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借宿

2014-04-29 00:00:00尹順國
安徽文學 2014年12期

本誠時不時就會想起一個事兒。這個事兒,說話之間,就過去好幾年了。這好幾年里,春竹和鉗子有了三個孩子。三個孩子里,大兒子六歲多,剛上小學;二兒子進了幼兒園;老三是妮兒,也能滿地跑了。本誠心里放了這么個事兒,估計一時半會兒是丟不掉的,因為這個事兒不是一時半會兒能丟得掉的那種事兒。

春節的時候,本誠開車帶著老婆回老家過年。以前很少帶著老婆回老家過年,原因是老婆一回老家就過敏。過敏有兩方面,心理的過敏和身體的過敏。雖然本誠家庭條件差,老婆心里瞧不起,不愿意冬天到農村受凍,但她是個懂事的老婆,講講道理,心理的過敏就治好了。老婆本身也不是一個不講道理的人,知道結婚十幾年,經歷了風風雨雨,嫁了男人,再計較也沒什么意思。

但身體過敏沒法克服,只要一回到老家,第二天老婆渾身就開始奇癢,之后發紅點兒,接著就起水泡,明亮橙黃。不敢撓抓,潰爛了,更癢更疼。看醫生,吃藥打針,抹藥膏,都不管用。用農村的偏方,艾蒿水、鹽水都洗了,仍然不管用?;氐匠抢?,到幾家大醫院抽血化驗,查找過敏源,找不到。所以每次一說要回老家,老婆就不答腔,偶爾會說,你想回就回吧,你也知道,我這樣回去就是受罪。

后來,一次回老家,老婆突然揣測,自己皮膚過敏,是不是家里老房子潮濕,霉味重的緣故?就頂著家里人的不情愿,試著睡在鎮上一家簡陋的旅社。在西河鎮,還沒有什么高檔的賓館。那家旅社條件差,一間屋子一張床,一張三斗桌,一只方凳,一把暖壺,一雙拖鞋,連電視都沒有。不過是三層小樓,客房在二樓,室內很干燥,床鋪也干凈。睡了兩天,老婆竟然沒有過敏。于是老婆大喜,就認定了回老家家里是不能住了,只能住旅館。可是春節回家過年住在旅館,總顯得扎眼,不合適。即使平時回家不住在家里,外人不知道原因的,誰知道會怎么想?本誠家里人雖然知道,但面對事實,心里也不舒服,免不了會想,家里是容不下你還是咋的?

不管咋說,現在有了解決過敏問題的方法,所以這次本誠一動員,老婆就同意一起回來了。全家人自然都很高興,尤其是母親,已經快九十歲了,到了見一面少一面的年紀,過一個年就少一個年了,以后還會有幾個春節在一起過呢,所以明顯表現出舒坦的樣子。母親坐在沙發上,腿腳不能動,眼睛卻沒有停歇,一直跟著本誠和兒媳婦,在堂屋里轉來轉去,看他們忙活過年的吃食。

晚飯過后,睡覺立刻成了問題。老母親的意思當然是能睡家里就睡家里,晚上方便說話。還有更真實的想法,當然是擔心鄰居們說閑話。最后母親說,你們看吧,想住旅館就住旅館,反正過年旅館沒人住。然后母親又補了一句,平時也沒人住。老婆就看著本誠,不說話。本誠說,娘,你看文靜的皮膚就是那樣,睡不好就起疙瘩,止不住癢,真受罪。要不就還住旅館吧。

娘向門外看看,盡管門是關著的,什么也看不到,但是下午開始下的雪她是知道的。她說,外面還下著雪,出門打個傘。春竹家也開了個旅社,新的,干凈,就去她那住吧,都是鎮上老住家,也不會狠要價。

是春竹開的門。過年沒有客人,春竹就早早拉下卷閘門,鎖了里面的玻璃門。

本誠哥回來過年了?春竹打開門話就跟上了,看著本誠的臉。接著又看到他身后的老婆,熱情馬上轉到她身上,說,嫂子也跟著回來過年了?

本誠說還沒睡吧?他老婆說打擾你們了。春竹說,都外氣了,你們大城市人平時請都請不來呢。走,上樓去。

一樓這一間門面房,左右兩邊靠墻放著幾張供客人吃飯的長條桌??亢髩Φ淖雷由?,擺著幾個空的不銹鋼盤子,一側開著一個門,通向后院。本誠看了看,就問,鉗子呢?

在樓上,和幾個人打牌。春竹便領著他們,一邊上樓一邊說話。她說,下這么大雪,你們是咋回來的?本誠說,上午回來的時候,還沒有下雪。春竹說,那你們趕得巧,要是下午回來,高速就會不讓走了吧?

老婆跟在本誠身后,沒有說話。本誠說,春竹,你也開了旅社,啥時候開的呀?

春竹說,才不到半年,房子閑著也是閑著?,F在咱們這里旅游項目有了,來的外地人也有了,時不常的有一兩個人住一兩晚上。現在過年,也沒人來沒人住了。

本誠說,這幾天晚上我們就住在你這里,你知道,你嫂子在家里住皮膚過敏,癢得受不了。

住吧住吧,住多長秧兒都中。春竹還沒等本誠說完就搶著說,早幾年都聽說嫂子回來老不在家里住,回家就住旅社,也不知道咋啦,別人說了俺還不信。沒事兒,今年過年就住在這兒了。

老婆突然說,那就謝謝了。春竹說,謝啥啊,你們城里人就是客氣,禮數多。然后,站在二樓走廊,對著三樓亮燈的一間窗戶喊,鉗子,鉗子!

見沒有動靜,春竹聲音提高了幾分,喊,鉗子,鉗子,死鉗子!快出來,你看看誰來了?

喊,喊,你喊啥 哩?鉗子拉開門,走到走廊里,手里抓著紙牌??吹奖菊\,馬上笑了,說,本誠哥回來過年了?喲,還把嫂子帶回來了。上來上來,快上來坐會兒。

本誠說,你們玩吧,我是來睡覺的,你知道你嫂子在家里睡覺皮膚過敏,聽你嬸兒說你新開了個旅店,干凈舒適,就來了。

為打消鉗子的誤解,本誠又把來住的原因說了一遍,還要繼續解釋,鉗子說,住吧住吧,沒事兒沒事兒。聽到屋里喊,鉗子,該你出牌了。鉗子沒有回頭,說,等會兒。然后對春竹說,你收拾一下,就住那個空調間吧,都是自家人。

本誠忙抬起右手,朝上揮了一下說,趕緊、趕緊,你趕緊玩去吧。鉗子轉身進了屋子,本誠老婆的謝謝聲,他也只聽了一半。

春竹說,這個死鉗子,現在打牌都打上癮了,也沒見他贏房子贏地。走,咱看看那間房子,中就住,不中再換,十幾間哩,夠咱住。

進門春竹就打開了空調。鎮上那家旅社房間內有的這里都有,不過凳子換成了海綿墊子的椅子。除此之外,墻上還掛著平板電視機,桌子上坐著一臺電腦。床頭柜子上密布著一橫排旋鈕開關,靠窗擺著一對圈椅,圈椅中間是一個棗紅色小圓桌,桌子上有煙灰缸,火柴,很時髦地擱著一把不銹鋼電水壺,一對白瓷茶杯、一盒毛尖茶葉盒一起放在褐色塑料托盤里。

本誠老婆驚呼:這和三星級有啥區別,本誠你說有啥區別?

沒待本誠應聲,春竹說,就是沒法上網,前幾天跟他們說了,要扯線,快過年了,人都走了,說過了年再說。洗澡和上廁所,還都得到外面別的屋子。你說的幾星幾星,誰知道啥是幾星啊,住著方便就中啦。

本誠說,真的不錯啊,真是三星級都趕不上咱這兒。春竹說,你就嘴甜吧,你們先歇會兒,我去給你們先倒兩杯茶。

本誠老婆趕緊攔住春竹,說,也不渴,現燒來得及。春竹就抓起電熱壺,出門到走廊一頭水管子上接了水,回屋坐好水壺,對本誠說,也幾個月沒回來了吧?走,上去瞅瞅,和他們過個面。本誠說,讓他們玩吧,都不認識。春竹說,都是街上的,比你年輕點兒,一說都認識。

本誠老婆不想動,說你們去吧。本誠就隨著春竹上到三樓,和鉗子他們四個“斗地主”的過了面。一說真都認識,只不過小了本誠三五歲。屋子里開著空調,暖和得有點兒悶,煙霧彌漫,還充斥著大曲酒的酒糟子味。本誠咳嗽了一聲,說你們接著玩,就退出屋子,春竹在后面隨手關上鐵門。鉗子的聲音追到走廊上:要不本誠哥你來替我玩?本誠說你玩吧,然后開玩笑說,要不贏了算誰的?

春竹說,他玩就是給人家送錢,沒見他贏過。唉,反正也沒事兒,玩就玩吧。本誠突然想起了什么,就問,還沒有孩子?

春竹突然遲疑起來,似乎不愿意提這個話題,說話有點兒吞吞吐吐:還沒有,一直懷不上,結婚十幾年了,人都小四十了,咋就是懷不上呢,也吃了不少藥,中藥片、西藥湯子都吃了喝了,就是不中。

走廊上燈光昏暗,春竹的聲音越說越低。本誠就說,沒到北京、上海的大醫院看看?要不到省里的醫院檢查檢查,那里的醫療水平高,先查出原因,才能治好毛病。

春竹低低地說,查過,都沒啥毛病。停頓一下,春竹似乎想說什么,又不想說的樣子。她正站在廊燈下面,臉部埋在灰暗的影子里,看不出有什么變化。本誠正想說睡覺去,她卻開口了,說,天還早著哩,知道你們城里人睡覺晚,到屋里坐坐吧。沒等本誠有反應,春竹就從他身邊側身走過,一邊走一邊介紹。到了一個大紅門,推開進去,打開燈。然后從茶幾上拿起遙控器,摁開了柜式空調。本誠說,真大啊,這要在城市里,就是省級領導的待遇了,這房子也值好幾百萬。

春竹說,要這么大房子弄啥,收拾一回把人都累死了。就這么兩個人,冷清得很,還不如一間房子暖和。春竹說罷,讓座。春竹把剝了皮的橘子遞給本誠,說,吃個橘子吧,買這么多水果也沒有小孩兒吃,老是等放壞了,就扔了。

本誠說別著急,好好到大城市看看,看看到底有啥問題,身體都這么好,肯定沒啥毛病。

春竹也剝了一個橘子,撕了一瓣兒放在嘴里。咽了一口,她嘆息一聲,又停頓一下,才說,本誠哥,你不知道,我也不想生了。就是能生我也不想生了,你知道的,他們這家人。生了就是罪,他們這家人,都這樣。我生了自己遭罪不說,我是害了孩子啊。你看看他們兄弟姊妹們,生的孩子都是啥,他們生了孩子又成了啥?

本誠聽著,沒有說話,確實也不知道說什么。之后找話說,他們打牌打到幾點?春竹說,也沒準,要是誰點兒背,帶的錢輸光了,就起場兒。要是都輸輸贏贏差不多,打不跳一個人,就一直玩到天明。有時候天明了也不睡,接著打,打到中午的時候也有,泡碗方便面一吃都走了。

本誠說你也一直陪著他們?春竹說才不陪他們一夜呢,看一會兒瞌睡了就睡了。反正也沒事兒,看他們打牌,這個講個笑話,那個說個新鮮兒,怪熱鬧。

這會兒陪著你說話,再等一會兒過去,你沒事吧?春竹看著本誠,無所事事的樣子,好像已經把本誠的老婆忘掉了。

要不參觀參觀,咱這家里裝修布置肯定比不上你們大城市,再花錢也不上檔次,土得掉渣。你看看我這臥室。春竹已經走到臥室門口,打開了門,按亮了頂燈。本誠跟著走進去,臥室寬大,貼著壁紙。燈是枝形水銀的,枝枝杈杈,吊在大床的正上方,像星際酒店的大堂頂燈。本誠嘆道,豪華,總統套房。春竹說本誠哥真會耍笑俺。

突然間氣氛就異樣起來,都不再說話了。也就在這時,本誠生出了莫名的不自在,覺得哪里不對,但是就是想不出哪里不對。他看看春竹,春竹也正好看著他。兩雙眼睛見面,突然迷茫起來,趕緊錯開,錯開的眼睛卻沒有地方放,只好盲目地盯著一個地方。但是那地方有什么,眼睛根本沒有看見。

有這種不自在感覺的時間好像很長,其實很短。盡管很短,給人的記憶仿佛一根繩子一樣,會把人長久拴住。本誠慌張起來,聲音有點兒抖了:不錯不錯,裝修得不錯,趕上大城市了。我家都沒有你們裝修得這么豪華。和你這比起來,我們家裝修,簡直不叫裝修,簡單得很,也就是能住而已。

回到房間里,本誠老婆已經睡下了,似乎睡得迷迷糊糊。本誠記得她含含糊糊地問,還沒睡呀?本誠沒有回答,而是又走出屋子,站在走廊上,朝三樓望了望。春竹家里臥室和客廳燈還亮著,她還沒有去看打牌。

雪還在下,飄在本誠的臉上,他方才發覺臉一直是熱著的,似乎還有點兒發燒。他伸出舌頭,一朵雪花落在舌尖上,清涼,還有點兒甜。和城里的雪明顯不同。

轉眼到了“五一”勞動節,七天小長假,本誠有點兒迫不及待,獨自開車回到老家。至于“待”什么,他一時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可是和春竹再見了面,就好像有點不自然了。其實根本沒有發生任何事情,他倆都知道的。可現在見面,真是覺得眼睛抬不起來,目光不敢送到對方的面前。好像回到了十幾、二十幾歲了,這人啊真是不可思議。

春竹把塑料簾子撩起來,幾只蠅子懶洋洋在空中盤旋。等到本誠進了門,蠅子們又回落到簾子上休息。

回來了?咋不見嫂子???春竹還是抬不起眼睛,就像眼皮子讓瞌睡拽著。

本誠走進屋后就沒再繼續向前走,站在屋門口,看著屋子后墻上的電視。電視里播著趙忠祥的“動物世界”,他深情款款地說,狼的溫柔從對待異性上我們人類完全能夠感受到……它們的交配,具有人類一樣的情感積累,它們也需要所有的……

你坐吧。我給你倒水,渴了吧?春竹找著自以為自然的話頭打著招呼,不敢流露多余的不安和慌亂。她擔心他笑話自己,或者認為她思想有問題。

本誠突然說,我還真渴了,純凈水吧。他坐下來,胳膊放在長條桌上,腰板沒有塌陷,好像一個上門的客人,更像一個紳士。其實,春竹這輩子也沒見過紳士,更不知道紳士是什么樣子。但她聽電視上說過這個詞,覺得說男人文明用這個詞很合適。

本誠接了一次性水杯,在嘴邊試了試,就淺淺地喝了一小口。接著,他悄聲問,他不在?

春竹抬頭朝后門望了一眼,還是不看他:在,在樓上睡覺。昨晚打牌打晚了,打到幾點我都不知道。他啥時候回來睡覺的,我也不知道。

哦,還打?平時有時間打?本誠又喝了一小口水,看著面前的桌子。桌子外邊,春竹站在那里。外面街上有人叫賣著碭山梨,叫聲來自一個小喇叭。錄的音,反復地叫著:

碭山梨來了,碭山梨來了,酥甜無渣,快來買啊。

坐著看了一會兒電視,說了一會兒閑話,似乎話就說開了,沒有了拘束,春竹此刻就敢看本誠了。墻上的石英鐘時針已經指向三點,春竹就說,坐樓上說話吧。

那這生意呢?本誠又點上一支煙,吸了一口。本誠其實也想上去坐,但還是裝出為春竹著想的樣子。

春竹說,這時候過了吃飯點兒了,沒啥人了。本來嘛,平時就沒多少人。

春竹主營的其實不是旅社,而是一個小燴面館,還兼賣涼拌小菜。所以門頭上掛著“春竹燴面館”的招牌,兼營住宿的廣告寫在門口豎著的一個長方形燈箱上。

春竹關了玻璃門,掛上鏈條鎖。

走到三樓大紅門前,春竹猶豫了一下,對本誠說,算了,咱坐二樓吧,他在睡覺,把他聒噪醒,你在他不說啥,你走了,他肯定罵我,說不定還會打。

本誠說,你開玩笑吧,他敢打你就不讓他上你的床。

你說的怪輕巧,他要是像你就好了。說著話,倆人下到二樓,走進了過年住過的那間客房,坐在圈椅里。開始是讓來讓去的客氣,坐啊,喝茶啊,抽煙啊。客氣完之后,突然就無話了。

這次是春竹主動打破沉默,她說,本誠哥,過年你和嫂子住在這里也沒照顧好,別介意啊。

哪里呀,住了好幾天,給你們添了多少麻煩,一分錢不要,我都不好意思了。老婆都埋怨我們占了人家的便宜。本誠似乎很真誠地轉彎抹角地表達著感謝,其實他老婆什么都不知道,也啥話都沒有說。

這次見面,春竹似乎不像上次那么客氣了,不像上次那樣熱情地拿水果、剝橘子了。倆人東一句,西一句,每個話題都扯不長就斷了,就像沒有和好的拉面,一扯就斷??此麄兊臉幼?,好像都沒有什么心思去扯這些話題,又覺得暗地里還有一個話茬子埋伏著,需要掂出來。那個話茬子才是倆人都感興趣的,最有話說的。但是直到春竹問本誠啥時候回城,那個話茬子也沒有主動冒出來。

這樣坐著,幾乎是干坐,實在坐不下去了。

春竹說,今黑還住這兒吧。

本誠說,她沒回來,我住這兒就明顯不合適了。你就不怕別人說?

春竹說,有啥怕的?那你過來玩吧?,F在他和別人開始推牌九了,不玩“斗地主”了。他們現在玩大了,“斗地主”太簡單,推牌九花樣多,輸贏快,看的人還能押注。你不玩,也可以押。

本誠這時看著春竹的眼,看出了春竹眼里有著別的意思。于是說,晚上我沒事兒就過來玩。他先站起來,春竹后站起來。本誠是坐在里面那把圈椅里的,春竹坐在外面那把圈椅里。等到本誠想從里面走出來,春竹也站起來了,但她站著沒有動,沒有先走出房間給本誠讓路。

本誠就這樣稍側了身子從春竹身邊走過。雖然側了身子,本誠的右臂還是擦著了一個極富彈性的東西。他感到有點兒頭暈,有點兒幸福的感覺。待走到門口,本誠腳步一點兒沒有了邁出去的動力和能力了,仿佛被一個又一個山坡給絆住了。他也猛然發現,春竹的胸脯是那么豐滿,那么富有彈性,更重要的是,那么富有磁性。以前怎么不知道呢?

室外的陽光依然很好。沒有封閉的走廊和風拂煦。本誠覺得,幸福其實很簡單,就這么一擦,一蹭。

和娘說了一陣子話,將近夜里九點。農村安睡早,擱在往日,娘八點多點兒就上床睡下了,而早上不到六點就醒了。本誠安頓好娘,出了屋門,就聽到娘在西廂房里說,本誠啊,你也早點兒睡吧,白兒哩跑了一天啦。

本誠走到院里,答應著說,在城里從來沒有睡這么早過,回老家吃飯老是吃多,我到街上走走,消消食。

春竹坐在面館里,背對著門,一個人看著電視。電視里正播著一部韓國連續劇。本誠輕輕推開玻璃門,春竹把頭扭過來,本誠就看到春竹眼睛里閃著的光,說,你看電視都看哭了,電視里那都是假的,都是編的,看來女人的眼淚真不值錢。

春竹聽了沒有不高興,反而笑了:也沒想哭,看著看著就哭了,不知道啥時候哭的。

春竹站起來,走到門口,把卷閘門拉下來,沒鎖,把玻璃門上了鏈條鎖。然后說,都在樓上,他們早開始了,咱們上去吧。

本誠猶豫,說我不打牌。春竹用遙控器關了電視,走到后門墻邊,把手擱在墻上的電燈開關上,說,誰說讓你打牌了?他們在推牌九,你不想打就看他們打,看誰興你就押誰那兒。

本誠說那也沒意思,還不如看電視。春竹啪嗒一聲關掉電燈,說,那就上樓看去。

到了二樓,都沒想著往上走。春竹打開那間本誠住過的標間,開了電視。本誠沒等春竹讓,就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好像很累的樣子,只拿眼睛盯著電視。

春竹把遙控器遞給他,說,你想看啥就看啥,我上去一趟。

春竹到三樓把正在抹牌的鉗子叫出來,伸手關了門,才說,你可別不要臉,以后要是后悔了,對我不好了,老子就把這里面的道道坎坎都掀出去,叫你當王八都當不成好王八??煺f,現在你說不干還來得及。

鉗子一手拿煙,一手抓著頭發,不耐煩的樣子。他抽了一口煙,吐出來,說,老子現在正興著,你來攪和啥?真像人家說的,情場失意,賭場得意。鉗子說罷,右手推著春竹的胳膊,更加不耐煩了,急躁地說,走吧走吧,不是說好了嗎,你還再給我說?你該干啥干啥去,老子就等著你的本事。鉗子說完又抽了一口煙,沒等春竹說話,扭頭進了屋子。

春竹來找鉗子,準備不打算往前走了,想最后讓他打消做這種沒法見人的事,給他最后一次不戴綠帽子的機會。但是看看丈夫這樣的態度,這個熊玩意兒看來是不要了。她噔噔噔下到二樓,跑回那間客房。

這時候,本誠已調整好了姿勢。他早已脫鞋上了床,后背墊著兩個枕頭,仰面斜躺在床上。

春竹風一樣旋進來,反身鎖了門,猛一個箭步躥上床,趴在本誠的身子上,胸貼胸抱緊了。本誠低聲哎喲了一聲,疼得齜牙咧嘴,但嚇得沒有忘記把頭扭向窗子,雙手本能地向上推著春竹。春竹不說話,也不動,穩穩地壓在本誠身上。

本誠竭力發出聲音:窗,窗。春竹這才起身,下床去拉上了窗簾,隨手關了燈。房間里只剩下了電視里發出的一閃一閃的光。

本誠還在床上愣著。春竹突然用命令的口氣說,還不快脫?你們這些城里人真磨唧,到點兒上就稀屎了。

春竹已經脫掉了裙裝,只剩了粉紅的內衣。

回首這次戰斗并不是很順利。開始本誠確實不敢,這是在鉗子家里,在鉗子的眼皮子底下啊。在一個男人的眼皮子底下睡他的老婆,即使特別想干,能弄成事兒嗎?萬一要是讓鉗子撞上,那可就不得了了。后來,盡管在戰斗之前以及戰斗的過程中,春竹一直呈現出鼓勵、鞭策的狀態,反復激發本誠的斗志,無所顧忌地喊著:沒事兒,沒事兒,咱倆愛咋弄就咋弄,你弄死我好了,我也不活了。他更不會下來,他正興著呢。但本誠還是心有顧忌,沒法放開,不得不反復強迫自己,強迫自己在不斷的忘記中一次次重整旗鼓,終于戰勝了自己。在內心的起起伏伏中,最終吹起了反擊的沖鋒號,占領了可望又可即的低矮山頭。他慶幸自己堅持住了,沒有中途敗下陣來。

但在勝利之后,總結這次戰斗經驗教訓的時候,本誠仍有很多困惑的地方,所以戰斗之后,在內心逐漸恢復平靜,陽氣漸次回到肉體之時,他就顯得迫不及待了,他要春竹將真相大白于自己。

此時春竹仍賴在床上,趴著不動,被子一角斜搭在她的屁股和腰上。房間里只有電視的聲音,刺耳的汽車聲把本誠的內心鬧得混亂不堪,沒著沒落,七上八下。

本誠右手拍打一下春竹裸著的后背,說,快穿衣服,他要是來了就……

春竹扭了一下身體,嗯了一聲,慢慢翻過身來,坐起穿衣,仿佛一點兒氣力都沒有,虛弱得讓人憐愛。

你不用怕,春竹說,我說你不用怕就不用怕,他不會過來的,他正興著呢。

春竹對本誠要煙抽。本誠說,你不是說要孩子嗎?如果要這個孩子,你就不能抽煙,更不能喝酒,我也不能,并且至少倆人得禁煙酒半年。

春竹非要抽,語調狠狠地說,就這樣,你的種都比他強。

本誠笑說,你不騙我,這是他同意的?你倆都愿意的?

騙你是鱉孫兒。要孩子他比我還急。打從過年你在這兒住的第二天,他就不要臉地對我說,讓我勾引你,讓我跟你睡覺。那時候你老婆跟你緊,沒機會。那時候我也根本不愿意,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我不是那種人,就覺著他不是人,咋想出這種孬孫兒主意??伤f你智商高,你的孩子都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現在又在省城做著官,有本事,和你生個孩子,長大了肯定能考上北京的大學,將來也是當大官的料。這一回,他早都算計著你會回來,你娘年紀大了,“五一”是個長假,你不回來沒有道理,他就想讓我這次無論如何得辦成這事兒。

本誠聽著,開始心里還有點兒美滋滋的??傻胶髞恚陀X得味道不對,這不是被別人算計了嗎?特別是想到自己這種行為,有點兒像從前公社里配種站的種馬,就不免生出了一些怨憤。于是似嗔似怪地說,那你也不該騙我呀,早該給我說真話呀。

春竹正穿著襪子,她斜了本誠一眼,嘻嘻笑著,說,別得了便宜又賣乖,先給你說了,誰知道你愿不愿意呀。你要是不愿意,再說出去,我以后還咋做人?你難道不知道我不是那號人?要不是那個王八孫逼我,我才不和你……

本誠下了床,穿上鞋,坐到圈椅上,點上煙,很深地吸進一口。稍停片刻,又長長地吐出來。煙氣在空中一環一環向上飄,形成諸多煙圈,朝著床上的春竹蕩去,不一會兒就套在她的頭上,隨即破了,散了,彌漫開來,不見了。

其實后來,我也特別想跟你生個孩兒。春竹在本誠走出客房門時說。

此后的幾天里,鉗子總是忙著打牌睡覺,沒有再和本誠見面。春竹倒是和本誠又見了三次面,戰斗了兩次。

總有六七年吧,本誠沒再見過春竹。不是本誠那幾年不想見,也不是本誠那幾年特別忙,沒再回河西鎮。不是那樣子的。本誠每年都回河西鎮兩三回,他也特別想見春竹,更想看看那孩子。但是有人不想讓見,那人就是鉗子。

據說鉗子經常打春竹,但每次打,都打得不重,有點兒象征的意味,還都是在鉗子喝多了酒之后。因此,春竹都原諒了他。鄰居們說,有一次聽到鉗子打春竹,沒聽到春竹哼一聲。仔細聽,倒好像是鉗子啪啪扇著自己的臉,嘴里還含混不清地說著:打你呀,我還不如打自己,不要臉,我讓你不要臉。

鄰居們在春竹生了第一個孩子后說,鉗子哪敢真打春竹,兒子都給生出來了,那就是給鉗子生了個祖宗啊,多不容易。今后他還指靠春竹照看生意哩,一年里春竹給他掙好幾萬,養著兒子,他做甩手大掌柜,又吃又喝,又抽又賭,就差沒弄雞了。弄那些事兒,他哪來的錢?真打狠了,春竹帶著孩子跑 了,他就是哭天抹淚,也白搭了。

本誠聽到這些,心里難免泛酸。但是自己有家有室有單位,也救不了春竹。和鉗子把話挑明吧,也沒啥意思,更沒啥意義。本誠當然也理解鉗子的心情,擱在自己身上,說不定做得比鉗子還有過之而無不及。但內心還是對春竹滿懷同情與憐愛,就冒出想教訓一下鉗子的念頭。多次想,又屢次放下。因為那樣做,事兒就挑明了,大家都知道了,鉗子、春竹,就連自己,以后哪還有臉在人前走來走去?況且萬一把鉗子弄成個殘廢,依春竹的性子,她也不會扔下鉗子不管,那吃苦、受累、受罪的不還是春竹嘛。好在鉗子也沒把春竹和孩子怎么樣,生意也一直正常做著,本誠就最終放棄了收拾鉗子的想法。至于見與不見,那已經不重要了,只要她春竹能過得去就行。

另一方面,也許春竹還不想見他本誠呢。如果她真愿意見,六七年了,不是沒有機會。雖然一個住鎮北,一個住鎮中間,距離三四里地,也不算遠,哪怕碰巧,也會撞上一回。還是她不想見面啊,誰也怨不得。

又是一年春暖花開。本誠這年清明節照?;乩霞医o父親上墳。

傳統習俗有“早清明晚十一”之說,就是說,清明節可以提前祭奠,“十一”可以拖后一天祭奠,晚一點兒也沒關系。因此本誠今年清明節就提前一天獨自開車回了河西鎮。

晚飯后,鉗子的大哥帶著一個六歲多的男孩到本誠家,和本誠上小學一年級的侄子玩。本誠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就指著那孩子問鉗子的大哥,這不是你的吧?

鉗子的大哥說,才剛上一年級,去年上的,年齡不夠,學校不給上學籍,說讓跟班學一年,今年再入學籍。這孩子比哪個孩子都精,腦子好,學啥會啥,一教就會,都能記住,你不信試試他。

本誠知道了這是春竹的老大,既欣喜又難受。本誠越看這孩子越覺得隨自己。其實孩子長相更多的是像他媽媽春竹。

本誠的母親坐在堂屋沙發上,咳嗽了一聲,吐了口唾沫,拐棍在地上點了點,對著鉗子的大哥說,你說這事兒也可怪,春竹這人不生也就不生了,一生就停不住了,五六年一連屙了仨,她可怪有本事哩。

誰知道她這是咋啦。鉗子的大哥顯然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也對這個問題根本一點兒都不感興趣。他又把目光轉向電視,問,今黑還演不演那個打老日的電視了?

第二天清明節,一大清早起來,本誠就扛著一把鐵鍬,提著一個大黑布兜子上西嶺了。父親埋在西嶺一個山窩里。

上完墳,太陽還沒有露頭,但東邊天上已經有了斑斕的顏色。看時間還早,本誠就往南繞到街上,順便在集上買塊豆腐。春竹正從路西往路東店里走,猛然看到本誠,在路中間停了一下,隨后繼續往前,走到路東邊自家店門前,轉過身,看著本誠。

本誠也看到了春竹,卻沒有停腳,裝作沒有看到她,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順著路西人行道朝鎮北走。

走到和春竹平行的位置,春竹看他沒有停下搭理自己的意思,就喊道,本誠哥回來了?起恁早啊,給大伯上墳啊?

本誠沒想到春竹會叫他,吃了一驚,忙停住腳,隨口答道,啊,上完了。說完,盯住春竹,發現春竹胖了,就說,你胖了,認不出來了。

春竹知道自己自打生了第一個孩子,就胖了,從此就沒再瘦回原來的樣子。就說,不是認不出來,是不想認吧?過來坐會兒歇歇吧。

春竹大大方方,說話的聲音一點兒都不會讓人產生懷疑,會有多余的想法。本誠倒是猶豫了一下,但腳步早已踏上了路東的人行道,跟著春竹進了店門。

其實本誠也過于多慮了,大可不必這樣提心吊膽。他們之間的事情,除了他們自己知道,整個西河鎮沒人知道。人的心理就是這樣,自己心里有鬼了,老覺得別人也知道他心里有鬼,并且時時提防著,有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往這個鬼上聯系。

本誠把鐵鍬豎靠門口,進了店里,還沒坐下,就聽到了哭聲。他看到春竹回身盯著自己,眼淚汪汪,心里不禁難受,眼睛跟著濕了。真是咫尺天涯啊。本誠心里這樣想著,嘴上卻說,他呢?

也上墳去了,剛走。春竹右手背抹抹眼,立馬停了哭,變作笑臉說,見你一面真難啊,比生孩子都難。

本誠見她笑了,心情也放松下來,略帶玩笑地說,生孩子有啥難的,撲撲騰騰一生就仨。

春竹紅了臉,瞥了本誠一眼,說還不都是你帶出來的?本誠傻傻地笑了,然后像猛然想起什么似的,問,你們不是沒啥毛病嗎,怎么那十幾年都懷不上?

春竹臉上的紅還沒有紅透,又一下子收了回去,目光卻伸向門外,仿佛看著遙遠的東西。她說那十幾年我昧著他,吃的都是懷不上孩子的藥。停了一下,她接著說,打從生了咱們的孩兒,也是他愿意的,還是覺著愧得慌。鉗子這人不賴啊,不管咋說對我都不賴,我就想給他也留個后人。再說啦,那些病就真能百分百傳給俺孩兒?就是萬一攤到咱頭上,我也想試試。老天爺不會不長眼吧?

說著,春竹似乎又有點兒激動,哽咽起來。本誠默然無語。倆人又晾了一會兒,春竹才問,見你兒子了?長得像你吧?他的眼,他的嘴。

見了,隨你的多。本誠說,隨你好,你長得好看。

春竹說,昨天聽說你要回來,我就讓他大伯帶著到你家去玩,讓你看看你兒子我給你養的咋樣。長這么大你還沒見過哩。

本誠說咱這孩子很聰明,你又給他生了一男一女,將來你肯定有福。

聽了這話,春竹的臉更加陰沉了。停了停,生氣地說,有豆腐!你這是耍笑我?你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我害怕死了,生怕這孩子將來受罪,像我整天伺候鉗子一樣,以后整天去伺候下面他弟弟妹妹。

對于鉗子家,本誠確確實實沒怎么上過心,從沒在意過。本來就沒有什么關系,兩家住得又比較遠,聽說他家的一些事情,聽過也就聽過了,像風一樣。即使他和春竹有了那個事兒,他所關心的也僅僅限于那個事情上,對于別的事情仍然心不在焉。于是本誠隨口敷衍說,啥人有啥福,孩子長大了,都會自食其力的。

春竹馬上覺著本誠說話不誠,在虛情假意應付自己,傷心起來,眼里的淚說淌又淌出來了,嘆口氣說,唉,怕是他們將來不能自食其力,顧不住自己啊。你看看他們家的孩子,個頂個,不論男的女的,有一個正常的嗎?我揪心死了,但愿俺這倆孩子將來沒病沒災,能自食其力,那樣咱兒子也不受罪。

本誠這時候不想再說將來,想轉換話題,于是就問春竹,有你說得那么嚴重?結婚那時候,你不知道他家這些事?

嚴重?你沒瞎眼吧?你睜眼看看鉗子的幾個兄弟姊妹們。春竹收住眼淚,又氣憤地說,誰知道啊,死媒人知道也不說,只說家里條件不賴,住在鎮上,有臨街房,自己不做生意租出去也能收錢,將來日子肯定好過,不難過。日子確實不難過,可這心里難過??!

回到家,和母親坐在堂屋說閑話。扯到春竹,母親說,她也不容易,一個女人帶仨孩子,還伺候一個迂智的男人。

本誠知道老家把精神病叫迂智,卻不知道鉗子是迂智,忙問,鉗子咋迂智,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好?好個屁。隔三差五,老是犯病。你不?;貋?,看不見他家人犯病。一犯病,就要死要活,還不分家里家外,見人就打就罵。母親越說越氣,后來竟把氣轉移到兒子本誠身上了,對他不知道春竹家里的事情感到不可思議:你真不知道啊,你成天干啥吃哩,鎮上誰不知道鉗子兄弟姐妹六個都迂智,只是有的輕,有的重。小的時候看不出來,長大了就會犯了,越大越厲害。

本誠追著問,這是咋得的呀?

母親嘆口氣:胎里帶的吧,他娘就是這號病,一直沒治好。他姥爺也是這號病,也早死了。

本誠突然想起了鉗子早死的娘,小時候在鉗子家里見過。她極少出門,從沒見她下地干過農活,一直在家里捂著,白白凈凈,慈眉善目,長得很好看。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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