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在如歌的歲月（外一篇）

壹

1979年夏天的一個傍晚，我的同學(xué)熊大頭突然叫我去他家玩，這讓我覺得很蹊蹺。

因為熊大頭是個很賴皮的家伙，自從他打彈子輸了不給“錢”，偷看女生上廁所之類的丑聞傳出后，我們大院的孩子就沒一個帶他玩了。

我總是看見熊大頭一個人靠在倉庫的墻腳，一會兒在地上掏著什么，一會兒又抬起頭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我們在曬場上打彈子。他的大頭上長著幾個包包，鼻子底下總有兩道黑黑的印子，有時泛著亮光。

其實熊大頭的姐姐熊倩倩，是我們大院有名的美女。我常常為他們是一家人感到不解，一個肥頭大耳，五短身材，并且總是拖著鼻涕，衣衫襤褸，一個卻是那么窈窕動人，光鮮亮麗。

在我的印象中，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的美女，標(biāo)準(zhǔn)打扮是，上身一件白色的確良襯衫，隱約透出點胸衣輪廓，下身一條米黃色的緊身筒褲，略帶喇叭口。

現(xiàn)在想起來，我的這種印象正是來源于熊大頭的姐姐熊倩倩。

那天我們剛剛結(jié)束打彈子的游戲，正準(zhǔn)備回家吃晚飯。熊大頭突然從墻腳踅到我跟前，摸出兩個破爛不堪的彈子，對我說：

今天晚上你要是到我家玩，就把這個給你。

吃過晚飯，磨蹭了一會，我悄悄地走進(jìn)熊大頭家的院子。

我還是第一次來他家，一則熊大頭的爸爸熊光頭是個很兇狠的家伙，經(jīng)常在院子里把熊大頭打得鬼哭狼嚎，聲音傳得很遠(yuǎn)，搞得人心惶惶；二則熊倩倩雖然是美女，卻總是一副高傲的樣子，走在路上，眼光逼人，好像誰看她一眼就占了她多大便宜似的。所以對這家人，我從來都是只遠(yuǎn)觀，不近視。

熊大頭悄悄地開了門，低聲對我說：我爸媽不在家。

我問：你姐呢。他往里屋一指，我一看，里屋的門關(guān)著，就隨熊大頭來到他的房間。

熊大頭家里其實很干凈，并且彌漫著一種似乎是香皂，又似乎是雪花膏的香氣，我懷疑來自于熊倩倩。

剛剛坐定，我就問熊大頭，來他家有什么玩的。熊大頭詭秘地一笑，帶著我走出家門，摸到院子后面的一扇窗戶底下。

這是一扇蒙著碎花窗簾的窗戶。我抬起頭來，從窗簾邊上的縫隙往里一看，突然覺得心跳加速，腦袋發(fā)暈。

熊大頭的姐姐熊倩倩正坐在窗前，她似乎只穿了件貼身的背心，臉紅撲撲的，眼神透著迷離，有著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趕緊把頭一低，不敢出聲。

正緊張間，一陣輕柔的音樂聲從窗子里飄出，緊接著一個軟軟的女聲幽幽地唱道：

好花不常開

好景不常在

愁堆解笑眉

淚灑相思帶……

那女聲是那樣的綿軟，細(xì)膩，如一股涼涼的水，細(xì)細(xì)地注到心里。

我一下子松了下來，坐在地上。那聲音還在耳邊摩挲：

人生能得幾回醉

不歡更何待

來來來，再喝一杯，干了吧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鄧麗君的歌曲，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認(rèn)為鄧麗君的樣子，就是那晚似笑非笑的熊倩倩。

貳

1980年夏天，我爸的外甥，也就是我的表哥李衛(wèi)紅突然出現(xiàn)在我家。

其實我爸對這個外甥一點也不喜歡，那時他長得滿臉粉刺，喉結(jié)凸起，留著參差不齊的小胡子和長頭發(fā)，還穿一件花格子的襯衫，敞著三四個扣，好像是被胸肌撐開的，一副活脫脫的青皮相。

我爸不喜歡是不喜歡，但總歸不能趕他走，他騙我爸，說是來找工作，其實我知道，他是在老家闖了禍。

闖了什么禍呢？他后來向我炫耀：一是鎮(zhèn)上的電影院，正在熱映印度電影《奴里》，他候電影散場，半夜撬開大門，偷走了票款若干；二是，他伙同幾個青皮，將一個修建皖贛鐵路的四川人毆成重傷，“鐵路佬”們上門尋仇，他趕緊跑路避風(fēng)頭。

他騙我爸的時候，甚至還抽空回頭對我詭秘地一笑。

我爸把他安置在城外山上的一家模具廠里當(dāng)學(xué)徒，一個月之后，我跑到山上找他玩，看見他正光著膀子，叼著香煙，指揮其他的人干這干那，儼然成了師傅。

我表哥把我?guī)У剿乃奚幔P(guān)上房門，很神秘地打開一只木箱子，從里面拿出一臺收錄機(jī)來。

那是一臺日本三洋8080收錄機(jī)，我曾經(jīng)在文化館參加活動時見過，后來我知道要400元，那是我全家半年的收入，還不一定能買到。

我表哥拿出一盤卡帶，塞進(jìn)收錄機(jī)，按下按鈕，接著彈出一支香煙點上，猛吸一口等著。他做這些動作的時候，透著很瀟灑的勁兒。

幾秒鐘之后，8080里傳出一段節(jié)奏鏗鏘的電子音樂，一個男聲唱道：

一個神秘女郎

站在我的身旁

我仔細(xì)將她打量

身穿緊身衣裳

烏黑頭發(fā)細(xì)長

溫柔端莊又漂亮……

那男子的聲音，就像我表哥的動作那樣瀟灑，每句的結(jié)尾部分還微微一翹，顯示出幾分輕佻。我表哥迅速進(jìn)入節(jié)奏，跟著腰肢就扭動起來。

幾年之后，當(dāng)我知道這個男歌手名叫劉文正，并第一次看見他的照片時，我感到很驚訝的是，照片上的劉文正，正是留著一頭長發(fā)，穿著件開著三四個扣子的花襯衫。

其實，劉文正也并非完全是個青皮，他的大部分歌曲，還是屬于校園歌，傳遞著淡淡的惆悵，和朦朧的情感。相比那些被青皮們傳誦的例如《阿美阿美幾時辦嫁妝》、《遲到》、《雨中即景》等等，我更喜歡下面的歌：

如果說，我愛你

那就是欺騙了你

如果說，我不愛你

那又是違背我心意

昨夜我想了一整夜

今宵又難把你忘記

總是不能忘啊不能忘記你……

一曲三嘆，百轉(zhuǎn)千回。我的大學(xué)同學(xué)，來自內(nèi)蒙的老Q，最是喜歡較真。一次去飯?zhí)么蝻埢貋淼耐局校叶核瑢λ疬@首歌，每到一個轉(zhuǎn)折，他就張著嘴，停止了咀嚼，最后他不停地張嘴，差點被噎死。

還有：

風(fēng)兒你在輕輕的吹

吹的那滿園的花兒醉

春天的花是顆小蓓蕾

夏季里艷紅的更嬌美

秋天他花瓣兒處處飛

冬季里心碎是為了誰……

這首歌適合在秋天落葉紛飛的時候，對著心儀的女孩輕輕地吟唱，在那個年代抵得上千軍萬馬，千言萬語。

1980的秋天，兩個穿著制服的公安，來到了山上的模具廠，帶走了我的表哥，結(jié)束了他短暫的青皮生涯。

公安來到我家，作為贓物，沒收了表哥借給我的那臺8080。在收繳之前，我悄悄地從收錄機(jī)上取出了那盤卡帶。

陽干，那個在草地上奔跑的人

【壹】

那年四月，我和鮑義來師，趙焰君，張東俊兄，羅節(jié)民兄組了一個隊，考察新安江源頭，從六股尖下來，宿在休寧。

吃晚飯時，當(dāng)?shù)嘏阃耐菊f，我們縣有個退休的地理老師，六十年代寫過《徽州地理》教材，對新安江沒有人比他更熟悉，你們是不是去找他談?wù)劇?/p>

晚上就去。老師家在縣城邊上的一個小胡同里，一位40多歲的中年人開了門，陪同的同志用休寧話叫他小五，一問原來是老師最小的兒子。小五嘻笑地指著圓臉又戴著圓眼鏡的趙焰說，你是梁天？然后又沖著胖胖的剃著板寸的羅節(jié)民問，你是臧天朔？——怪不得，我說我們家怎么突然蓬蓽生輝，原來是兩位大明星光臨寒舍。我們都笑了。

走過一個長長的過道，堆的全是書，還有字畫。小五解釋說，剛剛賣了原來的房子，把家搬到這個臨時的平房里，都還沒有收拾。走到最里面的房間，小五用休寧話喊了一聲，然后回頭說，家父一到冬春季節(jié)，身體就很弱，坐在房間里不能動，恕不能出來迎接貴賓了。接著拉開房門。

房間里堆的也全是書，正中有一張書桌，一個老人坐在桌子后面。

他看上去很瘦，衣服寬寬地包著他，陷在藤椅里。臉色有些蠟黃，眼睛含在眼眶里，只一點顫顫微弱的光，打量著我們這些不速之客。

那是我第一次見到他，幾年后當(dāng)我回想起那一刻，不由得慶幸我們在晚飯時所作的決定。幾年中我拜訪過很多徽州的老人，但浮現(xiàn)在腦海的卻總是他坐在藤椅中的樣子，安靜而絕望的眼神，像是等待一個許久的信諾，那個信諾，會讓奄奄一息的他得到生命的延續(xù)。

但當(dāng)時我只認(rèn)為這是一次簡單的拜訪，一個縣城的地理老師，對我們能有多大意義呢？

小五大聲地，一個個地向他介紹著我們，他微微地點頭。等眾人都坐定，而且人手也捧著一杯茶，這時候我聽見一個聲音說：

——是來了解新安江的吧。

那是他的聲音，很輕，但咬字細(xì)致而清晰，如同京劇念白。

——新安江我了解得不多，我先從源頭說起吧。

——所謂源遠(yuǎn)流長，江河以遠(yuǎn)者為源。率水干流全長148.2公里，為新安江千百條支流之最，因此，率水為新安江正源……

眾人為之一振，房間里忽然安靜下來，我們豎起耳朵，聽他講述。

——率水又名南港，發(fā)源于率山主峰六股尖的東北坡……

——初始為多疊瀑布，注入龍井潭，向北流出約10公里至馮村，那一段稱馮源；至鶴城棣甸會梅溪源后，以下稱大源……

他張開雙手，瘦骨嶙峋的手指在胸前比劃，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腦海里印證著那幾天的考察，仿佛一張地圖漸漸展開在面前。只聽他接著說道：

——兩岸山勢陡峭，河谷狹窄幽深，河身在山間千回萬轉(zhuǎn)，流向多變，全河六大轉(zhuǎn)折，本段已占其半，主流反向，也就是180度逆轉(zhuǎn)共60處，上游占36處，充分顯示出山地曲流典型形象。急流險灘奇多，常見河床基巖裸露，凸巖灘地發(fā)育，多由卵石及砂子積成……

聽到這里，我忽然發(fā)現(xiàn)他原先蒼白的臉不知什么時候泛起一片潮紅，眼睛里竟然有了凌厲的光芒，說著說著，他甚至挺起腰，要從藤椅上站起來。

講話持續(xù)了三個多小時，已經(jīng)到了深夜，要不是小五上去打斷他，我恐怕他會說到天亮。

這場談話，從新安江源頭說到錢塘江入海，泛及地理、地質(zhì)、水文、村落、風(fēng)貌、歷史、人文、方言、民俗，其間還夾以他早年數(shù)次乘舟下錢塘的經(jīng)歷，以及信手拈來的奇聞?wù)乒剩凰冒胛陌氚住匮藕寐牭男輰幤胀ㄔ挘告傅纴恚q如月下溪流，聽得我們?nèi)绨V如醉。遺憾的是，我沒有準(zhǔn)備設(shè)備將它錄下來。

記得中間我曾經(jīng)打斷他，問他在源頭的考察經(jīng)歷，他竟然回答說：我沒有去過源頭，四十多歲時已經(jīng)成行，走到一半，被“運動”打斷；五十歲時想去，但身體已弱，爬不動山了；現(xiàn)在更是無法去了。說到這兒，我分明看見他眼里閃爍著一絲的淚光。

小五說，家父近年從未說這么長時間的話，太晚了，他要休息了。他忽然站起來，哆哆嗦嗦地走了幾步，我們攙住他，不讓他送。他就那樣站在屋子中間，看我們離開，眼睛里的光剎那間暗了下去。

小五送我們出來，路過一個房間時，我突然看見墻上掛著兩幅書法，是我喜愛的那種啟功體的行楷，清瘦秀麗。一幅題著“流水落花春去也”，“也”字最后的比劃拖曳下來，似有長長的意味，小五說，這是幾年前母親去世時父親寫的。

旁邊一幅，是一篇文章的一段，開頭就是一個“綠”字，“綠盈盈的率水河，綠茸茸的芳草地，綠油油的板栗林……”

這寫的是哪？我問。

這是家父80歲的時候?qū)懙模柛桑业睦霞摇Ｐ∥逭f。

【貳】

依稀我記得陽干這個名字，那是率水邊的一個小村，我并沒有去過，這次的考察也沒有到達(dá)。但是它令我想起幾年前的一件事情。

那一年春天，我們策劃了一個“中國畫里的鄉(xiāng)村”的節(jié)目。有三個攝制組，分別駕車由績溪、黟縣、休寧三個方向，向歙縣進(jìn)發(fā)，最后在徽州府城會合，沿途發(fā)回節(jié)目，我等在后方指揮。

那天接到休寧組的電話，是前方編導(dǎo)蔣兆雨打來的，他告訴我雨下得很大。

——前方河對岸有個古村落，聽說不錯，要不要去看看？

——叫什么村子？

——好像叫陽干。但是我們看不到房子，煙雨濛濛的，只有一片樹林，有座浮橋可以過去，一個人也沒有……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陽干”這個名字，感覺很怪，不像是徽州村落那種特有的柔美的名字。后來我知道了這個名字的由來，“陽”乃率水之陽，“干”為兩水之間的高地。過去，陽干還有兩個名字，叫“洲陽”和“洲陽干”，那么，它就是一個江心洲了？

過了十幾分鐘，兆雨的電話又來了。

——我們現(xiàn)在過河了，這邊有好大一片草坪！

——這片草坪太棒了，怎么會有這樣的地方，我現(xiàn)在把鞋子脫了……

——還有，這草坪后面是一大片的栗樹，栗樹！我從來沒有見到這么多的栗樹……

——我們碰到一個放牛的人，他穿著蓑衣，朝我走來。雨下大了，喂，你聽見沒有……

我打開手機(jī)揚聲器，放在桌上，簌簌的雨聲，和青草地的氣息在整個辦公室彌漫開來。

率水從六股尖高深的峽谷中奔流出山，過溪口后，趟出一大片平原，河流在此彎了一個巨大的河灣。石田、洲陽、珰溪，就是分布在這段河灣上的三個村莊。

“左顧珰溪右玉田，中間即是洲陽干”，這是民國年間陽干小學(xué)校歌的頭兩句歌詞，正好描述了三個村落的地理位置。石田，古名玉田；珰溪，現(xiàn)在又叫小珰，因流經(jīng)村莊的小溪，匯入率水，形似女子的耳飾“明月珰”，故名。洲陽，即是陽干了。

那一段耳形的河彎，曾經(jīng)長久地停留在我的想象中。

聚居在陽干的宗族是金姓，金氏是徽州眾姓中的小姓。我查了查資料，上面有這么一句話：

“新安金氏，望出京兆，唐末避難投歙縣黃墩，再徙遷休寧白茆，宋初又自白茆遷石田，遷洲陽，再遷珰溪。”

休寧金氏占據(jù)了徽州金姓人口的一大半，而源頭即在這三個村落。休寧金氏，出過很多杰出人物，最著名的就是金聲。清初順治年間，清軍分三路圍攻徽州，明翰林院庶吉士金聲與江天一率義軍在績溪叢山關(guān)固守抗金，后被俘于南京飲刀就義。

然而金聲那樣的義士，卻并非出自率水江畔的陽干。陽干金氏，則善經(jīng)商，明清兩代，活躍于蘇浙，多以典當(dāng)為業(yè)。據(jù)說清代蘇州著名的觀前街，陽干金氏的店鋪就占了半條街，于是又有“金半街”的典故。我查了資料，卻無來處，估計是傳說了。不過，金氏在蘇州發(fā)達(dá)之后，遂移財富于陽干，修宗祠、筑水口，并在村外率水之濱圍植百畝板栗林，成當(dāng)?shù)刂黄嬗^。

1889年，也就是清光緒十五年，寓居蘇州的金家誕生了一個男孩，叫金傳裕，15年后的光緒三十年他考中了秀才，不想兩年后清廷廢除科舉，斷了他的入仕之路。1913年，金秀才回到家鄉(xiāng)，變賣了部分家產(chǎn)，在陽干興辦起一座學(xué)堂——私立振西初級小學(xué)，招收本村及鄰近各村的學(xué)童就讀，那是休西第一所現(xiàn)代意義的學(xué)校，金傳裕自任校長兼教員。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金傳裕遂改名鐸，字醒民。

1923年，金秀才的第三個兒子在陽干出生，取名金家騏。他，就是我們拜訪過的那位地理老師。

鐸乃木鈴，所以振告萬民也。金傳裕改名為金鐸，意在明志，不想，一個繁衍百年的教育世家由此在陽干發(fā)端。

【叁】

“綠盈盈的率水河，綠茸茸的芳草地，綠油油的板栗林……”，是休寧作家許定安先生的散文《綠色陽干》的開頭一段。在這一段文字中，作者連續(xù)用了七八個“綠”字，來表達(dá)他的感受。

起先我并不認(rèn)識許定安，直到有一次我去拜訪他，看見剛做過化療的他，頭發(fā)有些脫落，仍然明明朗朗的樣子，我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寫。

幾年前，許先生查出患了癌癥，在南京動手術(shù)的日子里，我想，那透過板栗林灑在芳草地上的點點陽光，會在寂寞的下午，悄然映射入窗，落滿他的病榻。

那陽光，也同樣落在我的夢境里。

我給小五打了個電話。

攝制組是清晨到達(dá)的那個河灣。我們把車子停在陽干和小珰之間的一個高坡上，那里能夠拍到整個河灣的全景。

那是一個初秋的早晨，距離我們?nèi)グ菰L地理老師金家騏已經(jīng)過去了四個月。小五在電話里說，金先生的身體略好些，已經(jīng)能夠走動了，我突然就有了個念想，能否請他來陽干，來到我們的鏡頭前。

率水的河面上起了一層薄薄的霧，四周安靜極了。我能看見對岸的草地和板栗林，還有更遠(yuǎn)處的山，就是看不到村莊。

但我卻看到了炊煙。

太陽還沒出來，我們過河踏上了草地。攝影師趴在地上拍攝著草尖上的露珠，我撇下眾人，去那大片的草地。

草坪蔓延于整個河灣，那應(yīng)該是率水多年沖積而成。青草很短，齊扎扎的，即使是隔著鞋子，腳心也立刻有癢癢的感覺。草的行列中偶爾會冒出一兩朵剛生出的乳白草菇，我蹲下身子，撲面而來的是青青的甜味。

一條小路引我往草坪的盡頭走去，眼前黑壓壓的，是望不到邊際的森林。我有些不知所措，然而，卻不知不覺地走進(jìn)去。

那些碩大的樹，展開陣勢迎接一個外鄉(xiāng)人的到來。那是我見過的最高大的栗樹，它們肆無忌憚地向空中伸展肢體，差不多每一棵都有百歲以上的樹齡，渾身纏滿了藤。

越往深處走，樹林越密，陰暗的光線中，它們包圍著我，樹身上的疤似乎是一只只眼睛，四下里鴉雀無聲，似乎有風(fēng)從樹頂上掠過。前方只有那條鋪滿樹葉的小路，指向樹林的幽深處。我忽然覺得莫名的恐怖，腳下越走越快，已經(jīng)無法停下，最后導(dǎo)致狂奔，直到我聽到了一個叫我的聲音。

樹林的盡頭現(xiàn)出一面池塘，小五攙著一位拄著拐杖的老者笑吟吟地站在水邊，他們的身后是一片白墻黛瓦的村舍。

陽干到了。

【肆】

率水由小珰往東，過陳霞、月潭，到商山，山塢里隱藏著一個村落叫黃村。1997年，這里的一幢民居——蔭馀堂，被整體搬遷到大洋彼岸的美國皮博迪·埃塞克斯博物館，一時間名聲大噪。

黃村分為上門村和下門村，兩村相隔半里地。我記得上門村的水系很獨特，不亞于黟縣宏村，村前有一口半月形的水塘，村中的四條水圳，匯流此塘，名曰“四水歸堂”。

我來過黃村，既不是因為蔭馀堂，也不是因為下門村的水系，而是為了黃村小學(xué)。

黃村小學(xué)坐落上下門兩村之間。學(xué)校建于1910年，現(xiàn)在仍保持原樣，并有孩童在此上學(xué)讀書。那是一個四合小院，白色的院墻，兩排平房為教室，中間開一個門堂，直直的走進(jìn)去是孫中山先生的像，兩邊楹聯(lián)題著“知君所學(xué)隨所進(jìn)，許我重游到皖南”，那是 1914年，教育家黃炎培先生親臨黃村小學(xué)視察時所題。中間一塊匾額，為時任教育部部長朱驊題辭“桃李爭輝”。

1938年，只有15歲的金家騏來到黃村小學(xué)任教，兩年后他擔(dān)任了教導(dǎo)主任。

金秀才的五個子女，四個都是高等師范的畢業(yè)生，唯有金家騏少年失學(xué)，不過，這個失學(xué)的少年，卻一步登上了講堂，這實在是令人有些驚訝。

在休寧，回鄉(xiāng)辦學(xué)的金秀才一家有著太多令人驚訝的傳奇。民國二年，金夫人，也就是家騏的母親，響應(yīng)孫中山號召，自行剪掉發(fā)髻并放足，被婆婆持刀追殺，逃歸娘家，成為休寧縣第一個自行剪發(fā)的婦女，轟動一時。之后，她擺脫長親制約，走出家門，并在北伐前參加了國民黨，擔(dān)任過國民黨休寧縣委委員兼婦女部長。那真是個如秋瑾般犀利的女性。

不知是不是受了母親的影響，自小體弱多病的金家騏，在他24歲那年，只身來到上海，以畫漫畫為生計。抗戰(zhàn)后上海的《聯(lián)合日報》，連載過這個來自皖南的青年諷刺南京政府腐敗統(tǒng)治和四大家族的作品。

然而，他最終還是回到了家鄉(xiāng)，做起了美術(shù)老師和地理老師，并成為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和中國地理學(xué)會會員。

【伍】

陽干是個將近兩百戶人家的村落，石板小徑、高大幽深的老屋，爬滿紫荊和薔薇的矮墻圍著一塊塊的菜圃。正值收割季節(jié)，忙碌的村民停下活來，打量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待看見小五和老者，立刻睜大了眼，然后笑著迎上來用我們聽不懂的休寧話，嘰里咕嚕一番。小五高亮的嗓門，在街巷里回響。

金家騏穿一件白襯衫，戴一頂太陽帽，看上去比我們上次見到時氣色要稍好寫，但還是弱，沒有太多說話，只是一直微笑著，走幾步，停下來看一會，若有所思，想必已經(jīng)許久沒有來到這里了，30年？50年？

陽干村頭的小學(xué)，即是當(dāng)年金秀才創(chuàng)辦的振西學(xué)堂的舊址，操場上曬著金黃的稻谷和玉米，孩子們正在上課。我們把金先生攙扶到學(xué)校走廊上的竹椅上坐下，我跟他說我們的拍攝計劃：白天是拍攝村落的全景和村民的生活，午后時分再去河邊的草地上，那時光線會很柔和。屆時，還有一個對他的采訪。

他同意了。

午后的陽光，透過高大的栗樹，撒在草地上，遠(yuǎn)處，幾條水牛臥在樹蔭下趕蒼蠅，再遠(yuǎn)處，清亮的率水靜靜地流淌，天邊停著大朵的云，這樣的景致與一百年前沒什么兩樣。小五和金先生坐在樹下的長凳上，鏡頭從背后搖過去，像是美國電影《雨人》的海報。

我們談了很多，從栗樹開始，到新安江。他告訴我，陽干的孩子，在成年時，都要到河灘上來栽栗樹，這里最年輕的樹，是小五那一代70年代時栽下的。不過，栗樹太多了，侵占了青草的領(lǐng)地，早先的草甸整片整片的，比現(xiàn)在要廣袤得多。

他告訴我，這塊草坪曾是他和哥哥姐姐的樂園，那時，父親受命又在溪口創(chuàng)辦休寧縣立西區(qū)高級小學(xué)，從此一家?guī)状硕甲呱狭酥v臺，直到小五的孩子，也從師范學(xué)校畢業(yè)從教。這真是一段很好的緣分。

“樹是人栽的，這草卻是天然生長的。”他用手杖點了點腳下的草地。

“我小時候膽子小，不敢下河，只好光著腳在這草上跑。這草啊——”他仰起頭，閉上眼睛，似乎在享受——“踩在腳心里，真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滋味。”

我突然問他：“那……您可不可以把鞋脫了，再在草地上走一走？”

“現(xiàn)在嗎？”

“現(xiàn)在。”

我們挑了一塊較平坦的草地，把攝影機(jī)架好。前景是移動的樹干，落滿樹葉的小路構(gòu)成蜿蜒的線條，光影斑駁，兩人在風(fēng)景中走來，走進(jìn)草地。

我正懷疑他忘了，他卻一手拄著木杖，一手彎下腰去脫鞋，彎不下去，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小五幫他脫了鞋襪，還卷起褲腳，他走了兩步，停下了，抬頭看著天。

我們都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他踩著了什么，正要問時，他卻撥開小五扶他的手，一步，兩步，緊接著，他突然扔掉手中的木杖，張開雙臂，在草地上小跑起來，那姿態(tài)簡直像是一個醉漢。

“你們，快來啊！”

“快把鞋脫了！”

“哈哈！”

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看著這個85歲的老人。他在草地上兜著圈，大笑著，瘋狂著，舞蹈著，夕陽把他的影子投得很長很遠(yuǎn)。

那一天，在我的記憶中過得很長，我們的拍攝任務(wù)終于結(jié)束了。第二天早上九點，我們來到那個縣城邊的胡同里，想跟金家騏告別。敲開門，出來的是小五。

小五輕聲地告訴我，家父昨天累了，現(xiàn)在還在酣睡。

責(zé)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