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世意味

1. 從北京回來，我失去了三十年前的興奮。也許那時第一次去那里。時間把許多新奇歸為平淡了。我把這歸為一個人由青澀與稚嫩到成熟與死亡，我沒有錯，我由此意識到時空線段兩端無限而有限的我錯的是不歡迎自己卻不知道這才是深切的自己，過程是一條虛線，我僅是那個無聲運動的無數的點在默然的年華里滾動，消逝的美夾雜著沉重的腳步踏過的絲絨，時時從那些迷失的地方逸出軌道，可是又不經意浮現、回旋。我正在那寧靜的晨光之前趕路。北京的鳥在我晨起之前，發出干澀的叫聲，沙啞，堅硬，聞見的我由衷恍惚，我的早晨被意外的聲音破壞了。這是北方的特色，氣候和水土饒不了它，而我趁著黑夜再次迎接黎明的曙光已經在南方的小站了，宿在樹冠中的鳥醒了，它們婉轉的啼音提醒我回到了原點，距離比現實有時更美好，我不會記得幾千里的路程而是認為我鉆進了一個叫黑夜的洞，我乘著一條叫鐵軌的東西回到了適宜自己生長的地方。

對于北京，神秘的色彩褪去鉛華，這樣的發現是隨著世事的更迭而逐漸加強的，當朋友邀我相聚，我只是回短信告訴他我到外省去，并不想說出真切的城市名稱，我用這樣的方法消滅了內心的虛華。這就如清朝時本地出的一個大學士身在朝廷卻死活要告老還鄉的心情幾乎是一樣的，秋風吹不皺一湖秋水。

這不僅是對故鄉的眷戀，更是對過去時光的熱愛和血肉相依的無力剝離。

2. 我突然斷了早晨跑步的習慣。我不是懶惰，我是把自己擱置起來，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偽原則。

最近下了一場透雨，因為太透，天空干凈多了，我趕緊溜出來走走，在一塊開闊的草坪上，我大口大口深呼吸，不錯，我嗅到很多年前的青草味兒了，我能想象自己的貪婪是什么樣子，我難以啟動的肺儼然憋屈得太久太久，總覺得不夠順暢，氣管堵著了，變窄了，不能滿足我的欲望，一陣輕微的眩暈，我閉了會兒眼，讓呼吸均勻下來，我的想法是如何以最佳的方法把空氣貯藏起來，留作沒有空氣的時候用。

次日，霧霾再次“君臨”我的頭頂，天日被遮蔽了，這樣的日子已是常態，霧霾僅被雨暫時趕走了，但是霧霾沒有走，看來光靠一場場雨是不行的，霧霾已被貯存太多，積累到連那些純凈的空氣也分攤不掉的地步了，又沒有很好的辦法給分離出來，我的肺浸在霧霾里好多年了，那些氣管一定黑得不像樣子，如同我掃過的煙囪，我幾乎不敢出來跑步了，一跑，就是把更多的霧霾往深處堆積，再好的肺也承受不了。

霧霾來懲罰造次的人類了，沒有人能離開空氣，所以，霧霾選擇空氣懲罰肇事者是很公平的，但對并非霧霾的制造者而言就顯然失去了公平性，一塊兒給懲罰了。而那些制造者有了雄厚的財力，可以躲進風景區吸氧，把霧霾的遺患統統丟給了非制造者，而上帝感到自己也缺乏智慧，如果不這樣以霧霾的方式來懲罰肇事者，那么，有效的威懾力可能更差，這就意味著失去更大的公平性，上帝是以公平性存在站在高處的。所以，我比較了一下，也許不去跑步，我會活得比跑步的時間長一點。

3. 我的聲音失靈了。傍晚回到樓下的門洞，我輕微地咳嗽一下，燈就亮了。或者腳步放重一點，燈就聽見了。燈很敏感。可是我最近發現四層樓的燈一個不聽話，任憑我故意大聲咳嗽甚至粗門大嗓地叫喚，也無動于衷。黑暗里，卻有一個家伙聽得逼真，我叫一聲，它回應一聲，隨后我叫一聲，它叫兩聲或三聲，由于對它不了解，我說不清楚它為什么這樣興奮或者惱怒，原來，我喉嚨里發出的短促的象聲詞，與一條小狗發生了共鳴。

現在只有一盞燈為我服役，我由底樓登到頂樓才可以享受它的光。幾盞瞎去的燈，都是前不久剛換上的。工資菲薄，但以防不測，算算賬，還是給換了。爭取換燈的時間比損壞一盞燈的時間要長幾百倍，僅幾天工夫，又得摸黑了。不知道如今的物件太次品了，還是樓上的一戶人家裝潢的電機鉆太厲害，喉嚨發出高分貝的聲響，將幾盞脆弱的燈給毀了。節約土地的樓房，你家地板，我家屋頂，頂樓的人既要管自己頭頂漏雨的事，也要管樓下人家漏水的事，聽起來好比突然一聲狗叫，莫名其妙，而這幾乎是一個公理。

我告誡自己，要學的東西很多，即使一個垂死的人。譬如忍耐、漠不關心，譬如適應黑暗里的摸索，在黑暗里待久了，對光的渴望也沒有突然失去光亮的感覺強烈，這就是我曾經想說沒有找到依據而保留的觀點。

4. 好幾天沒有來到體育場了，那里的草坪還是去年的草坪，可是一排龍柏樹卻不見了，我出現在那里一時覺得異樣，但沒有感覺到底少了什么。佇立了好大一陣子才覺出味兒來，這種遲鈍是極其常見的，而且將伴隨年齡的增長越來越明顯。我的目光最終落在腳邊不遠處的一個空凼上，接著又見到幾個同樣的空凼，空凼提示我，這樣的季節和舉動是相連而不可阻擋的。

一個人算個什么！但無數個體令世界豐富，震撼。世界是被搖撼的嗎？我分明品嘗到那喧囂后的沉寂，不是貌似的安靜，我忽然懂得一個世界會寬容無數的折騰。這樣的改變往往是不經意的，我沒法強留，左右。抵抗往往消滅了逆向的順從，一個人對自己又能把握多少呢？

龍柏樹已經長高了，從前是那樣低矮，后來我常將視線落在上面，從一個樹頂望向另一個樹頂，之間的空隔仍然是一條虛線，在樹的空白處，我感覺到預留空間完全是保留美感的必須，通透，疏離，自由的散落與穿插，栽樹的人早就預計到了。不過新的凼在我又一次出現于體育場的時候，被一棵棵新的樹填上去，如果不知曉前事的人是不知道這里發生的一切的。這是積累的重大意義所在？意味是含蓄的，而意義的強大不自然地堅硬起來，這是我辨別時的習慣思考，里應外合，猶如一個人穿上了合體的衣裳。

同樣的地方，出現了兩輪栽植，短短幾年，這些都不被人復述，土地沒有被帶走，但在我的腦海里印上了痕跡，我以精神的溫婉而收留了它的曾經，我只能保留這樣一個橫截面，惟有土地經受了歷史的挖掘與填平。

永恒與短暫如此被意念的美好統一了。世界與書同一了。往前翻一頁就讀到同樣的句子和段落，往下看仍在繼續差不多的故事，不過這樣的氛圍，最恰當的做法就是在油燈下，一如我三十多年前的夜晚里的樣子。

5. 一股花香引誘我的眼睛，由此我瞥見了路邊上碎碎的花，細白，毛茸茸的。嵌在路邊的一條縫隙里，我立即像個老相識認出來，那不就是山里的溝溝壑壑里一到深春就開得密匝匝的小灌木嗎？如今也來到了城市的角落里大顯身手了。我被這香味吸引好多年了，有點對不住她的是我一直沒問過她的名字。我對她談不上熱愛，喜歡是有的，就如同我走過的許多日子里見識過的形形色色的人，喜歡是有的，然后各自離開。在他們身上和意識里我經常被他們點燃情感的火花，讓我或陰暗或明媚地活過來，適應了散淡與謙和，以至沒有了一點功利的欲望，脫掉了許多俗膩的氣味，我聞到這濃郁的香就像這氣息，我回到本真的自我，就像我從前對物質的需求只想家里有一扇帶搖頭的窗，根本沒料到還有一幢近百平米的樓層居住，我屬于自我滿足的那種人，痛苦的感覺是沒來由的，那是花開的自然伴生物，人世，各色的花，誰也別想去掉誰，沒有好與不好，只有喜歡與不喜歡。這與沒有了盜竊犯我們就不知道警醒、沒有了騙子就不能培育正義感一樣。

我抓了一把碎花揣進兜里，我從來都憐惜花的，我敢在光天化日下當回盜花賊，我如此舉動并非出于少年的沖動，我一點也不激動，老實說，我慢條斯理地捋著花莖上的花瓣時，旁邊的行人一點也不驚訝，他們依然不動聲色地與我擦肩而過，他們默許了我的所為。我是把這股山野的氣息抓回家里的案頭上，哪怕只有短暫的幾天。

6. 蟲鳴裝飾的夜晚清涼如水，我從一片散發幽香的大樟樹下穿過，而腳步遭遇了氣息的挽留。四野寂靜，即使這是院子，是人流密集的地方，不過也有荒疏的時候。人類的孤單由此可見一斑。我忽略了它的全貌。一切如同流水，此刻我佇立在院子的一角，在一棵樟樹下，黑暗升起，我掉進這無邊的黑色里。我用心呼吸時間里的夜色。我忽然消融在夜里，我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我一點也不真實。我是一個影子或者虛幻的存在。

我絲毫沒有被掩蓋，被吞沒，可我確實被掩蓋和吞沒了。我失去的不止是方向感，還有對周圍事物的釋讀權利，我的視覺完全失靈了，我分辨不出自己和位置有何意義，我能說意義對人是無足輕重的嗎？我實在不懂人們津津樂道和沉迷自己的權勢和占有財產的作用實際有多大，在身體蛀蟲的蠶食下能給自己什么安慰和炫耀的資本？生命在毫無聲息地老去，被水土流失掉了，再也沒有回頭的一天，找尋不到感官樂趣，像被剝光樹皮的干，我們是自己的存在和存在的自己，這是有區別的，我們被一秒與另一秒瓜分，還原，被撕碎，沒有一種所謂的形態，風和時間，是我們最后的殘存物。

我打開窗子，從門洞里轉過樓梯，我沒有回到人群和日常的興奮，我還是荒原上的那片沙丘，等待風沙的光臨，埋沒。銳角的刺痛，有東西多年來不分白天和黑夜地刺穿了我。

7. 從來沒有過完整，即使我們的身體似乎進化得天衣無縫，生理在我們支配不了的身體上支配著我們，這個力量到底從何而來，我一直是我自己的謎。

一粒稻子被磨開了殼，簡單的裂開順理成章，同樣展示了身體的禁區，可誰也沒有警覺在自己的身體里也有過類似的暴動。蛻變的死亡同樣具備新生的能量，我們的到來真的需要靈魂嗎？那些活蹦亂跳生機勃勃的身體蘊藏的活力不受思想的束縛在撒野，在馳騁，在沖破思想的禁區，每個人都在道德與非道德的叩問下被魔力引向叛亂，肉身企圖出走，而靈魂無休止地焦渴。

我們從何而來？我們還需要奉讀前人定下的經典？活著究竟為了什么？天與大地仍長久地對視，譏笑人類發明的偉大是別樣的淺薄。貨幣，權勢，等級，貴賤，這些愚蠢的概念不清楚它的可悲與卑鄙，像一群大義凜然的乞丐，在瓜分人類文明的良知。

有人出來重新設計更加文明的規范？設計我們新的永恒的經典？實際上，我們一直在把經典弄得很含混，有時看似正確可是恰恰顛倒了。任何人都不知道最終的真理，像我們不能真正懂得自己，盡管我們依靠身體活著，有時貌似活得很好，實際離自己很遠。

8.外部世界決定了生命的走向，還是內心決定了我們的品質？猛吸一口迎面撲來的清新空氣，我的心情舒暢多了，空氣里有股甜香，讓我領略了大自然的愛如此細密、博大、無私，由此我被心曠神怡的氣氛籠罩許久，我不情愿走出這種感覺。人都有不情愿的時候，這似乎屈服于生存的法則，沒有一個生命能抵抗，個體的力量微薄，可誰能忽視它的存在與決定性的強大？在局部區域，不妨可以驗證一下，個體的差異在同樣的環境里顯示出生命力的強弱，我不能不對這微小的因素產生詫異。

我沉靜的性格也許與這些樹木的漫長生長有關，多年來我一直陪伴它們，雨雪寒暑，我和它們幾乎背道而馳地活著。有一天我發現這是極大的錯誤，我們彼此相互依賴了好久好久，這不是誰在安排，也并非遠見，而是與世界割舍不了的交集所致。我最初并沒發覺這正是生命里最重要的東西，像眾人從來沒有感謝過陽光、空氣和水一樣，只顧無償地揮霍，直到某一天身患惡疾不再擁有這些時才痛悔自己的愚昧；而對黃金、美玉的癡迷，顯示了人類的淺薄，除了夸大它們與虛榮、盲目攀比、自以為是的嬌矜之外，還能證明什么？左右我們的仍是那顆作怪的心，失去了自我凈化的心原來是多么可怕！

9.人對自己的認知是從自私開始的，而在群體中表現出了極大的差異性，一群人領導著另一群人，類似驅趕，自由在絕對的條件下也養育猙獰的獠牙，這，早就是歷史的景觀。強力，左右著更多人的意志，直到成為習慣，成了約定俗成。

一根圓木被扔在門外，接著又來了一根，暴露在雨天里，讓人靜悄悄觀察霉變和腐爛的過程。適應了土葬的人們，舍不得這副被珍藏了多年的棺木料子，等待有個老人壽終正寢。回歸山林的樹木再也進入不了春天，它的形態將變幻成一卷卷木花，飛出木匠的刨子，它的堅硬紋理，將臣服鋒利的斧子，給那個咽氣的人留下安寧的空間。從來沒有人認為這是對樹林的最大不敬，也無人認為是對資源的最大浪費。

若干年后，我會回憶那堆被扔出的原木，它們停止了聲息，在它們的空洞里有一具枯骨，在考古的地質層里，有一具擺放脫去了人形的骷髏正在慢慢顯現人形。我仔細打量，除了骨頭，所剩全無，那張能說會道的嘴哪里去了？那雙撩撥人的眼睛哪里去了？那最性感的臀部和最有耐力和強悍意味的征服欲望的生殖器哪里去了？土，分辨不出曾經鮮活的神經和激情，那曾有過的細節和屬于人的快感如今都哪里去了？

我早晨醒來躺在床上，我還沒有思考這一天從何處著手，我就看見了我將來的樣子，如果卸去這些皮肉、內臟，那與一具骷髏不脫模樣，我之所以還不是僵尸，那是因為我必須勇敢地活著，而且要活出有限年華的滋味。

10. 場景的作用是多么強大，甚至難以控制。我站在烈日下的站牌下，等一輛公交車。

剛才，我還在想另一件事，眨眼工夫就完全變了，幾乎不在同一頻率上。兩個很要好的人，在知道他們關系的別人眼里，甚至連他們本人，也不否認是很要好的朋友，也許是因為一方的距離上的變化，導致之間關系的漸漸疏離，也不得不暗淡下來，音訊漸稀，愈是久遠愈是沒了音訊，直到最后有一天完全丟棄了彼此，連各自的他們也不能不接受這個事實。

我當初以為是距離的原因，后來我發現并非如此，距離僅是導致如此局面的條件，不是決定性因素，決定性的因素是距離帶來的環境的變異。相熟的兩個人失去了當初共同的媒介，媒介消失后，交往的空間與時間都被壓縮，直到最終的無窮，成了兩個獨立的個體，互不搭界。從我身邊走過的那些人，就是這么越走越遠的……這，就是我們命運中的交替？

認清了這個淺顯的事實，作為彼此的過客，彼此就誰也不會太傷感。

11.一棵小草看起來生長得很隨意，放在任何位置都那么可有可無。最近，一個景象推翻了我久已形成的觀念，我被草嚴密的邏輯所折服，小草不動聲色，在角落里自我蓬勃，膨脹，都是有限度的，每一個季節都在它的身體上顯示出輪廓。

我幾乎常常看見一個足球場邊上的草，幾年了，都是那樣活過來的。那草莖長到一定的高度，我就意識到，快了，秋天將要來了，一年的長度，竟然在一棵小草的長度上濃縮著比例。這個發現令我欣喜若狂。

跟小草比，人的成長是不按規矩操作的，人是靠沉積下來的許多思想經驗來調節和約束自己的，不按自然生長要素來規定自己，給人的發展帶來了風險與契機，任何人都難以完善自己而又必須從頭開始，嚴謹約束的邏輯幾乎不容許人不留下足夠多的漏洞。

12. 我努力學會控制。這是很難做到的事。如果事事都做到了，這個人就是完人了。上午，我拿起電話，又放下了。我一直很矛盾，要不要找那個存進號碼簿上的人，這樣的糾結在我思想里發生多次了，到現在我都不能確定是打過去好還是不打過去的好。

我發現了自己的破綻，而且這屬于破綻的一類東西，一直跟著我，似乎準備偷襲，形影不離。雖然導致破綻的根源很多。

一個人所要做的，就是繞開自己的破綻，先要有對潛藏在自己身體上魔鬼的感知能力，然后去尋找束縛它的枷鎖，這要堅持一生，做得到嗎？我意識到了所謂秩序的重要。

我常常從自己身上看出人的不完美，因為有面最貼心的鏡子，我控制住了對別人的指責。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