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林馨在狹小的衛生間里放了一個大澡盆,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打開熱水器,一邊放水一邊用手試著水溫。水淋在婆婆身上,皮膚濕滑,可撫在手里的感覺,卻恰似抓了一把老樹皮,粗糙,松弛。林馨唯恐自己手重,把老人弄疼了,她的動作輕了又輕。借著給老人擦洗的空當,她撩起散落于老人額前的一縷縷白發,一張歷經歲月滄桑的臉孔,被水蒸氣熏得赤紅,那雙曾經明媚自信的眼睛已經失去了光澤,取而代之的是混濁和遲鈍。
林馨,讓你受累了,婆婆總是以這樣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感激之情。媽,這是我應該做的。林馨已記不得自己到婆家,為婆婆洗了多少次澡了,只是看著86歲高齡的婆婆,眼睛有些潮濕。
林馨至今也不知道,當初是婆婆看上了自己,還是自己命里注定和婆婆有緣。她想起剛談戀愛時的情景。第一次到明達家,是那年發大水,江水上漲湖水外溢。住在鏡湖邊上的明達家僅有的幾件家具也被淹了,鍋碗瓢盆一起被泡在渾濁發黑的倒灌過來的陰溝水里,又臟又臭。明達彎腰挽起褲腿站在水里,忙著打撈漂在水里的東西,看到林馨,慌忙停下手中的活,紅著臉說,你看,我家……林馨捕捉到了明達的難堪和窘迫,她淡淡一笑,迅速脫掉鞋子,卷起褲管,和明達一起站在水里搬東西。林馨又環顧四周,只見老屋陰暗潮濕,木制板壁散發著令人窒息的霉味,缺了一只腿的小方桌用幾塊磚墊著。屋子里只有一件看上去顯得稍微貴重點的東西,那就是一只精致的手提牛皮箱,赭紅色的牛皮和提箱上的銅釘扣,在穿窗而入的陽光的照射下,閃爍著華麗的光芒。林馨和明達一起將皮箱擺放在一個水淹不到的安全的地方。明達說,這是我媽的箱子,她不讓別人動,里面放了什么,我和弟弟都不知道。說時,明達的手里又拿起一個腌菜用的土壇上的蓋子,蓋子里裝著一些米飯。你們家拿這個當飯碗?林馨驚異地問。是的,我爸被打成“右派”后,失去了經濟來源,我和弟弟還在上學,我們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媽一個人的工資。后來我爸去世的時候,我已下放到南陵當知青,得到噩耗后趕回蕪湖,爸爸已經被火化了。林馨聽得滿臉淚水,明達凄楚的生活經歷,深深地震撼了在部隊大院里長大、有著天生優越感的林馨。你爸有照片嗎?明達的眼神里滿是茫然和難過,說,沒有,現在只能在心里紀念爸爸了。陡然,他們各自陷入沉默的境地。那個時候,“文革”剛結束,熱愛文學的林馨如饑似渴,她不但惡補文化課,看起小說來也是沒日沒夜的。許是小說看多了的緣故吧,林馨常常把明達同小說里的人物聯系起來,相似的遭遇,相似的故事,強烈地激起林馨的同情心,她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決然地嫁給了他。
婆婆后來說,當年,她領著兒子明達,與由媒人介紹的林馨見面時,就打心眼里喜歡林馨。而婆婆的身世也是林馨和明達結婚后,才一點一滴知曉的。婆婆出生于家境殷實的人家,她排行最小,深得父母哥姐的寵愛。解放前,她被送到上海一所法國人開辦的私立護校讀書,自己的兩個姐姐卻早早地嫁了人。她總覺得自己虧欠了兩個姐姐,便時常把家里稍微值錢的東西寄給她們,有時,干脆寄去現金。為此,當年年少的明達不理解自己母親的行為,他想,自己家的生活捉襟見肘,常常好幾天鍋里不見肉,怎么還要寄錢給兩個姨媽呢?
婆婆守寡時,才48歲。年輕時,婆婆的生活是幸福的。從護校畢業,她就被分配在上海的一家大醫院做護士,因夫妻分居兩地,托人找關系調到蕪湖。林馨那從未見過面的公公,當時是市文化局的干部,家境富裕,還請了一個保姆,這讓鄰居們好生羨慕。至今那些老鄰居見了林馨還說,你婆婆原來住的房子可大了。然而,1957年“反右”運動時,寫得一手好毛筆字的公公幫同事抄寫文稿,便莫名其妙地被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從勞改農場回來,公公失去了一切,他的心情抑郁至極,為了改善家庭生活,公公在中山橋上賣紅薯,但因為時常碰到夕日的單位同事,便放棄了這個營生。遭此變故,辛勤工作的婆婆,也受到了牽連,被迫下放到農村,家里留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和沒有工作的丈夫,很多“關心”她的人勸她與自己的男人劃清界線,婆婆委婉拒絕,她默默地承受著難言的苦痛,很多年,很多年。
明達曾對林馨說,媽媽雙手捧著父親的平反書時,沒有眼淚,只是望著他們兄弟倆,一聲長長深深的嘆息。林馨想,若是換了自己,肯定會大哭一場。婆婆怎么會不哭呢,想來,因為長久的堅持和隱忍,她獨自悄悄地將眼淚流干了。慶幸的是,婆婆的兩個孩子非常懂事,恢復高考時,雙雙考上了大學,曾經拋出無數白眼冷言的鄰里和同事們,一改往日的冷面對待,冰火兩重天地對婆婆敬重有加。明達說,翻天覆地的境遇,讓他感到天是那么的藍,水是那么的凈,人也是那么的和藹,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無比遺憾的是,爸爸再也看不到了。
謝謝你,小林,讓你受累了。婆婆看著累得滿臉汗津津的林馨說。不謝,媽。林馨凝視著白發叢生且臉上刻滿了滄桑歲月的婆婆,她想象著老人家當年俊俏的模樣,頭戴護士帽,身穿白大褂,輕盈地走在醫院病房的走廊上。可現在那雙曾經給許多病人打過針的手,因得帕金森病而有點顫抖。唉,人是多么的不經老啊。林馨內心感慨。
婆婆畢竟經歷了那個特殊年代的世態炎涼,她的言談舉止是謹慎的,情感是寂寞的,她鮮有朋友,也很少跟鄰里來往。婆婆的孤僻乖戾,讓當年初嫁的林馨難以接受。她不允許子女大聲說話,說是謹防隔墻有耳,并且總是關門閉戶,擔心家里被偷被搶。一次,明達下班回來,對林馨說起單位上有的人對領導不滿而發牢騷時,一旁的婆婆大發雷霆,說不要在家里談論別人的事,那樣子就差伸手甩明達的耳光了。林馨嫁到婆家,在一起生活,免不了這樣那樣的開銷,大到水電煤氣,小到一毛錢的香蔥,婆婆都要算得一清二楚。三個蘋果婆婆拿出一個蘋果的錢,還要檢查蘋果的好壞,五塊錢的菜金,婆婆只攤一塊五。林馨跟婆婆說,媽你一個人,吃用不多,就不要出生活費了,可婆婆不干,非要算出個子丑寅卯來。這讓林馨感到尷尬,她無法面對婆婆那較真的模樣,常想,一家人怎么搞得跟外人一樣。
林馨曾幾次回娘家,都被母親勸了回來。終于有一天,林馨說什么也不愿回婆婆家了。新婚之夜,婆婆就進到婚房里拿東西,當時林馨嚇得貼著丈夫的身子,在被子里一動也不敢動。婆婆出去后,林馨埋怨明達,你媽怎么這樣啊,怎么能隨便進我們的房間!過了段時間,明達從外地出差回來,久別勝新婚,一回到家,明達就摟著林馨不放手,這時門又被敲響了。婆婆的如此舉動,使得林馨把氣撒到明達身上,她恨不得把明達一腳踹到床底下。林馨想,婆婆大概不習慣明達和自己親昵吧,時間長了,一定會慢慢習慣的。但她想錯了,婆婆令她難堪的舉動有增無減。每當林馨和明達親熱時,婆婆總是不合時宜的出現——她不是進房拿掃把,就是要拿水瓶;不是要兒子馬上去小店買個家里“急需”的東西,就是說要進去找件換洗衣服……婆婆這屢屢犯規、闖“紅燈”、有悖常人的行為,讓林馨百思不得其解。她曾和明達商量,是不是給婆婆找個老伴,以慰藉孤獨之心。最終明達沒有開口,他怕被母親罵個狗血噴頭。雞毛蒜皮的家庭瑣事,不可對外人道的私密事,時間久了,林馨覺得無法忍受,她覺得日子不屬于自己,她不快樂,她壓抑,她甚至覺得如果再和婆婆一起生活下去,自己說不準會抑郁而死。林馨想分家,她要單過。
林馨幫婆婆洗好澡,擦干身體。婆婆說,小林,你幫我拿件襯衫,在皮箱里。林馨有些發愣,那個精致的手提牛皮箱,婆婆不是從來不讓別人動嗎?因年歲久遠,箱子已面目全非,上面一排好看的銅釘扣掉得只剩下兩只,如同一雙失去光澤的眼睛,赭紅色的牛皮呈現出渾濁的黑色,磨損的部位向外翻卷。林馨打開箱子,里面除了一件黑呢子大衣和幾件已洗得發白的襯衫外,還有幾盒火柴和一些陳舊的小紙片。林馨暗自嘀咕,婆婆當寶貝一樣收藏的原來是這些破東西!林馨又隨手翻了一下呢子大衣,里面露出一張已經發黃的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清瘦但儒雅干練的中年男人。直覺告訴林馨,這就是自己的公公。林馨從沒看到過公公的照片,心里卻常常想象著他的模樣,她拿著照片的手有點發抖。明達的相貌和氣質,都秉承了公公的基因。小林,襯衫可拿了?婆婆的聲音傳過來。林馨連忙把照片放歸原處,來到衛生間,她像照顧嬰兒一樣,輕輕地幫婆婆穿好衣服,并把她攙扶到臥室里。
明達下班回來,林馨悄悄地說,我看到你爸爸的照片了,幫媽找襯衫時在皮箱里看到的。恰好婆婆拄著拐杖走過來,她說,我沒有將你們爸爸的照片掛在墻上,是怕你們整天對著他,會有心理陰影。難怪,婆婆從不提起公公,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吃罷晚飯,婆婆睡了。林馨悄悄打開箱子,想把那張照片找出來給明達看看,卻意外地發現里面有摞寫好但未發的信,許是時間久了,有些信封上的字跡已模糊不清,收信人一律都是明達的父親,但沒有地址。林馨清楚,這些信是婆婆的身心寄托。出于好奇,林馨想窺探婆婆的內心世界,但又怕她老人家醒來,只是選了一封好像近期才寫的信看一下。“子翰,沒有你的日子,我無比寂寞。老大一家子搬出去了,這令我無比的痛苦。搬走前,他們要給我買臺電視機,可我嫌鬧得慌,沒有同意。無事時,我就看看書,或者數數火柴棒,以打發時光。”看到這里,林馨的鼻子有點酸。“子翰,鄰居們都說我命好,有個好兒媳。只是苦了林馨這孩子。她工作辛苦,除了忙家務孩子外,還堅持來我這里,悉心照顧我這個黃土埋到脖頸的人。唉,歲月催人老呀,我的身體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子翰,我們倆分離的時間太長了,也不知你在那怎樣,冥冥之中,似乎覺得你在召喚我,你等著啊,我會來的……”紙上沒有落款,但娟秀的字跡,一看就知是婆婆的。林馨不忍再看下去,她感到酸楚和內疚,其實和婆婆分開的日子里,她的內心一直感到不安,她何嘗不想再回去住呢。只是,每每想到婆婆屢屢闖“紅燈”,讓自己感到很難堪,她便把心狠了又狠。
如今,婆婆一天一天老了,身邊再也不能離人了。林馨擔心當婆婆離去的那一天,做子女的卻不在她的身邊,那將是不能讓人原諒的事,也是無法彌補的遺憾。她決定回到婆婆身邊,再和她住在一起,搬家,明天就搬。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