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來了(短篇小說)

作者簡介 錢玉亮，安徽省天長市人。

1983年從事文學(xué)創(chuàng)作，1987年進入北京魯迅文學(xué)院進修，同年考入南京大學(xué)作家班。畢業(yè)后在天長市文化局工作，擔任過劇院經(jīng)理、鄉(xiāng)鎮(zhèn)副鎮(zhèn)長、博物館館長等職務(wù)。

發(fā)表近100萬字的中短篇小說、散文和報告文學(xué)作品。

幾個朋友在一起喝了點酒，約定這個雙休日去老丁那兒玩。

現(xiàn)在真想不出還有什么地方好玩。

老丁那地方，幾個朋友去年秋天已去過了，該玩的地方都玩了，還狠宰了老丁一頓。不但吃了，喝了，還帶了。有人說，老丁這人夠朋友，仗義，可也不能把人家當?shù)刂骼县敚先ヲ}擾他呀？

老蔣說，這次我們不騷擾他，去也不告訴他。老蔣說著，忍不住噗哧一聲先笑了。

老蔣說，包你們好玩。

老蔣這家伙，頭大眼睛小，鬼點子特多，幾個朋友都覺得，聽他的不會有錯。

老丁和老蔣這幾個朋友，都是在酒桌上認識的。

現(xiàn)在除了發(fā)小，同學(xué)，戰(zhàn)友，再想結(jié)識新朋友，好像非酒桌上不可了。至于說網(wǎng)上交友，那全是“小屁孩”們干的，是閑扯蛋，網(wǎng)友一詞，已界定得很清楚了，只限于網(wǎng)上。老丁是在一個朋友的飯局上認識老蔣的。老丁在明水，老蔣在岸州，兩人一敘，都當過兵，而且還都是十二集團軍的，算是戰(zhàn)友。戰(zhàn)友戰(zhàn)友，親如兄弟，立即一見如故，相互存了號碼，相互裝滿酒杯，炸了個大“雷子”。兩人都是好酒量，很投緣，有點相見恨晚。老丁結(jié)識了老蔣后，通過老蔣，又陸續(xù)認識了老蔣的幾個朋友，楊主任、畢老師、萬金油、東方亮。隨后，為了鞏固友誼，逢年過節(jié)，老丁和老蔣幾個朋友都互致短信問候。老丁還總是附帶一句，有空來玩。

去年秋天，老蔣和幾個朋友，真來老丁這兒玩了一次。

老丁原先在市區(qū)工作，是專門從事“掃黃打非”工作的，兩年前調(diào)來了這個叫芙蓉崗的地方。芙蓉崗在哪兒？在一般的中國地圖上，用放大鏡也找不到。它當年是一個小鎮(zhèn)，現(xiàn)在是一個村級社區(qū)，位于大澤湖邊，蘇皖兩省交界處，離市區(qū)很遠，交通很不便。老丁調(diào)來這兒，不是被貶，是提拔。在市區(qū)單位他是副的，來芙蓉崗好歹他是“一把手”。老丁的頭銜全稱是：新四軍江北軍政干部學(xué)校紀念館館長。名頭很大，單位其實很小，只五個人。

1941年，皖南事變后，新整編的新四軍二師開赴皖東創(chuàng)建根據(jù)地，在芙蓉崗辦起了一所學(xué)校，培養(yǎng)自己的軍事、政治人才，以圖日后。跟樣板戲《沙家浜》中唱的一樣，那時，芙蓉崗小鎮(zhèn)上也家家住過新四軍。因為有著這么一段光榮的歲月，又因為交通閉塞，半個多世紀大風大雨，大毀大建，小鎮(zhèn)竟然舊貌未改，古韻尚存，老街、老房子還在，于是這幾年，芙蓉崗一下子被“發(fā)現(xiàn)”，被“熱鬧”了起來。

芙蓉崗現(xiàn)在有三塊牌子：省級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省級歷史文化名村。為了保護好利用好這一紅色資源，地方政府在芙蓉崗專門籌資建了一座紀念館。老丁做夢也沒想到，他會來當這個紀念館的館長。

去年秋天，老蔣他們幾個朋友專程開車從岸州來了。這幾個都是很有情趣，很會玩的人，不但能喝酒，還很文藝，能說會唱。楊主任會攝影，畢老師會寫詩，萬金油會書法，東方亮能模仿領(lǐng)袖講話，從第一代到第三代，全能模仿。老蔣外號叫蔣大為，歌唱得和蔣大為分不出真假，不少人都建議他上央視星光大道，找真蔣大為去PK一下，老蔣總是笑而不語。

新四軍在芙蓉崗只活動了三四年時間，為此，在新四軍江北軍政干部學(xué)校紀念館中，史料、實物很少，主要是一些照片、圖片，和一些從老鄉(xiāng)家收集來的那個年代的生活用品。一般人來到芙蓉崗，感興趣的是飛機、大炮，是碉堡、地道，是芙蓉崗小鎮(zhèn)上幸存下來的古老民宅，還有就是傳統(tǒng)土特產(chǎn)，干烘、雪餃、芡實、菱角米。

因為是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國防教育基地，紀念館不知從哪弄來了幾輛飛機大炮和坦克，都是真家伙。飛機是殲6戰(zhàn)斗機、炮是122榴彈炮，坦克是62式輕型坦克。芙蓉崗周圍的普通老百姓，哪見過這玩藝，一時間人們紛至沓來。不但零散群眾，“六一”到了，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來了，“七一”到了，機關(guān)單位組織黨員來了，還有“三八”、“五四”、“九九”，每年都有不少團隊來。來的人不但眼看，手摸，還紛紛爬上去擺出各式各樣的pose拍照，旁邊雖立有“請勿攀爬”標志，可啥用沒有，你不讓他親密接觸一下，他意見很大。老蔣當兵時當?shù)氖桥诒灰姷教箍舜笈冢麄€人都勃起了似的，立刻來了勁，當場就給幾個朋友上了一堂軍事和國防教育課。老蔣的“課”上的很生動，充滿了知識性和趣味性，把老丁手下的講解員小孫晾在了一邊。小孫不但沒意見，還滿懷敬意，悄悄對老丁說，丁館長，你交的朋友咋都這么有學(xué)問呢？老丁笑道：那是。

讓人感興趣的還有碉堡和地道。

盡管碉堡是新砌的，地道是新挖的，但來到芙蓉崗的人還是非常興奮。站在碉堡頂上，四下一瞭望，古老小鎮(zhèn)上空，到處彌漫著歷史的氣息，似乎硝煙還在，吶喊聲還在，讓人有一種穿越時空的感覺。很多人潛意識中，都有革命英雄主義的情結(jié)，這會兒一下子煥發(fā)了出來，一幕幕影視劇中的經(jīng)典場景，浮現(xiàn)在眼前，揮之不去。挖壕溝，放冷槍，鉆蘆蕩，偷糧倉，埋地雷，炸橋梁，打得鬼子屁滾尿流，暈頭轉(zhuǎn)向。我們都是神槍手，我們都是飛行軍，每一顆子彈消滅一個敵人。影視劇中的鬼子，不是呆就是傻，一槍一個，叭、叭、叭，像在地攤上用氣槍打氣球，太過癮了。誰在那個年代，誰都是大英雄。

地道在一幢老宅小院的第二進廂房中。地道口很隱蔽，一般人很難發(fā)現(xiàn)，講解員小孫讓老蔣幾個人找找看。幾個人立刻孩子一樣，都想表現(xiàn)聰明，拉櫥門，掀床板，挪水缸，拱桌肚，用腳跺地，拿手敲墻，找得不亦樂乎。最后還是畢老師聰明，他在別人找過的一只櫥柜中發(fā)現(xiàn)了機關(guān)。櫥柜后的一塊木板是可以移動的，一推開，哈，地道口出現(xiàn)了，畢老師臉上一下子樂開了花。大家魚貫而下，貓腰前行。兒時都看過電影《地道戰(zhàn)》，臺詞全都耳熟能詳，老蔣說，各小組注意，各小組注意，打一槍換一個地方。地道戰(zhàn)，嘿，地道戰(zhàn)，埋伏下神兵千百萬，侵略者他敢來，打得他魂飛膽也顫，打得他人仰馬也翻……這些老歌老詞，老蔣張口就來。遺憾的是，生不當年，幾個人現(xiàn)在不但不年輕，且都發(fā)福有了將軍肚，一點不像游擊戰(zhàn)士，鉆了地道出來，臉色居然都變了，一個個張著大嘴氣喘吁吁。老蔣、楊主任邊喘邊說，不錯不錯，有點意思，有點意思。

煥發(fā)了一番童心，玩鬧了一陣之后，老蔣幾個人還是認為，芙蓉崗最有意義最有價值的，是古民居和老街。

幾個人在生滿暗綠色苔衣的街巷里，指指點點，邊走邊說。他們一會兒摸摸蒼老的門板，一會兒拍拍斑駁的石鼓，懷古幽思之情，油然而生。楊主任端著相機，咔咔拍個不停，喜歡寫字畫畫的萬金油，長發(fā)飄飄，連說，我真是孤陋寡聞啊，到這畫畫去那寫生，跑了他大爺?shù)牟恢嗌俚胤剑共恢涝蹅兺顤|，還有這么一處古老的小鎮(zhèn)。東方亮有一輛北京現(xiàn)代SUV，一到節(jié)假日就躥得沒了個人影，他曾吹過大牛，說方圓500公里AA級以上景區(qū)，沒有他沒去過的。這會兒突然冒出了個芙蓉崗，他不牛了，有點沒睡醒似的，恍恍惚惚，一時回不過神來。喜歡涂鴉幾句詩的畢老師，更是兩步一咂嘴，三步一感慨，詩意澎湃。

芙蓉崗的民居，建于清末民初，全是青磚小瓦，硬山頂樣式。不高不大，也不繁侈，一路相向而立，搭山接檐，古樸簡潔。常見有二進三進，院落雖小，卻曲徑幽深，有井臺，花壇，甬道，清雋營巧，頗有水鄉(xiāng)韻味。正屋廳堂前后隔扇對開，兩側(cè)廂房窗戶并排連闥，便于采光，又利于透風，很是科學(xué)。房屋內(nèi)在結(jié)構(gòu)，為木質(zhì)框架，俗稱“浮梁浮柱”，這樣的建造，通常情況下墻倒屋不塌，較為穩(wěn)定扎實。芙蓉崗的民居，既不屬徽派建筑，又不屬蘇式建筑，無類可歸。沒類，或許才更具價值和意義。更難得的是，芙蓉崗現(xiàn)存的民居，全都原汁原味，沒有大修過，也沒有被“穿衣戴帽”，蘊含的歷史信息十分真實。只是衰敗的景象，太過蒼涼了些。由于河道淤塞，水路不再，小鎮(zhèn)上人早已走得差不多了，很多房屋，門前荒草齊階，院內(nèi)荊棘叢生，還有不少已坍塌成了廢墟，一片殘垣斷壁。紀念館根據(jù)一些老人的回憶，把當年新四軍借住的，如今保存較好的一些房屋，修繕拾掇，恢復(fù)了幾處舊址，教務(wù)部、俱樂部、訓(xùn)練科、學(xué)員一隊、學(xué)員二隊等，掛上了保護標志，與新建紀念館一道，對外免費開放，供游人參觀。

小鎮(zhèn)不大，現(xiàn)存就兩條小街，加上紀念館和舊址，差不多一個多鐘頭就能走完看完。但去年秋天，老蔣幾個人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細，興趣大得很，一直說個不停。直到過了12點，“荷塘人家”的老板娘打來電話，問老丁客人還來不來，老丁才掐住他們的話頭，帶他們?nèi)コ燥垺?/p>

“荷塘人家”是一“農(nóng)家樂”，環(huán)境很好，燒的是鄉(xiāng)間大柴灶，吃的全是土菜。老丁知道，老蔣這幾個朋友不講排場，喜歡的是特色，是氛圍，要的是心意，是熱情。上桌戰(zhàn)斗之前，老丁就已把“后事”全安排好了，給幾個朋友準備的“心意”，一點土特產(chǎn)，叫講解員小孫事先拎上了他們的車。接著又把自己的車鑰匙，悄悄交給了小孫，并再三叮囑，無論如何，吃完飯一定要把他人交到他老婆手上，不能讓他們“綁架”走，因為明天上午，有接待任務(wù)。后來，老丁是怎么下了桌，是怎么被小孫救回家的，老丁真的一點都不知道了。

秋去春來，老蔣這幾個家伙計劃又要來芙蓉崗?fù)妫隙≌娴囊稽c都不知道。紀念館是周一閉館，雙休日、節(jié)假日都不休，所以這天老丁在崗。他正在網(wǎng)上填報今年第一季度參觀人數(shù)。

突然，小孫風風火火沖了進來，叫道：丁館長丁館長，街上來鬼子了！

老丁起初沒聽明白，對一向好一驚一乍的小孫還白了一眼。

小孫說，鬼子，日本鬼子來了！

老丁說，什么鬼子不鬼子，是來日本人了？要參觀咱紀念館？

小孫也不多說了，拉起丁館長就往外走。出門一看，真是日本鬼子。有五六個人，穿著皇軍服，戴著皇軍帽，蹬著大皮靴，端著亮霍霍的刺刀。其中一個上唇有一撮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小頭目，另一個戴著眼鏡，斜背著盒子炮，不用說，是翻譯官。小頭目揮手麻利的一指，你的。一個日本兵立刻跑步到了碉堡那兒。又一指，你的。一個兵端槍守住了紀念館大門。

日奶奶的，大白天，真是活見鬼了！

一到雙休日，來芙蓉崗?fù)娴娜耍家绕綍r多上好幾倍。三朋四友，三五成群，開著私家車，帶著家人孩子，來爬碉堡鉆地道，看飛機大炮。過去從沒聽說過芙蓉崗有日本鬼子，現(xiàn)在突然來撞上了，嗨，這個好玩，這個難得。大人孩子都興奮得不得了，叫道，拍電視劇了拍電視劇了！

對，是拍電視劇，來劇組了。日奶奶的。老丁忽然有點生氣，他大小也是個館長，有劇組來居然都不和他聯(lián)系一下，什么玩意！

老丁正要上前說話，鬼子小頭目倒先沖他豎起了大拇指：吆西吆西，你的，大大的好！

咦，這個日本鬼子咋這么眼熟呢？老丁一下子愣住了。

我操，是老蔣！

再一看，紀念館門口鷹鼻鷂眼的鬼子是畢老師，站碉堡那兒的長發(fā)鬼子是萬金油，戴著金絲眼鏡正齜著一嘴大黃牙在壞笑的翻譯官，是楊主任。我操我操我操，老丁說，搞什么家伙，搞什么名堂，我芙蓉崗的地盤啥時淪陷了，啥時被占領(lǐng)了？

八格牙路，死啦死啦的！老蔣還在演戲。

老丁說，太君，你們的，這是什么的干活？真拍戲，還是假拍戲？

老丁也入戲了。

我們的，玩玩的干活，你的，明白？真戲，假戲，統(tǒng)統(tǒng)都是戲的干活。你的，晚上，一起和大日本皇軍米西米西的。

老丁說，米西米西的，好說，我請各位太君吃龍蝦，吃鹵鵝，吃什么都成，我們紀念館，大大的歡迎劇組來拍攝，但你們的，不能瞎胡鬧的干活。

老蔣沒忍住，噗哧一聲笑起來。這一笑，算是笑場了。

老丁說，媽呀，可不帶這么玩的，也不作興這么玩的，拍戲，快讓劇組拿公函來，公事公辦，是鬧著玩的，我的好兄弟們，求你們趕緊把這身黃狗皮脫了，傳出去影響太大。你瞧你瞧，觀眾都過來拍照了，不出幾分鐘，就全上微信，發(fā)網(wǎng)上了。完了完了，晚了晚了，已擋不住了，沒屌用了，一會兒上面領(lǐng)導(dǎo)要追問，芙蓉崗在拍什么影視劇，我怎么交代？我們這里是正兒八經(jīng)的愛教基地，多少也得保持點兒嚴肅性吧。上次兄弟們來，我沒怠慢各位呀，你們現(xiàn)在這么玩，不是在玩我在坑我嗎？

老蔣說，你的，大大的放心，我們不玩你，也不坑你，我們大日本皇軍，保證不進紀念館騷擾，我們只在小街上玩玩。

這時，正在芙蓉崗游玩參觀的人，已把幾個“演員”圍上了，照相機、手機、iPad平板電腦全舉了起來，咔咔咔拍個不停。一邊拍還一邊爭論，說翻譯官在哪部電視劇中見過，像“民兵葛二蛋”，像黃渤。說小隊長又是在哪部電視劇中見過，好像叫什么“宮澤一郎”。說得跟真的似的。

一旁的小孫，一手捂著嘴，一手捂著肚子，早已樂成了一團。館長的這幾個朋友，真是太有才了！

的確不是在拍什么影視劇。沒有劇務(wù)，也沒有任何拍攝器材，除了老蔣、楊主任、畢老師幾個上次來的人外，這次只多來了一個女的。這個女的不是導(dǎo)演也不是演員，是跟屁蟲跟來玩的。她是楊主任的“腿子”。這個不用瞞，朋友圈內(nèi)都知道。上次幾個人回去后，楊主任把老丁送的兩盒芙蓉崗雪餃，一盒拎回家給了老婆，一盒去見艷艷時帶給了艷艷。都是不值錢的東西，哪知艷艷這個小吃貨，喜歡得不得了，連說好吃好吃，吃了還問哪兒買的。芙蓉崗雪餃是純手工做的，超市還真買不到。艷艷喜歡玩微博，在手機上發(fā)了一條：雪餃這名，聽著就美，看了更美。彎彎的、月亮船一樣千層薄餅上，堆滿了白雪，雪中開了些許紅梅、青絲，冰肌玉骨，冷艷絕俗。吃時，須用蘭花指小心拈著，另一只手得荷葉般張開托著。實在是太酥太脆了。小心，再小心，一口下去，還是碎了一手心，叫人想到，什么叫香消玉殞。艷艷說，下次你們再去芙蓉崗，一定要帶我去，不帶不行。

艷艷開了個服裝店，老蔣決定雙休日到老丁這兒來玩時，一下子就想到了楊主任的這個跟屁蟲。老蔣問她能否有辦法弄幾套演出劇服來，艷艷說，小菜。上網(wǎng)一敲，幾套劇服就從橫店發(fā)來了。艷艷幫了這個忙，就真的不帶不行了。上了車，幾個家伙換上服裝，把艷艷眼淚都笑出來了，媽呀媽呀，叫床一樣的興奮。老蔣看她這般快活，說，你也不能跟著白吃白喝，到時你也得演一個角色，你倚在俱樂部小樓上，手拈香帕，頭插一朵花，給我攬客，賣笑。啊——呸！艷艷說，我當老鴇還差不多，我?guī)湍銈兪斟X。

開服裝店的艷艷，做生意是一把好手，場子一拉開，就真的開張收錢了，吆喝道：真人秀，真人秀，有想和演員單獨合影的，一個人頭5塊錢。

楊主任正在逗一個半大的小男孩：你的小孩，小八路的干活？你的，照相的不照？小男孩不吭聲，抿著嘴笑，一旁的年輕媽媽問，照嗎？小男孩點點頭。結(jié)果，不但小男孩照了，年輕媽媽居然也偎著楊主任肩膀來了一張，把個楊主任小眼樂得瞇成了一條線。艷艷說，德性。在他屁股上死勁擰了一下，把他小眼又擰開了。隨即，一點不客氣，說，10塊錢。用那涂著蔻丹的纖指，收了人家10塊錢。

同楊主任一樣，老蔣、畢老師、萬金油、東方亮，都是在玩真的，和他們合影，一人5塊錢。幾個“日本鬼子”扛著刺刀槍，在小街上晃來晃去，一會兒螃蟹樣張牙舞爪，一會兒龜孫子樣點頭哈腰，嬉皮笑臉。你的，大大的良民。吆西吆西，花姑娘的。切哩哇沙有呱吆木西，古的嚕哇嗎死。嘰哩呱啦，也不知是真日語還是胡雞巴亂扯。

老丁說，你們只差燒殺搶擄了，缺這錢？

老蔣笑道：我們不差錢，娛樂一把。

老丁當然知道他們不差錢。

沒出一個小時，老丁的上司、文化局局長果然來電話了，問，丁館長，芙蓉崗在拍什么電視劇？怎沒聽你匯報？

老丁說，沒拍什么電視劇，是幾個普通游客，穿了演出劇服在搞有償拍照。

哦，這樣。局長問了之后，不但沒批評，還表揚了老丁：嗯，不錯，工作就得要開拓思路，多動腦筋，芙蓉崗那一塊，是有很多文章可做的。

剛掛了電話松了一口氣，嘰嘰嘰，老丁的手機上又跳出幾個信息。芙蓉崗在拍《鬼子來了2》嗎？主演還是姜文嗎？姜文來木有？丁，不夠朋友，這么熱鬧的好事，就不告訴我們了。下周劇組還在嗎？我?guī)鹤尤ネ妗Ｎ沂恰督袢铡返挠浾邅嘂悾锌漳芙邮芤幌虏稍L嗎？老丁“啪”，關(guān)了手機。

看了那么多抗日劇，受了那么多教育，見了鬼子，很多人不但沒有憎恨，沒有啐他們狗日的一臉唾沫，還笑嘻嘻地花錢和他們照相，真是奇了怪，怪了奇。老丁不得不承認，這個世界真是越來越幽默了，越來越讓人找不著北了。

幾個“鬼子”玩鬧了半天，玩過了高潮，決定收兵。他們把掙的錢，統(tǒng)統(tǒng)交給了“老鴇”艷艷。翻譯官楊主任最多，一百八，小隊長老蔣，一百一，最少的是東方亮，只有三十塊。他人太周正端莊了，不像鬼子，不壞，沒喜感。東方亮說，這年頭就是這么邪門，凡歪瓜裂棗都吃香，不但有艷福，財運也不差。東方亮說罷，故意又問艷艷，是不是艷艷？艷艷像只小母馬，尥了他一蹶子。艷艷把錢數(shù)完，長睫毛一閃，小酒窩一亮，說，報告太君們，總共是四百二十五，夠不夠吃頓“農(nóng)家樂”呀？老蔣手一揮，吆西，大大的好，開路開路，米西米西，喝酒的干活。

開拔到小鎮(zhèn)北頭，還是在“荷塘人家”。

跟鬼子進村掃蕩一樣，小吃貨艷艷把“荷塘人家”貨架上僅有的雪餃、菱角米全打了包，連人家留在廚房里準備做菜的一點土雞蛋，也沒放過。一邊“掃蕩”，一邊還問老蔣，咱們下次啥時來呀？老蔣說，把劇服留在老丁這兒，想喝酒了就來。老丁連連拱手：太君太君，咱這場子太小，還是找大場子去多掙兩個吧。

老蔣遞了一支煙給老丁，拍拍他肩膀，笑道：不是哥們，你就是殺豬宰羊，賣國當漢奸，用八抬大轎也請不來我們這些鬼子，你信不信？

老丁說，是是是，信信信。

上次來后，老蔣說，我們覺得芙蓉崗資源很好，開發(fā)得也不錯，飛機大炮，碉堡地道，硬件都有了，文章也做了一些，但就是覺得還缺少點兒什么。缺少什么呢？回去想了想，覺得缺少的是當下的元素。

老蔣問老丁，當下的元素是什么知道嗎？

老丁說，知不道。

你每天打開電視就知道了，三個字，娛樂化。時下除了新聞聯(lián)播，還有啥節(jié)目正兒八經(jīng)、老老實實的？全民都在娛樂。娛樂無極限，不娛樂至死不痛快。相親，模仿秀，快樂向前沖，開心百分百，七天樂……一個比一個好玩，一個比一個人來瘋。搞旅游也一樣，誰走嚴肅化的路子，誰人氣就上不來，誰找不到人的癢癢處去撓，誰就火不起來，這沒辦法，這年頭人都得了這病。大家都在娛樂，大家都不思不想地活在當下，用時尚的網(wǎng)絡(luò)語，不少人“三觀”已“碎一地”了，你還死抱著愛教基地的牌子，假模假式，讓講解員照本宣科，不二也二。一個地方，不好玩，沒人來，還愛教什么東西呢？井崗山怎么樣，嚴肅吧？厲害吧？不也想著法兒在娛樂嗎，讓游人穿紅軍服，吃紅米飯，喝南瓜湯，走朱德當年的挑糧小道，誰不明白，發(fā)揚傳統(tǒng)是假，玩噱頭找樂是真。千萬不要說芙蓉崗地方小，沒什么好娛樂，錯，沒樂，咱找樂，沒故事咱編故事，這年月，人都想得開，不較真，怎么好玩怎么來。娛樂這類事，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我們幾個這次來玩，就是來幫你撓癢癢，幫你娛樂一把的，就是來給芙蓉崗添添熱鬧，增加增加人氣的。嘿嘿，當然嘍，也順便看能否弄點小錢，喝喝小酒。

老丁嘴上雖說謝謝謝謝，貌似“跪了”，但心里還是不承情。老蔣他們這是瞎鬧。他是紀念館館長，不是旅游公司老總，芙蓉崗人氣不人氣，跟他關(guān)系不是太大。還有，當年真日本鬼子都沒敢到芙蓉崗來，現(xiàn)在卻來了假鬼子，這算哪一出呢？

桌上的戰(zhàn)斗開始了。都是不差錢的主，都是隔三差五有酒喝的家伙，酒事太頻，本沒什么，但這一頓酒不一樣，有點像打工實習的中學(xué)生，第一次領(lǐng)到薪水在聚會狂歡。這錢花著香，這酒喝著醇，因此，幾個人興致不是一般的高，是相當?shù)母摺Ｏg，楊主任和艷艷來了一段《沙家浜》中的“智斗”，唱得有板有眼，畢老師還學(xué)鳥叔，舞胳膊叉腿，跳起了江南style。笑聲、叫聲，推杯換盞聲，潮汐般一浪高過一浪。沒多一回兒，老丁不行了，兩眼發(fā)直，舌頭發(fā)硬，出門找?guī)_像踩在棉花上，踉踉蹌蹌。上一次，他是被老蔣幾個人搞醉的，這一次，他是自己把自己搞醉的。醉前他發(fā)出了一個短信：我醉了。然后就什么也不記得了。

玩過，鬧過，笑過，過便過了，老丁也沒把這事太當回事。老丁的處事原則是“兼容并蓄”，和什么樣的人，他都能玩得來。當?shù)匦〕蔷W(wǎng)站上，雖有人把和“鬼子”的合影曬了上去，但對老丁也沒什么太大的負面影響，質(zhì)疑紀念館在“惡搞”的帖子很少，多數(shù)是揶揄博主的。“親，拍電視劇去了？”“見到鬼子咋這么幸福呢？”“一看就是漢奸嘴臉”。鮮花、笑臉、嘔吐、雞蛋、一坨屎，什么樣的QQ表情都有。老丁只關(guān)注了一下，不跟帖，不發(fā)言，以為用不了一周，一切就會煙消云散。可沒想到，老丁的事來了。老丁接到了一個電話。

老丁當了紀念館館長，電話特多。小地方，又是小單位，屁大的事，都是找“一把手”，別說重要的工作任務(wù)了。電話是市領(lǐng)導(dǎo)秘書打來的，通知明天周末，市領(lǐng)導(dǎo)夫人和幾個要好的姐妹，帶她們的孩子來芙蓉崗接受愛國主義教育。秘書說，領(lǐng)導(dǎo)從省城調(diào)到本市任職后，夫人是第一次來，一定要接待好：一、要高度重視，搞好環(huán)境衛(wèi)生；二、挑選最優(yōu)秀的講解員，服務(wù)講解；三、紀念館準備一點紀念品，一點土特產(chǎn)；四、夫人說孩子們在網(wǎng)上看到芙蓉崗有實景演出，請紀念館安排好“實景演出”。老丁拿著電話，不斷說，好，好，好的，但聽到第四條，忙說，馬秘書，這個真沒有，上次是幾個朋友來鬧著玩的。馬秘書說，這個可以有，我也聽說了，你想點辦法吧，夫人帶她的朋友和孩子來，一定要讓他們高興開心。

沒想到不一會兒，局長的電話也到了，局長口氣很不好。馬秘書安排的事，你怎么能打折扣呢？你知道馬秘書是誰的秘書？你知道明天來的是誰？知道了還這態(tài)度？怎么沒演出，上個周末不是演了？鬧著玩的就不能再鬧一次？別說了，一定要給我想辦法！明天一大早我提前到你那兒，幾件事一定要落實到位！隨后，局長的口氣又溫和下來，我知道你老丁的能力，只要思想上重視，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局長說罷啪地掛了電話，一陣忙音傳來。

老丁抓著電話，愣了半天，罵了一句，奶奶的。

老丁不是罵局長，也不是罵馬秘書，更不是罵領(lǐng)導(dǎo)夫人，他罵的是老蔣他們這幾個屌朋友。

罵了人家，還得再求人家。老丁撥通了老蔣電話。盡管電話那頭看不到，不需要，但老丁還是一臉的媚笑。老丁說明了情況，又用玩笑的口吻哀求道，蔣司令，看在黨國的份上，拉兄弟一把吧。

老蔣說，拉不了。

老蔣說，這兩天哪兒也不能去，要陪老婆。說，不好意思，早已是過橋涉水的人了，還是一不小心滑了腳，避孕失敗，讓老婆懷上了小二子，老婆剛剛做完人流。兩人共犯的錯，哪好意思叫老婆一人扛？老婆已遭受肉體上的痛苦了，不能讓她再遭受精神上的痛苦，因此，這兩天要全天候侍陪，一同受虐。

電話再打給楊主任，楊主任也來不了。這個周末他要和單位的同仁外出公務(wù)考察，機票已定好了。

再打東方亮，東方亮開著北京SUV，已躥到川西康定，尋找《康定情歌》中那“李家溜溜的大姐”去了。真他媽浪漫。

畢老師和萬金油，老丁懶得再打了。

老丁決定開會。

講解員小孫、小唐，保安大牛，打掃廁所的老胡，燒飯的孟大嫂，每個人都知道，只要丁館長臨時開會，準有重要接待任務(wù)，誰也不敢馬虎。保安大牛拿出了會議記錄，孟大嫂用電水壺燒了一壺水，小孫、小唐從耳朵上摘下了手機耳麥，老胡去把尿撒了。

老丁說，大牛，我說過不止一遍，地道里有盞燈不亮了，你就是一天一天地拖，今天你他媽不睡覺也要給我弄亮。老胡，我說過，廁所里每天給我打兩遍空氣潔凈劑，你就是舍不得打，打的是你血呀？我不是帶你去城里賓館考察過嗎，叫你好好聞聞人家?guī)锸鞘裁次叮y道忘了？小唐，你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的，明天你再穿胸口這么低的衣服來，就不用講解了，給我擦飛機大炮去。老丁噼里啪啦一頓亂批評。

老丁布置了工作，強調(diào)了幾點要求，最后說，大牛，你還有一個重要任務(wù)，晚上去找五個人，明天來裝扮一下日本鬼子，找不到人，你就給我裝鬼子！上次老蔣他們幾個人的服裝，幸好都在。

第二天，紀念館里里外外，都打掃得干干凈凈，包括小街上、各處舊址內(nèi)，連一張蜘蛛網(wǎng)都找不到。地道的燈也亮了，廁所的氣味也不難聞了，小孫、小唐也穿得格外精神了。但吩咐大牛找的人，卻碰到了問題。時下年輕人都外出打工去了，留下的全是七老八十的老人，有一兩個年輕一點在家的，聽說是裝日本鬼子，死活也不肯來。大牛是芙蓉崗本地人，挨門逐戶跑了一晚上，好說歹說，第二天只帶了兩個人來，其中一個還是瘸子。

老丁說，我真想拿槍崩了你。

局長等會就要來檢查了，夫人們帶著孩子隨后也要駕到了，拿槍崩了大牛也沒用。瘸子就瘸子吧，救場如救火。還差三個角色，老丁說，大牛，你也穿一套，我說過，找不到人，你就給我裝鬼子。又沖老胡說，你來。打掃廁所的老胡，已快六十的人了，頭發(fā)胡子全都白了，因為是沒兒沒女的鰥寡老人，才照顧他在紀念館做了臨時工。老丁說，你就來扮日本鬼子的老翻譯官吧，對付一下。不扮也得扮！如果有人愿意照相，收入都歸自己，不用上交。

每次有重要人物來芙蓉崗參觀，局長都要全程陪同。局長一來，老丁就靠邊了。局長對新四軍在芙蓉崗這一段歷史很熟，老喜歡打斷講解員，見縫插針，補充介紹。老丁是聰明人，局長想表現(xiàn)，他就努力配合突出領(lǐng)導(dǎo)。他跟在局長屁股后面，既像紀念館的保安，也像是局長的司機，局長講渴了，他就遞上一瓶礦泉水，局長講錯了，他也不更正，還和參觀的人一同不停地點頭，作出長了知識有了收獲的模樣，讓局長顯得很博學(xué)。

反正局長一來，也沒他館長什么事了。還有一套服裝，老丁說，我來吧。

老丁穿好服裝從辦公室出來，孟大嫂先是一愣，繼而噗哧一聲，把嘴里的假牙都笑掉了。小孫瞪著一雙杏眼，說，哇噻，丁館長，你穿起來，真比日本鬼子還日本鬼子耶。

老丁把刺刀槍一端，說：去去去，嚴肅一點。

老丁站在紀念館門口，喊了一聲：領(lǐng)導(dǎo)就要來了，各就各位！

責任編輯 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