了,才看見一座通向對岸的小橋。這時,大家停下來喘口氣,箕坐橫躺,心游壕上。只見溝沿土坡寬且直,土坡拉緊河溝一路向南,遠遠地被天地線一抹綠樹擋住,認不出盡頭到哪兒,卻分明透露出人工開鑿的痕跡來。我們此行也有記錄地理水文的任務,于是揚聲問田野里耕作的鄉農。
“大爺,這是什么溝呀?”
“這是鐵路溝呀。”
“哪個鐵?哪個路呢?”
“鐵路的鐵,鐵路的路。”
名字起的突兀,必有原由。與農人攀談,不料竟探究出了一段《亳州志》不載,一行文人不知,幾近掩埋于歷史的舊事。
原來,這里真的是修過鐵路的,就地取土成溝,這一道長長的土坡就是墊好的鐵軌路基,遺跡赫然就在眼前。“因為姜老過不讓修,怕擾民,工程就停住了。”這么一算,竟差不多是一百年前的事兒了。
姜老過,大號姜桂題。幼年貧寒,曾靠乞討度日,因力大又頑皮,常做錯事,故亳州人慣叫他“姜老過”。檢點他的一生事跡,曾為捻軍的叛將,左宗棠的勇將,慈禧太后的忠將,袁世凱的重將。在清朝,庚子后迎鑾駕回京,深得太后老佛爺的喜愛,官做到加尚書、太子少保銜,授紫禁城騎馬、賞穿黃馬褂;在民國,作為北洋一系的元老,又深得袁大頭的信任,做到熱河督統、昭武上將軍,其墓志銘為大總統徐世昌親手撰書。
姜桂題此人有一樁好處,鄉土情結最重,得意之時并不忘本。凡有亳州老鄉來投奔他的,必要親自接待,一聽口音,二詢地理風物,只要這兩樣能對上號,都能賞一口飯吃。我的老太爺爺,就曾跟著他混過鐵桿莊稼,甲午年間頗隨著棄甲曳兵過幾回,老太爺爺后來被委了給避暑山莊看守鹿場的美差。皇親、大人們要割鹿茸進補,我老太爺就有口鹿血喝,世事如煙,吃鹿茸的天皇貴胄們一個個早都湮滅,喝鹿血的小兵卻活到一百零一歲,還能在八十年后津津樂道當年慣打敗仗的經歷,在我少年的心中,與爺爺所講共產黨領導的人民軍隊戰無不勝的故事形成強烈的對比。這都與正文無干,打住不提。
姜桂題饅頭大的字不識一斗,一生行事,顓愚保守,凡近代史上有影響、有定論的大事件,他多旗幟鮮明地站在腐朽的、反動的一方。可見“老過”這個名字,叫得實在是不冤。這里不談。作為政府重臣,于亳州一地,他的威望確是無與倫比的,修鐵路這樣的大事,雖然不歸他管,但他的確有一言決策的能力。那么,姜桂題為什么不讓在亳州修鐵路呢?
此事卻也不難猜度,當年天下不太平,姜老過無非是怕鐵路修成將為老家引來兵亂罷了。
亳州一地舊時以發達的水運之力溝通南北,碼頭櫛比,客商云集,因繁華而號“小南京”。至今泯然于眾皖北地級市之間,雖說是天道有常,一人一事一地都有其興衰氣數,不得強求,但從歷史的角度看,姜桂題的保守逃不出一聲責問。鐵路,于一個現代城市的發展而言,關系實在是太大了。
姜桂題沒有守土之責,此事牽連的官聲與政績與他無關,他的過問,是基于多年戎馬生涯的體會,其心拳拳,是真的為老家人著想。他就像一位包辦婚姻的家長,堅信自己所能理解的好處,不必顧及兒女自己的打算。讓我們的腦海中閃過無助的百姓陷于兵禍之中的困苦畫面吧,如果能夠避免,誰愿讓它們發生呢?姜桂題的這份苦心使企圖指責他的血性之人顯得淺薄。回顧亳州近代歷史,雖然也曾土匪猖獗,國、共、日寇三方拉鋸爭奪,但終歸沒有形成過大的戰場。
寫到這里,我們其實遇到了一個大的難題,即:發展與代價的矛盾,這似乎是一個永遠的悖論。先苦后甜的辯解無法交代先期承擔損失之人的痛苦。如果換位去想,我就活該為后幾代人的幸福讓我現在的生活陷入悲慘嗎?
這樣的難題沒有答案,只能實證。一退一進間,高度發達平穩的社會當取其前,因為他們已經足夠好,不值得犧牲;貧瘠薄弱的社會當取其后,因為環境不好起來,怎么也難過好。
深潛的大龜
為了追一個“龍女出游”的傳說,午飯后我們又匆匆趕了十里路。接頭的行政村書記指著一片綠汪汪的河水娓娓而談。這個故事是爺爺的爺爺的爺爺輩,還是個光腚小子時,聽到并傳下來的,無非說龍女出行時被俗人發覺而受困,脫身后怒斬了探路的魚精。由此看來,神靈早已是忌諱顯跡在人間了。
我們筆錄著傳說,心中滿意,其實事先掌握的資料已大體如此了,這原本就是一個有名的故事。但民間故事就是有這點好處,每一次復述,都或有一些細節的不一致,可以參證,但記錄者不必考究哪個更為真實,因為他們也會進行一次復述,他們會遵從這不一致的原則,并加以升華。
書記意猶未盡,接著又說了一段,卻讓我驚喜。這個水窩子很深啊,里面藏著一只大龜的。
書記說,我今年快七十歲了,我十八歲那年當生產隊長,一天勞動后和幾個隊員在河里洗澡,完了后坐在河灣的一個小沙丘上休憩,我心里還想,這個沙丘昨天還沒有啊,怎么一晚上就淤出來了?
我一驚,失聲問:是大龜?
是哩,能散著坐五六個人,怕得有一間房子大小了。當時我們都不知道,在龜背上打鬧,我跌了一跤,又過了一會兒,那大龜才忽然下潛,人就都陷在水里了,我們驚慌的在水里定住,眼睜睜看著大渦流一路向東而去,整個河道就像燒開了鍋似的,大浪向兩邊翻滾。大龜一動起來,一條河都在顫抖啊。我們回村一說,原來有七八十歲的老人也見過這只大龜的,這一算,莫不是朝前推五六十年這龜也現過一回世?
書記發誓所言無虛。講述人親眼所見,這就不同于傳說了。而且我知,中國之大,深掩藏埋,什么樣的事情沒有呢?只是不敢相信這樣的神異竟發生在這條小小的、讓人忽略的河流。原來我們的身邊,竟還存在著一位“大隱”啊!
我攀樹撥草,漸近于深碧河水,一眼望去,波光粼粼,綠樹環合,河水在此處陡然一寬,仿佛大龜拾掇住處鬧騰出的痕跡。龜,也愿住大房子啊。
我存疑于大龜的壯碩,但不懷疑它的長壽,并且相信,五十年前出現的大龜,就是一百多年前出現的那一只。龜能導氣修行啊。《史記·龜策列傳》有載:“南方老人用龜支床足,行二十余歲,老人死,移床,龜尚不死。龜能行氣導引。”《文選》李善注:龜與蛇交曰玄武。這個交字,一說是二物纏繞,另一說是交合而生。但玄武的原型,就是一只大龜。這玄武,為四靈,又稱玄冥,為司水、司生、司命之神。如果放之江海,興云布雨號令水族,于其不過尋常事業罷了,卻又是何等的快意呢?大龜,生活在這樣一條小河,實在是太委屈了。
龍游一去不復返,此地空余大老龜。這條河,始于渦水,匯入漳水,漳水東流,總歸于大海。大龜,它是從渦水遷居來此的嗎?如果是從渦水順流而下,它的目的地是大海嗎?如果是從漳水逆流而上,如此雄壯的靈物,不去大海反向溝渠,所求又為何來呢?我不知道。我念念不釋于大海,也許是在為它哀嘆吧。也許,它卻渾不在意。在于斯,又如此大,猶能曳于污泥而自足,如此看來,外物于它,又有什么干系呢?它的境界,又怎么能被我這樣的世俗之人輕易理解呢?不與世俗相頡頏,寂寞深潛以自足。這就是大龜的哲學嗎?知其身于世無補,便自晦以求永年;不愿立異于世,于是索居以自傳。屈指算來,五十年乃一現于世,最近哪一天,它忽然會出來曬曬太陽,讓人們再留下五十年的傳奇嗎?
董林窩子附近的漁民,因為河水污染,連續幾年都賠到血本無歸了。人民富裕的成果加諸河水之上,未必就是好事。稱舜日堯天,海清河晏,大龜啊大龜,您的身受,可都在這一道河水里。您雖深潛,生命又怎能不受到戕害呢?想一想此時的大龜啊,在暗流深處的寂靜淤泥里,并沒有傳說中的宮殿,您藏首伏足,機息不起,若亡若存,猶如土泥頑石一般久矣不動,身軀生滿青苔水草以及綠螺,但絕不腐朽。大龜啊,您在沉睡嗎?我相信您能不死!天秉神異,又豈在意這水流的一時清濁呢?您的生命力如此頑強,中華文明每回摧折至盡尚能復蘇,只因為記載精神的文字永在。大龜啊大龜,您的背上,馱負的可是河圖啊!
然而,天地間又怎么能有長生不死的事物呢?神龜雖壽,猶有竟時。騰蛇乘霧,終成土灰。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這塊土地是魏武帝曹操的家鄉,他就是在這里吟下這首《龜雖壽》的嗎?其時是否也曾有一只大龜在他的眼前游弋而去呢?也許,他所代表的建安精神的進取,與大龜的哲學并不相同,但也并不矛盾,就像孔子路遇接輿一樣,作詩,各有自勉的意思嗎?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