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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什么來溫暖你的心

2014-04-29 00:00:00吳子長
安徽文學 2014年1期

作者簡介

1963年1月生于安徽廬江,1983年7月參加工作。

1988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人民日報》《文匯報》《北方文學》等報刊發表作品數百篇,已出版長篇小說、散文集、詩集5種。

近年來在《鴨綠江》《青春》《雪蓮》《清明》《安徽文學》《陽光》等文學刊物發表中篇小說十余部。

《淮南文藝》執行主編,文學創作一級。

1

那時候我一心只想著離開那個地方,離開那種一天到晚面朝黃土背朝天,夏天一滴汗珠子摔到地下成了八瓣,冬天雙手凍出無數條口子并往外滲著血的日子,不管以何種方式。

那時候在我們那里,要想離開那個地方,只有兩個辦法——一是當兵,二是考學。這已經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后期了,在這之前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去當兵。當時我們大隊有一個當兵出去的,過了許多年,不僅留在部隊,還入了黨提了干,而且混到了正團級。那時在我們那里,“混”絕對是個褒義詞,誰在哪里干得好,就說誰在哪里混得不錯。“正團級”每次回來探家,見到人,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是大人,是男人,就握手,就敬煙。他只要在家,大隊干部天天歪在他家里,陪他打牌,陪他喝酒。那時候我還在上小學,每天上學放學都要從他家門口經過,看到他家里整天那熱熱鬧鬧的場面,羨慕得不得了。當時我就想,哪一天我要能混到他這一步就好了,父母就不用再看生產隊長和大隊干部的臉色了。

不過我想通過當兵這條路改變自己及全家人命運的想法,很快就被無情的現實擊得粉碎。那時候在我們那里,沒有一定的關系是當不上兵的,我的大哥和二哥都曾先后報名參軍,他倆多次體檢合格沒能走掉。當然,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那時候能夠出去當兵的大多是大隊干部的子弟和親戚,要么是生產隊長或生產隊會計的子弟和親戚,至少要和大隊干部拉上關系。普通百姓家的孩子能當上兵,只有在上面那些人家的孩子體檢不合格,或名額不夠的情況下才有可能,我估計我沒有那么好的運氣。

就在我心灰意冷,準備破罐子破摔時,形勢有了變化,情況突然有了轉機。我上初三那年的下學期,國家改革了招生制度,簡單地說,就是以后上大學上高中不再搞推薦那一套,一律憑分數憑學習成績。我自認為其他方面不行,考試還可以,那是我的長處。那時候上學,考試都是開卷,除了語文寫作文需要時間長一點,其他科目一個半小時的考試時間,我一般用一半時間就足夠了,而且每次考試分數絕對在前幾名。每次考試,我試卷做完后就被別人拿走了,最后落在誰手里我都不知道。

中考時,我以為以我在學校時的成績排名,考個中專或重點高中沒有問題,哪知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分數下來了,結果我只夠普通高中的分數線。我別無選擇,只能上鎮上的普通高中——白山中學。

撤區并鄉之前白山是個區,下轄十幾個公社。十幾個公社就這一所高中,而且每屆只招收二百人,競爭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那時候考高中比考大學難,我所在的常豐中學近二百名應屆初中畢業生,只有四人考上白山中學,沒有一個考上中專或重點高中。

當然,考大學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像白山中學這樣的普通高中,每年榜上有名的也就三十人左右,而且有將近一半是補習生。

那時高中就兩年,第一年大家都信心百倍,都相信自己能成為那百分之幾或百分之十幾中的一分子,上著上著就拉開了差距,有的就失去了信心。特別是高二分科以后,有的干脆就不學了,抱著混一張高中畢業證的想法,上課打瞌睡,晚上自習課趁老師不在,偷偷溜出去,到白山鎮上的醫院、糧站或其他什么地方找電視看。這個“混”字與上面那個“混”字是兩回事了,是標準的貶義詞。

有一天晚上,班主任王老師剛查過教室走了。我們幾乎都知道,王老師一般查過教室走了以后就不再回來了。我看見坐在我同一排的王震同學正悄悄地往外溜,我裝成上廁所的樣子也側身往外走,并嘀咕一聲,上個廁所去。出了教室,我緊跟幾步來到王震身邊,在他耳邊輕聲問道,上哪兒去?他說,看電視去。我說我們一起吧。他不說話,連頭也不回,繼續往前走。路上黑糊糊的,一個人都沒有,我緊跟在他后面,兩個黑影在夜晚的小鎮上晃動。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了一二十分鐘,終于走進一個大院里。這時我的眼睛已經適應了黑暗,能辨別一些東西,仔細一看,原來是糧站,我曾來這里為家里買過豬飼料。大院里同樣是黑糊糊的,星光下一排一排高大的倉庫巍然屹立。倉庫后面有一排帶走廊的平房,是糧站職工的家屬房。剛才在路上我還在想,王震是不是在鎮上有親戚,或有認識的人家。到了以后才知道,我們是站在一個人家的走廊里,對著人家敞開的窗戶,看人家屋里的電視。主人躺在床上,房間里關著燈,看不清人的面目,只有電視屏幕上那一塊亮光一閃一閃的。我和王震就站在窗子外面,距離電視三四米遠的地方,盯著屏幕比我們的課本大不了多少的黑白電視機,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其實,我什么也沒有看到,只看到一些人影在電視屏幕上晃動。站了一會兒,我覺得腰酸腿疼,就轉身走了。我走出幾米遠了,還回頭看了一眼王震,我以為他會和我一起回學校的。沒想到,他依然站在那里,勾著頭彎著腰聚精會神地看著。我不知道他的視力是不是特別好,能看清楚電視里的精彩節目。

我回到教室,已經下過晚自習,教室已經熄燈了。我沒進教室,而是直接回到宿舍。第二天早晨我到教室一看,我的書還整整齊齊地擺在桌子上。

王震天天晚上出去看電視的事還是被班主任王老師發現了,王老師找他談了話,并要求他家長來一趟。王震父親來了,往教室窗子外面一站,王震就出去了。那是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皮膚白白凈凈的,不像是干農活的。王震帶著父親去了班主任家,不知道王老師怎么跟他談的。王震好了幾天,沒有去看電視。過了幾天,王震晚自習又出去了,班主任好像也不再關心這件事。王震在好的這幾天里,也沒有好好學習,晚上一坐進教室,渾身像長了刺一樣,坐立不安,在教室里走進走出的,不是上廁所,就是回宿舍,三個小時的晚自習對于他來說,簡直就是上刑罰。

班上像王震這樣的同學還有好幾個,不過他們沒有王震那么大膽,只是偶爾出去一趟,或到快放晚自習的時候才出去。

高二下學期剛上幾個星期課,班上有個叫余寶的同學就不來上課了,一打聽才知道,他退學回家結婚了。這時我突然想起剛上高中時,帶我們高一(1)班語文的孔平波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的話。他說,你們這些人都是被揀剩下來的,都是屎!看你們這些人都坐在這里,里面有三四個能考上大學就不錯了,大多數人就是為了混個高中畢業證的。孔老師還說,這個畢業證有什么用處呢?什么用處都沒有!嗨嗨,嗨嗨,還是有點用處的,還是有點用處的。孔老師最后這句話有點曖昧,有點意味深長,說過以后底下人都笑了,笑得有點曖昧,還有點不好意思,特別是坐在前排的女生,一個個都把頭低下來了。當時我還有點懵懂,不知道孔老師的話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底下人為什么要笑,女生為什么會低頭,現在總算品味出,孔老師的話原來大有深意。

余寶就是孔老師所說的高中文憑對于他來說有那么一點用處的人。他一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他家里人就給他提了一門親。余寶上高中時已經二十周歲,在班上年齡還不是最大的,但結婚是最早的。

孔老師說的都是大實話,一點都沒有錯。我們這些人確實都是屎!都是一文不值的狗屎!因為中考是按地區劃線、按分數段錄取的,成績最好的尖子生第一批就被地區一中掐去了,兩年后高中畢業,考上大學的把握性比較大。分數稍微低一點的,第二批已經被全國各地的中專學校錄取走了,三年后都有一個穩定的工作,都有一個干部身份,都能捧著一個摔不爛砸不壞的鐵飯碗。剩下的稍微好一點分數高一點的,又被縣一中擄去了,上了省重點高中,考上大學的概率會大得多。剩下的就是我們這些人了,沒有其他學校要,只能上鎮上的普通高中,就像韭菜,已經被割過三刀了,剩下的不是屎是什么呢,不是屎也是泥巴了!當然,還有比我們更差的,連普通高中也考不上,他們連屎連泥巴都不是,屎能做肥料,泥巴能種莊稼,他們就是那看不見摸不著的空氣,可以忽略不計。

剛上高一的時候我的成績并不突出,每次考試不要說在學校了,就是在班上,排名也不靠前,有時甚至還相當靠后。高二分科重新分班以后,我旁邊坐了一個補習生。那時候都是這樣,各個學校為了提高升學率,補習生都插到各個班上,和應屆生一樣待遇。我的新同桌叫王軍民,他雖然只比我大一歲,但已經參加過兩次高考了,經驗相當豐富,我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關于高考方面的常識都是從他那里得來的。我倆很投緣,很能說到一起。我倆很快就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每天吃過晚飯都要到學校外面的田野上散步。

王軍民雖然和我一樣學的理科,但他的文科成績也很不錯,特別是語文和英語都比我強得多,字也比我寫得好,還喜歡唱歌。仲春時節,白天比較長,吃過晚飯太陽還明晃晃地掛在天上,我倆一邊在金色的油菜花叢中散步,一邊唱歌或朗誦詩歌。我們唱得最多的是《草原之夜》,每當唱到“想給遠方的姑娘寫封信,可惜沒有郵遞員來傳情”時,幸福的潮水就會漫過我們寂寞的胸口,好像真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在遠方等著我們一樣,未來的生活頓時在我們眼前展現出遼闊的景象。我們往往從天光大亮一直唱到燈火闌珊才回到教室。

王軍民的出現改變了我的生活,也改變了我的性格,使我壓抑苦悶的高中生活變得輕松愉快,周末回家時,家里人都說我變得開朗了,他們對我即將參加的高考充滿信心。

王軍民對我的學習幫助很大,因此,我一直沒有忘記他,我接到錄取通知書后,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到大學報到以后,我寄出的第一封信不是給父母的,而是給王軍民的。王軍民依然在白山中學補習,這已經是他第三次高考失利了。王軍民并沒有因為我考上他落榜而自卑或沮喪,他依然那么陽光,那么自信,那么充滿活力。他依然像大哥哥一樣關心著我愛護著我。不久我就接到王軍民的回信,信中他把我信上寫錯的字甚至病句都一一指了出來。當時我還有點不服氣,回信說,寫信又不是寫文章,何必那么當真,隨手寫的,錯就錯唄!他很快又給我回信了,照樣指出我信中的錯字和病句。就這樣,我們之間的通信一直持續了好幾年,直到他考上大學。

王軍民后來是由理科改文科才考上的,他的理化成績一直不太理想。他后來上的是本省的一所師范大學,畢業后分配到我老家鄉下的一個中學當語文老師。這時我已上班很多年,已從工廠調到市委組織部工作了。

2

后來我一直認為,一個悟性好的學生,只要他基礎不是太差,有兩個月時間的沖刺,考上一個二流的大學是絕對沒有問題的。

距離高考還剩下不到兩個月的時間,白山中學舉行了一次摸底考試,后來叫做模擬考試,什么一模二模,實際都是一個意思,看看哪些學生有希望考上大學。那次考試我的總分排在理科五十名以外,是那種說有希望又沒有多大希望,說沒有希望吧努努力又能看到希望的學生,就像“土改”時的那些中農,是可以爭取的對象。學校對于這些學生采取一種放任的態度,可以繼續留在學校上課,也可以回家自己復習。對于那些成績特別好的學生,學校嚴格管理,不僅要求他們按部就班地上課,有時還單獨給他們開小灶,結果他們絕大部分都沒有考上,而我卻考上了。這對學校絕對是個打擊,甚至懷疑他們的教學方法。王軍民那次考得比我好,就留在學校邊上課邊復習,接受強化訓練。高考前一天,我在縣政府招待所門口見到王軍民,我們有將近兩個月沒有見面了,他說我過好了,變白了變胖了。

摸底考試分數榜一貼出來,我就挑著被子和箱子回家了。我是那種自學能力比較強的學生,在學校時也不大聽老師的課,往往是老師在上面講他的,我在下面寫我的。老師以為我在邊聽邊做筆記,實際我是在做自己覺得應該做的習題。現在學校能放我們回去,正中我下懷。回家至少吃飯不成問題。在學校時,由于學校離家很遠,我懶得挑米,每一頓飯我都盡量摳著吃,高中兩年我唯一的感覺就是餓。由于吃得少,我一個星期才解一次大便。回家不管有沒有好菜,至少飯是可以放開肚皮吃的。

我考上高中那一年,家里特地給我蓋了三間瓦房,準備我高中畢業回來結婚用的,他們根本就沒有打算我能考上大學的。那時農村結婚至少要有三間房子,雖然墻還是土墻,但畢竟還是瓦頂,當時許多人家的房子還是土墻草頂。

我一考上高中,上門提親的人就一個接著一個,周末我一回到家里,母親就跟我說,誰誰誰又來了,問我怎么樣?雖然有時我不免心里一動,甚至有過破罐子破摔的沖動——不如答應下來,盡早結婚算了,別人都能這樣生活,我為什么就不能!但是,我還是堅守住了,我是一個不到黃河不死心、不見棺材不掉淚的人。我說,暫時不講,等高中念完再說。母親嘆了一口氣說,高中念完年齡就大了,就不好講了。其實,我高中畢業還不到十九歲。母親之所以這么說,是因為趁我現在還在念高中,自身條件好,女方會少要彩禮錢,因為還有考大學那個無形的砝碼在那里放著。如果我考不上大學,這個砝碼就掉到地下去了,就一分錢不值了。當時家里人也不相信我能考上大學的,不然他們也不會這么急著給我說對象的,他們難道想讓一個大學生兒子找一個農村兒媳婦?因為在我之前,全大隊還沒有一個考上大學的。因此,那年我考上大學在全大隊引起轟動,許多人家都躍躍欲試,把已經失學在家許久的子女,找人又送回學校,回爐重上,希望能和我一樣,跳出農門。

現在這三間新瓦房成了我的學習場所,成為我高考之前臨陣磨槍的訓練場。房子里放著一張掛著蚊帳的大床,一個大方桌,四條長板凳。我除了回家吃飯,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待在這里,困了就上床睡一覺,醒了就起來繼續看書。新房子與老屋相距一段距離,從大路走需要十多分鐘。我一天三頓回老屋子吃飯,家里人不等我也不喊我,該吃飯時吃飯,反正飯菜給我留著,我什么時候回去就什么時候吃。每天傍晚,我都手拿政治書,繞著圈子從田埂上往家走,一路走一路背政治,這是一天中我唯一用來背政治的時間。

此時夕陽已經西下,它已經失去了中午時的威猛,光線斜斜地打在金色的田野上,發出耀眼的光芒。風從水稻葉間吹過,發出颯颯的聲音。我喜歡此時莊稼地里散發出來的濕潤的帶著稻米香味的氣息,還有風從稻葉間穿過的聲音。我把復習政治的時間全部放在傍晚回家這一段時間,其余時間都用來做數理化習題,語文基本上是放下了。我覺得這時候看語文可能沒有多大效果了,是一種浪費。一路上我會碰到許多人,他們是我熟悉的鄉親和鄰居,有時還能碰到我的父親或哥哥。他們正在田埂兩邊的田野里勞作,有時給正在灌漿的稻子澆最后一遍水,有時在山芋地里或芝麻地里薅草,有的在菜園里種菜或澆菜。

這時已經分田到戶了,他們都分散在各處自己家里的責任田里干活,再也看不到過去大生產隊時那壯觀的勞動場面了。當我從父親或哥哥們勞作的田地旁邊經過時,他們也不跟我說話,最多暫時停下手中的活,直起腰來,看看我,或對我笑一笑。我從他們的眼神和笑容里看到了欣慰、鼓勵和信心,此時,他們的緘默是世界上最優美的語言。鄉親們見到我都親切地和我打著招呼,關心我即將來臨的高考情況,問我離高考還有多長時間?復習得怎么樣了?有沒有把握?有多大把握?等等。有的還關切地跟我說,不要那么太用功,考上考不上大學都不要緊,身體要緊,不要把身體搞垮了。我知道他們這些都是善意的提醒,都是關心我,愛護我。這一路也是我一天中最放松最快樂的時候。

我一路回憶著剛剛背過的政治概念和名詞解釋,回到家里,吃過晚飯洗過澡,就往新屋子去。回去時天已經黑透了,田野里一片漆黑,露水已經下來了,路邊的青草能打濕腳面,青蛙的叫聲此起彼伏。我只能從大路上走了,這時大部分人家都已經忙完了外面又忙完了家里,一個個吃過晚飯都在外面乘涼了。一路上,無論場基上,還是圩埂上,到處都是露天納涼的人,他們或躺在竹涼床上,或坐在板凳椅子上,芭蕉扇不停地揮舞著,偶爾能聽到手與皮膚接觸的聲音,這聲音在夜晚的空氣中傳播,異常響亮異常清晰。那是蚊子在吸他們的血,他們的反抗義無反顧。他們親切地和我打著招呼,有的干脆提前一步,稱我為大學生!

上初中二年級的弟弟,有時好奇,晚上也過來陪我睡覺。他不知從哪兒弄來兩個鐵環,用舊布條子細細裹上,再用麻繩吊到屋梁上當吊環用,只要一來就在上面翻上翻下的,我有時學習累了也上去玩兩把。

那時農村雖然通了電,但是,一到用電高峰時段就拉閘,晚上基本上是沒有電的,一般要到夜里十一點以后才能來電,有時甚至要到下半夜。我托人從鎮上買來一盞罩子燈和一塑料壺煤油,每天下午臨出門前,我把燈罩子擦得亮亮的,煤油灌得滿滿的,火柴就放在桌子上,一回到新屋子就點燈學習。

那年夏天特別熱,蚊子又格外多,住在附近的六一就從家里拿來一只水桶,從河里灌大半桶水提上來,讓我把雙腿放進去,說這樣既能降溫又能防蚊蟲叮咬。

六一是我兒時的伙伴,小時候我們兩家住在一起。我倆一起長大一起去大隊的小學上學。大隊小學離我們兩家有一里多路,我們從來沒有好好走著去上學,而是每天都打著拳翻著筋斗去學校,碰到好一點的墻,就要雙手著地,比賽倒立,看誰倒立的時間長。當然,六一的筋斗比我翻得高翻得直,倒立的時間也比我長,時常博得陣陣喝彩。六一家兄弟姊妹多,間隔年限短,幾乎一個挨著一個,每個一般只相差一歲,因此,他們家非常窮。我從沒有看見六一穿過一件不破的衣裳,褲子破得經常露出屁股蛋子。當然,再好的衣裳穿在六一身上幾天就磨破了。他父母一度曾想把他送到馬戲團去學藝,到那里至少吃飯穿衣不要花錢。據說馬戲團的人看了六一的拳和筋斗,也想要他,最終還是因為他父母舍不得,沒有去成。

六一雖然比我大四十多天,但他比我晚一輩,還是我沒出五服的家門侄子,因此,他在我面前要規規矩矩喊我叔的,他父母見到我都喊,他三大,是把我當作六一叔叔來叫的。但是,在六一面前我從沒有擺過做叔叔的架子,因為我們是一起光著屁股長大的,一起下河洗澡,一起下塘逮魚摸蝦,一起游到河對岸偷瓜摸棗……

六一上到小學二年級也就是準備去馬戲團學藝那一年,輟學了。結果藝沒有學成,書卻被耽誤了。因此,我高中畢業時六一才初中畢業,我參加高考那一年他正好參加中考。那一段時間,六一也不怎么去上課了,他看我在家復習,他也在家復習。反正很快就要中考了嘛,在哪兒不是復習呢!說實在的,六一不怎么用功,不要說跟我比了,他的學習態度甚至都有問題。他不到學校就到我的新屋子里學習,陪我看書,陪我做習題。說他陪我,是因為他自己不怎么看書,不怎么做習題,他大部分時間不是在吊環上翻上翻下,就是倒在我的大床上呼呼大睡。

中考要比高考晚一個星期,當我從縣城參加完高考回到家里時,六一也準備去白山中學參加中考了。

六一準備去白山中學參加中考的前一天晚上,我從高考后剩下不多的零錢中,拿出最大的一張五元的票子,鄭重地交到六一手里,讓他中考一結束就給我買一套《紅樓夢》帶回來,并預祝他考出好成績。

我去白山中學拿準考證那天,在鎮新華書店里看到了一套新出版的《紅樓夢》,是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淡綠色的封面,很素雅的裝幀,一套四本才三元四角五分錢。在我印象中,這是我第一次見到老師在課堂上說過無數遍的中國古代四大名著之一。雖然在高中課本中我們學過《紅樓夢》的第四回《葫蘆僧亂判葫蘆案》,但是,當第一次觸摸到這本書的全貌時,我還是有些激動,有些愛不釋手。可惜我當時身上沒有那么多錢,摩挲半天,還是戀戀不舍地還給了營業員。

在等待高考分數和錄取通知書的那些焦灼不安的日子里,我白天跟著家人一起頂著烈日冒著酷暑到田地里參加“雙搶”勞動,割稻,捆稻,挑稻把子,拔秧,插秧……汗水順著衣邊往下淋,臉上曬脫了皮,胳膊上曬出了水泡。晚上,我就躲在蚊帳里看《紅樓夢》。整整一個暑假我才把這套書看完了,但我當時并沒有完全看懂。雖然煤油燈把蚊帳頂熏得漆黑,家里人不但沒有責怪我,而且晚上乘涼時,父親還當著我的面在許多鄉親們面前表揚我,說我考完大學了每天晚上還堅持看書,一看看到大半夜。鄉親們都對我表示嘖嘖稱贊,說難怪我能考上大學,讀書這么用心。父親的話讓我很是慚愧,因為考大學與看《紅樓夢》實在沒有什么關系。

這套淡綠色封面裝幀素雅的《紅樓夢》一直伴隨我很多年,我把它帶到大學,先后被幾個愛讀書的同學借閱過;我把它帶到工廠,書頁翻卷了,封面翻掉下來我又用膠水粘上了;我又把它帶到后來的單位……直到前幾年我有了新房子搬了新家,在整理書柜時才發現,什么時候我又買了一套一卷本的岳麓書社出版的金裝本《紅樓夢》,于是我就把那套伴隨我二十多年的人民文學版《紅樓夢》,隨手送給一位正在我家串門平時也喜歡看書的朋友……

3

我從省城的A大學畢業以后,被分配到H市M廠工作。

當時M廠是H市的明星企業,不僅經濟效益好,而且每年還能為全市提供幾百個就業崗位,市里那些頭頭腦腦家的孩子,以及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小孩舅家的孩子,沒有能夠考上大學大專中專技校的,甚至連兵也沒有當上的,沒有什么好地方去了,都去M廠上班,反正當一個國營企業的職工也是夠幸福的了!很快,M廠從我進廠時的不到八千人,到我離開時已經擴充到近萬人,在這個城市人口還不到一百萬的中等城市里,很有一個大型企業的規模和樣子了。

我到M廠后先到車間實習一年。這一年,是我人生中最清閑最幸福最沒有壓力的一年。M廠有四個大生產車間,后來都改成分廠了。我在每個車間都要實習三個月,在這三個月的時間里,我只要把從廠政工科長手里接過來的實習函,遞到車間主任或車間書記手里,然后就再也沒有人問我了,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有時我實在閑得無聊,就想找點事情干干。年輕人嘛,剛上班,總想表現表現。可是,車間里的事情都有人去干,一個蘿卜一個坑,每一塊地盤都有人占領著,往往我剛一伸手就被別人禮貌地拒絕了,說謝謝,你放在那兒吧,我自己來。我像祥林嫂祭祖,成為一個多余的人,一個不受歡迎的人。我又怕我的主動破壞了車間的生產秩序,只好悻悻地離開了。

大部分時間我就坐在車間辦公室里喝茶看報紙,有時也和同事聊聊天,可是,他們似乎都很忙,不是開會就是到車間巡查去了,或者去了其他地方,很少待在辦公室里。車間辦公室經常成為我一個人的領地,沒事時,我也練練鋼筆字。自從和王軍民成為同桌以后,別人都說我的鋼筆字大有長進,還說我倆的字越來越像了。這大概就是耳濡目染的結果吧。車間主任或車間其他領導有時進來了,看見我在寫字,就走到我身邊看看,然后說,小吳的字寫得不錯嘛。有了他們的鼓勵,我更加有勁了,練得更勤了。有時他們還拿出一份材料來,讓我抄一份。我巴不得有這樣的事情,這樣我既可以冠冕堂皇地練字,也不至于太空虛太無聊,還能密切和同事之間的關系。在車間實習這一年,我認為我干得最有效最有意義的事大概就是幫各位車間領導抄寫各種材料了。因此,一年后,當我實習結束時,各個車間領導都在我的實習考核表格上寫了一個大大的“優”字,然后蓋上鮮紅的大印。

那天,我拿著蓋著四個鮮紅大印的實習考核表到廠政工科報到。陳科長接過我手中的表格,連看也沒看就放到一邊。他示意我坐到他的對面,然后笑瞇瞇地說,底下反映你干得不錯。我干干地笑了兩聲,不知道應該謙虛一下,還是應該怎么表示,也許,此時我什么話都不要說。我正心中忐忑時,陳科長又說話了。陳科長說,黨委已經研究過了,你分到生產技術中心工作。我一愣,以為聽錯了。他又說了一遍,說你先到生產技術中心工作,具體以后干什么以后再說。然后,他還問我有什么想法?我聽了陳科長的話,心中一陣驚喜,生產技術中心是M廠的核心部門,聽說好幾年都沒有進人了,前兩年分來的大學生,實習結束后都分配到生產第一線。我實習一結束就能進入這個核心部門工作,當然非常興奮,之前我甚至想都沒有想過的。而且,陳科長還說,先干著,以后干什么以后再說!我以后能干什么呢?我能在生產技術中心一直干下去就很不錯了!我誠惶誠恐地說,我一定好好工作,決不辜負領導的期望。

生產技術中心有一位主任兩位副主任,他們都是“文革”前的大學生,在他們面前我還是小字輩,他們讓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生產技術中心人多事情也多,我剛去,主要負責每周一次的質量技術報告,每月一次的技術分析報告。所謂報告,就是把本周和本月各個生產部門統計出來的數據集中起來,由我來把這些技術參數進行分析和比較,得出結論。大多是程序化程式化的,每周都差不了多少,每月也沒多少區別。因此,嚴格說來,這是一個沒有多少創意也沒有多少創新的工作,干起來比較輕松。

當然,我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工作,那就是值夜班。廠里要求每個生產部門每天都要有管理人員值夜班,生產技術中心雖然不是直接生產單位,但與生產部門的關系非常密切,隨時隨地都有生產上的問題需要協調,比如銜接問題、調度問題等等。我是單身漢,又沒有女朋友,反正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在廠里,除了吃飯睡覺,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待著,因此,那些有家有口的人,家里有什么事了,或碰到雨雪天氣晚上不想來了,就跟我打一聲招呼,讓我替他值一下夜班。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無非是在辦公室里多待那么一會兒,機關值班一般十二點以后就可以撤了。

我至今還記得,那天是星期一,是我們徐主任值班。我到廠里不久后就發現,廠里有個約定俗成的規矩,凡是廠里一把手值班那天,底下各個部門值班人員排的也都是各個部門的一把手。徐主任是我們生產技術中心的一把手,對應廠里的肯定是高廠長。胡主任是第一副主任,對應廠里的肯定是王書記。張主任是第二副主任,對應廠里的肯定是第一副廠長秦廠長。

那天,徐主任來得很早,從家里一吃過晚飯就來了。徐主任值班一向是很認真的,因為與他值同一天班的是高廠長,他不敢不來,也不敢不認真。大約九點多鐘的時候,徐主任家里來電話了,說家里有事,讓他馬上回去一趟。好像是他老家來人了,剛下火車,還沒有吃飯,讓他回去安排吃飯住宿。那時候,一般人家還沒有電話,除了廠級領導,那就是各個生產部門的一把手,才由廠里統一安裝了內部電話,碰到生產上的問題可以及時溝通,隨時解決。我們生產技術中心只有徐主任家有一部電話,他就是被這部內線電話叫回家的。

徐主任接電話時我剛洗過澡回來,正在辦公室看報紙。徐主任放下電話就對我說,小吳,你給我值一下班,等一會兒高廠長問了,你就說我家里來人了,我回去招呼一下,一會兒就回來,有什么事及時打電話給我。其實,那天晚上徐主任一直沒有回來,我沒有等來徐主任,卻把高廠長等來了。

大約十點多鐘的時候,高廠長來到我們生產技術中心。由于辦公室的門是開著的,我又背對著門,高廠長進來時我一點感覺都沒有。他一進門就問,你們徐主任呢?我嚇了一跳,立即站了起來,紅著臉說,他家剛才來電話了,說家里有點事,回去了,一會兒就回來。我以為高廠長問過話馬上就會走的,值班領導一般都要到車間轉轉,沒想到他走到我對面的李工程師桌子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我看高廠長沒走的意思,跟著也坐了下來。

高廠長一坐下來就問我是哪里人,家里還有哪些人。我把我個人及家里的大致情況一一向他介紹了,他聽后點點頭說,哦,不容易,農村出來的,好好干,老家人都盼著你干出成績呢!停了停他又說,我老家也是農村的,不過我不是考大學,我是當兵出身。

我早就聽說了,高廠長是軍人出身,在部隊干了二十多年,從普通士兵干到副師級,轉業到地方后先在市委機關工作,好像是當過市委副秘書長什么的,前幾年才調到我們廠當廠長的。這是我第一次和高廠長面對面接觸,以前只是擦身而過,或遠遠地看見,總覺得他高不可攀,沒想到他這么平易近人。

我以為高廠長在等徐主任,因此,心里非常著急,盼著徐主任早點到來,我好脫身。我剛上班不久,并不想和高廠長這樣的大人物套近乎。我想給徐主任家里打個電話,讓他快點來,廠長在等他,可是當著高廠長的面,我又不好意思打。就在我心情煩躁無計可施時,高廠長又說話了,是那種聊天式的閑話,聊廠里的一些情況,目標、計劃和打算等等,主要是他在說,我在聽,偶爾插一句。他還問我來廠里后感覺怎么樣,生活上適應不適應,我都一一做了回答。當他問到我平時喜歡看些什么書時,由于面對的是廠長,我當然不敢全說實話,說自己喜歡看閑書,比如《小說選刊》《收獲》《當代》《十月》什么的,當然是說對自己工作有利的,趨利避害是人的本能。我說我平時主要就看看專業方面的書。

高廠長點點頭說,哦,專業書當然要看,我是指其他方面的書,比如文學方面的,哲學方面的,比如中國古代的四大名著。

我立刻來了精神,說四大名著我只看過《紅樓夢》。

高廠長說,作為一個中國人,四大名著都應該看一看。他說,《紅樓夢》《西游記》《三國演義》《水滸傳》他都看過,有的他看了好幾遍。他說他在部隊二十多年,有好幾年是當文化教員,把部隊圖書館的好書都看得差不多了。然后,他跟我大談特談《紅樓夢》,在我面前,他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紅學專家。可能是時間有些久遠,有些細節他已經記得不很準確了。《紅樓夢》我已經看過三遍了,最近又在看,剛看完前五十回,印象還非常深刻,因此,當他對一些細節感到模糊時,我不失時機地給予了補充。他顯得非常高興,說是這樣的,是這樣的。

我們這一聊就聊了兩個多小時,我早已把徐主任值班的事忘得一干二凈了。

我做夢也沒有想到,這次與高廠長的單獨聊天,當然,說成相互之間的交流可能更合適一些,又一次改變了我的命運。如果說高考把我從一個農村人變成一個城市人,那么這次與高廠長的交流,把我從一個專業技術人員變成一個萬金油式的行政人員,從此踏上了危機四伏爭議不斷的漫漫仕途。

4

不久我就調到廠長辦公室擔任秘書工作。對于我調到廠辦公室搞行政,廠領導班子是持有不同意見的,甚至產生過嚴重的分歧和爭議。聽說在研究我調動的廠黨委會上,分管技術的秦廠長堅決反對。他說,小吳是學專業的,是搞技術的,我們廠專業技術人員嚴重不足,應該把他放到生產第一線,充分發揮他的專業作用,而不是調到辦公室改行搞行政。他還說,行政誰都可以搞,國家培養一個工科大學生是花很大代價的,不能就這樣白白浪費掉了,一改行四年大學就白上了!

高廠長是市委派下來的,還兼任著市委副秘書長一職,在廠里具有絕對的權威,他的話從來都是說一不二的。今天他的權威受到嚴重挑戰,連調一個人都調不動,因此他非常生氣。他一拍桌子就站了起來,把他的軍人作風拿出來了,說老秦你這話就不對了,什么叫浪費?什么叫大學白上了?我們這是工廠,工廠你知道嗎!在工廠搞行政的人也應該懂技術,辦公室秘書更應該是專業技術人員,不然一份材料里面連專業術語都搞不清楚,技術參數都弄不明白,能行嗎!專業技術什么時候都是有用的,領導干部更應該懂技術,至少應該有一門專業技術!秦廠長是老大學生,是廠里的高級工程師,是憑專業吃飯的,因此,他并沒有屈服于高廠長的觀點,摔門而去,黨委會不歡而散。但這并不影響我的調動,高廠長畢竟是一把手,班子其他成員還是維護他的威信的。

這是我調到辦公室工作以后才知道的,是辦公室許主任悄悄告訴我的,當時他是黨委會議記錄人。他笑著說,小吳,調你來可不容易,領導之間都弄翻臉了。如果不是后來其他幾個領導打圓場,你真的來不了。我聽后很是驚愕。

我到廠辦公室工作半年多了,秦廠長見到我還不理我,迎面碰上了,我小心地喊一聲,秦廠長!他頭一扭,哼一聲就過去了。我當然不能責怪他,我本來是他分管的,現在等于背他而去,投入高廠長的懷抱。秦廠長以為我是走了誰的門子,搞不正當關系調到廠辦公室的,是不務正業,是走歪門邪道,因此他對我很生氣。

我知道,作為專業干部,秦廠長是愛才的,他希望我能從事自己的專業,熱愛自己的專業,不要去當那萬金油式的干部。這我能理解。但是,我天生就是一個不愛我現在這個專業的人,當初上大學,完全是一種被動的選擇。在高考后填報志愿時,我首先想填的是師范大學,因為當老師每年有兩個假期,挺自在的。班主任王老師卻說,最沒出息的就是當老師,最后什么也不落,就落幾個粉筆頭子。聽了王老師的話,我又想上警官學院,我覺得當警察挺威風的,想查誰就查誰,想治誰就治誰。王老師又說,警察有什么好當的,整天站在大街上,凈吃灰。我想來想去,只有軍事院校可以填了,我覺得當個軍官還是很氣派的。這時我想起我們大隊那個團級干部,一回來見人就散煙,見人就握手,大隊干部每天還在他家打牌喝酒。于是,我趁王老師上街買菜去了,立即把志愿填了,然后就跑回家了,好像王老師一在,我就不知道該怎么填了。我幾個志愿填的全是軍事院校。我把志愿表放在王老師桌子上就走了,我生怕他一回來又有變化。

沒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王老師就從鎮上找了個人,到我家找我,讓我立即到學校去一趟。那時候家里沒有電話,大隊也沒有電話,只有靠人送信,還要付勞務費。我一到學校,王老師就對我說,志愿趕緊改,下午就要送縣里,軍事院校還要到地區體檢,還要政審,你那個身體,還有,你還是個近視眼!我只好選了幾個輕工業學院填了。我本來對工業就不感興趣,何況還是勞動力密集女工占絕大多數的紡織工業。我認為我是一個具有藝術氣質的人,渴望自由散淡的生活,喜歡看看閑書。我做夢也沒有想到,我還具有當官的潛能。

廠里對我的議論一下子多了起來,許多過去不認識我的人,現在都認識我了,甚至有人當面質問我,聽說高廠長準備選你當女婿!其實,我進廠兩年多了,連高廠長有沒有女兒我都不清楚。后來一打聽才知道,高廠長果然有一個女兒,可是人家已經談好,快結婚了。秦廠長倒有一個女兒沒有談對象,但人家正在北京上大學,估計她也看不上我。

一年后,我被提拔為廠辦公室副主任,成為這個廠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中層干部,那年我還不到二十五周歲。

就在我的事業春風得意如日中天,許多人開始認為我是廠里不可多得的人才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高廠長調走了,調到市委組織部當部長去了,接替他的恰恰是對我不冷不熱的秦廠長。

這一次打擊,對于我來說,可以說是致命的。那些曾經高估我的人,認為我是難得人才的人,現在立刻改變了態度,他們認為,我的靠山走了,我的好日子也該過到頭了。我立刻由全廠炙手可熱的人物,變成人人躲避的怪物。這一次的突然變故讓我看到了人生的種種丑態,也感到了世態的炎涼,同時也使我迅速成熟起來,使我懂得無論什么時候也不要得意忘形,都要夾著尾巴做人。在我此后幾十年危機四伏的官場生涯中,我之所以能夠一次次涉險過關,與這次打擊不能說沒有關系。

從此以后,我變得小心翼翼了,知道謹慎了,再也沒有以前的張狂和鋒芒了。

那一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低潮的時期。我整天待在辦公室里,小心地工作著,盡量不出門,生怕碰到那一張張本來很熱情現在卻變得很冷漠的臉。我每天在辦公室待得很晚才回宿舍,到食堂打飯也盡量揀食堂人少的時候去,打過飯就回辦公室,絕不在食堂吃。那些曾經嫉妒我的人和不懷好意的人,都在等著看我的笑話。也有好心人給我出點子,說你干脆要求到車間干,到車間當個副主任,既保留級別,又能搞自己的專業,領導肯定還是喜歡的。不過許主任對我不錯,他看我整天悶悶不樂的,說沒事的,你干你的,調你到辦公室是組織研究決定的,又不是哪一個人定的,你該怎么干還怎么干,有什么事我給你兜著。

許主任的話對我多少是一些安慰。許主任有時還故意安排我去做黨委會記錄,以前這樣的事都是他自己做的。當我拿著會議記錄簿來到小會議室時,秦廠長正坐在里面,見到我也不像以前那么冷漠了。他對我點點頭說,你們許主任呢?我說他有事,來不了了。秦廠長說,好好記。我連連點頭說,嗯,嗯。

有一天,我正在辦公室看報紙,突然看到一條重要消息,市黨代會閉幕了。而且,在新當選的市委常委名單中,我看到了一個我熟悉的名字——高德明。我的心一下激動起來,全身血液似乎都沸騰起來了。是呀,高德明,就是我們以前的高廠長啊!就是對我好的那位高廠長啊!

可是,這件事就像一陣風從水面上吹過,水面上的波紋很快就平靜下來了——他當選市委常委與我又有什么關系呢!我一個副科級干部與一個市委常委,畢竟相差太遠了。

說沒關系就沒關系,說有關系就有關系。一天,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說是找我的,那天許主任正好不在。我心里說,現在還有誰找我呢?我說你是哪一位?你貴姓?他說他是市委組織部的,他姓芮。我一下慌了,忙說,哦,哦,哦,組織部的,銳利的銳!他說,不是的,是草字頭下面擱個內字。我更加慌了,說,哦,哦,芮先生,你找我有什么事嗎?他說,當然有事,是這樣的,我們組織部最近人手比較緊,想從你們廠借調個人。我說,哦,是嗎,借調誰?他又不說了。他說,這樣吧,你明天上午到我辦公室來一趟,我當面跟你談談。

第二天上午一上班,我就向許主任請假。我說我一個外地的同學來了,上午我陪他到市里去辦點事,中午就不回來了。許主任說,你去吧,反正也沒什么急著要辦的事。我轉身正準備走,許主任突然又說,中午要不要我在食堂給你安排一下?我說,算了,中午不回來了,我們就在外面簡單吃一點。

我來到市委組織部,逮到人就問,這里有沒有一個姓芮的?那人對里面指了指,說辦公室主任姓芮。我往里面走,看見門邊上戳著一個“辦公室”三個字的木牌牌,就往里面進。進門看見一個人正在打電話,就站在旁邊等。等他打完電話了,我就說,請問芮主任在嗎?他說,我就是,你是?我說我叫吳玉清。他一下子站了起來,握著我的手說,來來來,請坐請坐!他把我按到他桌子對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然后又給我泡茶。

這時我才有機會仔細打量芮主任,他四十左右的年紀,個頭不高,大背頭,戴著一副眼鏡,給人一種文質彬彬的感覺。芮主任開門見山,沒有任何客套。他說,你愿不愿意換個工作環境?我說,當然愿意了!芮主任說,是這樣的,我們組織部現在缺人比較多,特別是缺一個搞材料的,搞大材料的,聽說你文字功底不錯,字也寫得好。我謙虛地說,一般化,一般化,平時沒事時喜歡練練,其實我是學工科的,文字不一定很規范。芮主任說,我們現在就缺少像你這樣的綜合素質比較好的人才。

芮主任的話又讓我看到了未來,我在心里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啊!我除了連連點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芮主任說,我們想調你,但是,從企業到機關,調動比較麻煩,手續比較繁瑣,我想這樣的,你今天回去把單位里的事情交待一下,明天就過來上班,算是借調,工資還在廠里開,你先干著,調動以后再說,手續慢慢辦。我說,我回去后怎么跟廠里說?芮主任說,這你就不要問了,你只要來上班就行了。

芮主任自始至終沒有提高部長一個字,我也沒有問,但我心里明白,這事肯定是高德明部長一手交辦的,不然他對我怎么這么了解。芮主任的話像一股暖流,在我心中流過。大概剛才太激動了,當我走出組織部時,我感到暈眩,有一種腳不著地的飄浮感。

我從市委組織部出來時還不到十點鐘,我怕回去早了被許主任戳穿謊話,就轉到市中心的新華書店去看書,順便買了兩本新書。十二點多的時候,我來到大街上,在一家掛著“淮南牛肉湯”招牌的小吃攤上,要了一碗牛肉湯和四個燒餅,熱火朝天地吃了起來。

下午我一回到辦公室,許主任就對我說,你把東西收拾一下,該交給我的交給我,該交給小張的交給小張,明天就不要來上班了。

我故作一臉驚訝地說,那我到哪兒去上班?是不是要開除我!

許主任詭秘地一笑,說,你小子到現在了還在跟我打馬虎眼,你要調到市委組織部了,你還不知道啊,上午為你還專門開了黨委會呢!

我被他說了個大紅臉。我鎮靜了一下,趕忙解釋說,許主任,我不騙你,我真的不知道,什么事我還能瞞著你嗎,我也是剛才聽你說才知道的,市委組織部?我想都沒想過!

許主任笑笑,沒有吱聲。過了一會兒,我正在收抽屜里面的東西,許主任突然問,你那同學走啦!

我一愣,忙說,走了,走了,確實走了!

5

我雖然在市委組織部上班了,但是,我還住在廠里,因為我的工資關系還在廠里,每月還回廠里開工資,關鍵是借用人員還算原單位的人,機關不給安排宿舍。

我每天早出晚歸,中午在市委機關食堂吃。我每天進出廠門,都會碰到過去熟悉的和不怎么熟悉的同事,他們對我的態度都有了很大的改變。過去和我熟悉的或關系不錯的,都主動上前跟我打招呼,熱情得有些過分,好像他們欠了我什么。他們的熱情開始讓我有些不習慣,甚至不安。我覺得不是他們欠我的,而是我欠他們的,我的出走是對他們的背叛。過去我不怎么熟悉的人也都主動上前跟我攀談,詢問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比如天氣情況,比如國家領導人的變動,等等。他們都知道,我遲早是要離開工廠的。

一年后,我正式調到市委組織部,保留副科級待遇,任組織部研究室副主任科員。

我在工廠上班時,老家人都以為我是一個普通工人。就在我離開家這幾年,家鄉發生了很大變化。土地承包了,農民自由了,勞動效率也提高了,不需要那么多人去從事農業生產勞動了,加上政策寬松了,人員可以自由流動了,許多人開始出門做生意賺錢。有的到鎮上開飯店,有的買汽車搞起了運輸。有的把當地手工編織的漁網集中起來,到全國各地推銷,賺取部分差價。有的到城里搞建筑,承包工程。總之,他們的生活水平比我在老家時都有了很大的提高,有的人家還蓋起了新房。過年回家時,我夸他們的生活過得越來越好了。他們就說,我們再好也不能跟你們工人比,有勞保,有醫療,退休還有錢。

我對他們把我稱為工人心里雖有不悅,但我又不能說什么,說我不是工人,我是干部,是工程技術人員,那別人會怎么看我呢。當時,在他們的心目中,除了那些當大官的,工人可能是最至高無尚的職業了。可是,就在他們說這些話還不到二十年,工人的境遇就有了非常大的變化,不那么美妙了。我離開M廠還不到十年時間,M廠就開始走下坡路了,先是產品積壓,賣不出去,倉庫里廠房里堆的到處都是成品和半成品,就是偶爾賣出去一點,也是不夠成本的。企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難,上面要求改制,全員參股。可是,效果并不明顯,然后就是賣設備,賣廠房,最后連地皮都賣掉了。上萬人的工廠像一個破架車,說散架就散架了,除了少數掌握資源的人,比如廠長、財務科長、銷售人員和采購人員等等,有能力在外面重新創業,逐步有了自己的天地以外,絕大多數人都流離失所,往日那種國有企業職工的優越感,像秋風掃落葉一樣,已經蕩然無存了,他們整天都在為生存而奔波。他們除了還擁有一個城市戶口和城里那個暫時還能遮風擋雨的家以外,與那些流浪在城市里的農民工已沒有任何區別。我過去的那些同事,偶爾見到我,都用羨慕的口氣對我說,還是你運氣好,如果你不調走,也跟我們差不多。我點頭稱是,我如果不出來,估計我的處境也好不到哪里去,甚至還不如他們,我的生存能力和生活能力甚至還不如那些土生土長的農民工,更不要說與那些城里人比了,他們畢竟在城里還有一定的社會關系。

我到市委組織部上班以后,家鄉人又都以為我當了大官,能辦很多事情。有一年,家鄉人聽說種黃麻比種水稻收益大,于是,從沒有種過黃麻的我的父老鄉親紛紛種起了黃麻。那一年我的家鄉黃麻喜獲大豐收,由于剛開始時黃麻收購價格低廉,他們舍不得賣,以為會和往年一樣價格上漲,至少不會低于往年的價格。可是,等他們想賣時又賣不出去了,低價也賣不出去,成千上萬斤黃麻堆在家里,忙了大半年,連起碼的收益也沒有。后來不知是誰先說起的,說H市有一家麻紡廠,規模不小,我又在市委工作,還是專管干部的,于是他們找到我,希望我能幫他們把家鄉的黃麻推銷出去。

那天村會計是我二哥帶來的,村會計是代表那些黃麻種植戶來找我的。他們來時我還沒有下班,市委大院門崗不讓進,打電話給我,讓我去接一下。我去了,沒有把他們帶到辦公室,而是直接把他們帶到家里。那時我剛結婚不久,還住在市委機關宿舍里,一間房子,還不到十五平方米,一張大床就占去房間將近四分之一的面積,一張長沙發加上茶幾,還有家具電器之類的,人進去后連轉身的地方都沒有了。

我知道他們此行的目的后,心里暗暗叫苦,埋怨二哥不該把村會計帶來,這樣的事情我是很難辦成的。心里這么想著,但我臉上還表現出非常高興的樣子,關切地詢問家鄉的情況。坐下來后,我問他們喝不喝水?二哥說,不渴,不用倒。我結婚后,二哥來過我這里,他知道我住得局促,來人一般都帶到飯店吃飯,在家里坐不長,要喝水等一會兒到飯店再喝。其實,就是要喝水也沒有水,還要現燒,昨天晚上燒的水都被早晨洗臉洗掉了。因為妻子工作單位比較遠,中午不回來吃飯,我中午一般都在機關食堂湊合一頓,晚上妻子回來后才好好燒一頓像樣的飯菜。我一天大部分時間都在辦公室待著,要喝茶都在辦公室喝好了。

我們說了一會兒話,我就把他們帶到附近的一家小飯店。我點了幾個菜要了一瓶酒,我們邊吃邊喝邊聊。會計與我同姓,也算是我的本家,但隔得比較遠,平時從沒來往過。那年我考上大學,錄取通知書上要求帶一個能證明家庭經濟狀況的證明,可能是評助學金用的,這個證明我就是找村會計開的。那時的他五十出頭,精精干干的一個人,說話有板有眼的,在我眼里他就是一個標準的基層官員形象。我戰戰兢兢地來到他家門口,看見他捧著茶杯正與人聊天,我立即上去敬煙,然后把我要辦的事說了。他對我點點頭,轉身進屋了。只見他拉開抽屜,拿出一沓印有大隊名稱的文頭紙,刷刷刷寫上幾行字,然后蓋上大印交給我。記得臨走時他還對我說了一番祝福的話,沒想到幾年沒見,他變得又老又丑,猥瑣得很難看,標準的一個鄉下小老頭,與我印象中的大隊會計大相徑庭。

吃過飯,我把他們直接安排到附近的一家小旅社里住下,然后回到辦公室辦理下午沒有辦完的事情。第二天一早,我就硬著頭皮帶著他們去了麻紡廠,聯系賣麻的事。

麻紡廠和我以前的M廠雖然屬于同一個系統,擁有同一個婆婆,都屬于紡織公司,但是,我這人一向懶得主動與人聯系,加上我在廠里待的時間又不長,本系統認識的人又少。調到市委機關后,與企業打交道的機會更少了,因此,認識麻紡廠的人沒幾個。我只記得和他們廠辦公室的胡主任在一起開過會,有過點頭見面之交。

我找到胡主任,胡主任對我顯然比我對他的了解要多一些。他說,歡迎領導來我們廠視察。我說什么領導,都是干活的。胡主任說,分管經營的是孫廠長,這事是孫廠長管的,我帶你們去問問孫廠長。胡主任放下手中正忙著的事,帶我們去見孫廠長。孫廠長很忙,找他說事或匯報工作的排著隊。好不容易等到說話的機會,還沒說兩句他就連連擺手。他說我們去遲了,今年他們接受去年的教訓,黃麻一上來價格低,他們就多方籌措資金,拼命買。今年他們買麻的錢都用完了,原料倉庫和原料貨場都堆滿了,沒有地方放了,就是能騰出一點地方放,收了麻也沒有錢支付。

我想會計他們就是奔錢而來的,如果賣了麻還拿不到錢,一切等于白說。何況路這么遠,運費也是一筆很大的開支。

我們只好悻悻地往回走,乘興而去,敗興而歸。出了廠門,二哥和村會計直接乘公交車去了汽車站,坐車回去了,我也乘上另一路公交車回單位上班。我不知道他們那些黃麻后來是怎么處理的,反正我沒有幫他們辦成這件事,在家鄉人面前威風掃地,顏面丟盡,造成十分惡劣的影響。他們說,別看他在市委機關工作,混得人五人六的,屌事辦不成,住的房子還沒有我們家的豬圈大,人到家一杯茶都不給泡。

這事是我女兒出生時,我把母親接過來服侍妻子坐月子,母親無意中透露出來的。由于家里地方小,沒有地方安置床,母親只好天天睡沙發。一天早上,母親一邊收拾沙發上的被子枕頭,一邊唉聲嘆氣地說,唉,你什么時候有一個大一點的房子就好了,至少來個人有個地方坐坐,能喝一杯茶。然后,她就說起了那次會計回去后對我的不滿,以及后來家鄉人對我的評價。我聽了母親的話后,心里雖然酸酸的,但我又能說什么呢!我知道,這幾年家鄉已經發財的人也不少,有人在鎮上買了房子,有人在縣城買了房子,而我這個曾令全村人驕傲的村里的第一個大學生,至今連一個像樣的窩都沒有。

我只好安慰母親說,快了,快了,市委正在建小區,很快就有成套的房子了。其實,我心里明白,我能有這樣一間房子已經很不錯了,如果不是芮主任幫忙,我只能和有的人一樣,在外面租房子結婚。小區建成后,我能不能分到房子還是未知數,但我不能讓母親失去信心,我要讓她相信,生活總會越來越好的。可是,等我真的有了成套的房子以后,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她已經永遠地離開了我,這是我終身的遺憾。

自從女兒出生之后,我就很少回家了,但母親的話像一塊沉重的石頭,時常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知道,家鄉人并不是嫌棄我的房子小,而是嫌棄我不能給他們辦事。我知道,我只有好好干,兢兢業業工作,得到領導和大家的認可,才能得到相應的地位,有了地位才能為家鄉辦一點實事。

我們領導經常在我們面前講的一句話就是,有作為才能有地位!

什么叫有作為呢?我看到我身邊的一些人,他們并沒有干出什么實質性的成績,只不過在領導面前唯唯諾諾,領導說啥就是啥的人,卻一個個得到了提拔重用。因此,我的理解,領導所說的有作為就是聽領導的話,領導交給的任務要不講價錢不打折扣地完成,絕不要和領導唱反調。

我從來就是一個謹小慎微的人,時時刻刻都是看領導臉色行事的,絕對不會和領導唱反調,因此,我的進步也是指日可待的事。

6

傳說中的市委小區終于在大家的千呼萬喚中建成了,可是,分配方案卻遲遲沒有消息。有性急的等得不耐煩,還專門騎自行車去看,回來后說,小區里什么都搞好了,路也修好了,樹也栽上了,花也種上了,為什么不分給我們住呢,這不是資源浪費么!有人說,主要是房源有限,要房子的人太多了,不好平衡。有的說市委行政科正在收集資料,先拿出一個大致的分配方案,報市委常委研究。又過了大半年,方案終于下來了,是以市委文件的形式公開下發的。

市委組織部專門召開了全體人員會議,連離退休的都喊來了,慎重傳達了這個文件,真正做到了家喻戶曉。在全市所有部委局辦中,組織部算是個小單位,只分了一大一小兩套房子,大的九十多平方米,小的六十多平方米。為此,組織部還專門成立了分房小組,由一位組織部副部長牽頭,任組長,辦公室芮主任任副組長,有關科室人員任成員。

我也是組織部的老人員了,分房打分時分數也比較靠前,是有希望分到房子的,至少分一套置換下來的舊房子沒有問題。但是,擔任分房組長的副部長找我談心了。那天已經過了下班時間,辦公室里沒有別人,副部長突然推門進來,說小吳沒走啊!好像是無意的,后來我想想,他這是有意的,因為他知道我每天走得遲。

副部長在我對面坐了下來,一坐下來就說,房子分配歷來是各個單位最棘手的難題,分得不好不僅會影響大家的積極性,有時可能還會出亂子。不過我們還好,組織部的同志覺悟都比較高,能夠相互體諒相互謙讓,不會有什么大難題的,但要人人滿意也難。

我說,是的,誰不想住好一點的房子呢,我到組織部都快十年了,還住在那個地方,家里來個人坐都沒地方坐!這是我第一次在領導面前說了心里話,第一次在領導面前表達了我的情緒和不滿,在這之前,我從來都是順著領導的話說的。不過我很快就后悔了,我今天怎么啦?難道我不想進步了嗎!

聽了我的話,副部長不再說話,臉上似乎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為難表情。我看領導臉色有些不對,馬上改口說,不過有地方住就不錯了,如果不是部里幫忙,我到現在可能還在外面租房子住呢。

副部長聽我這么說,臉色馬上好看多了。我終于輕輕舒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副部長又說,小吳,是這樣的,你干得不錯,是大家公認的,領導也能看到,組織部近期準備提拔幾個中層干部,如果你愿意主動放棄房子,我們在干部使用上會首先考慮你的。

剛才還在說房子的事,馬上又轉到干部使用上,我一時還轉不過彎來,如果我馬上就答應了,顯得我多么想當官似的。我就是想當官,在領導面前也不能表現得那么強烈,領導最怕你急齁齁的一心想往上爬。我說,房子畢竟是大事,我回家和愛人商量一下。

副部長聽了我的話,站起來準備走了,我知道他的任務已經完成了。臨走前他又說,小吳,你考慮考慮,回家和你愛人商量商量,明天給我一個明確的答復,你放心,我說過的話絕對不會掉到地下的!說完,轉身走了。

其實,我根本不需要考慮,我知道我心里怎么想的,最需要什么。

第二天一上班,我就找到副部長,對他說,我愿意主動放棄房子。其實,房子的事我根本就沒跟妻子商量,我昨天回家連提都沒提,好像根本就沒有分房這么一回事。因為我知道,我就是不主動放棄,我也不一定能分到房子,而且還失去一次晉升的機會。后來我還知道,副部長除了找我,也找別人談過。他確實沒有食言,這就是能力,這就是工作方法,我從中也學到了不少,為我以后的官場生涯提供了幫助。

分配方案很快就貼出來了,那一套大房子分給了一位已經退休的老同志,老同志把他現在住的那一套小一點的舊房子讓給了一位科長,那一套小房子分給了一位即將退休的副處級老科長,老科長把他自己現在住的更小一點的舊房子讓給另一位更年輕的科長。這個分配方案應該說是比較科學了,兩套房子解決了四個人的住房問題,加上提拔兩個中層干部,共有六個人受益。

幾乎與他們拿到新房鑰匙同時,我們提拔的文件也下發了。我由主持工作的研究室副主任提拔為干部科科長,干部科一位副科長提拔為研究室主任,原干部科科長半年前派到底下一個區任區委副書記去了。干部科歷來是個出干部的地方,前幾任干部科科長安排得都不錯,有一個當上區長以后交流到外地,現在已經提拔為副市長了。

一切似乎比我想象的還要順利,事后有人評價,說我到了組織部干部科,就像走上干部提升的快車道,想停都停不下來了。我在干部科科長崗位上剛干滿三年,就被派到下面任區委副書記。又過兩年,區委書記提拔到市里任副市長,區長改任區委書記,我又兼任副區長代區長。我代區長代了還不到半年就扶正了,任區長。

區政府干部的住房條件都非常差,大部分人還住在幾十年前建的小平房里。由于不夠住,幾乎每家每戶都在房前屋后的空地上自己搭建了小房子,一個一個的,大小不一,形式各異,亂七八糟,一旦發生火警,后果不堪設想。前幾任書記區長和我一樣,都是從市里空降下來的,而且都住在市里,都抱著臨時觀念,干一屆或干幾年就走。他們在任時,都是你在這里栽幾棵樹,他在那里擺幾盆花,擺擺花架子,沒有一個人愿意下決心下狠心解決這個棘手的老大難問題。好歹住在這里的人都住習慣了,也都比較細心,因此,一直沒有出現什么重大事故。

我任區長后,想以改造棚戶區為抓手,大搞民心工程。我也怕這些老房子在我手里出事故。房子越來越老,也越來越舊了,電線、電話線、有線電視線,像蜘蛛網一樣密密麻麻的,有的電線已經老化了,一旦發生火災,如果再燒死幾個人,我這個區長也就不要干了。因此,我一上任,就動員各方力量,多方籌措資金,制訂各種方案,把原區政府家屬大院里的平房全部推倒,建起十棟整齊劃一的六層樓房,凡副科級以上干部和老住戶每家一套。就這樣還沒有分完,剩下幾套用作機動用房,作為干部交流時使用。

我毫不謙虛地說,我們新的區政府家屬大院,除了地理位置不如市委小區,無論是樓房設計、基礎設施建設,還是綠化美化,各方面條件都不比市委小區差。區政府家屬大院建好后,有好幾個在市委大院上班沒有房子住的人,想調到我們區里干,我都沒有答應。我對他們說,房子是次要的,早遲會有的,你一旦下來了,再想上去就難了。

我當然順理成章地住上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就這樣,短短幾年時間,我的房子位子都有了,而且是令市委大院人人羨慕的大房子。如果當初我在市委組織部時不主動放棄房子,也許我也能得到一套舊房子,但我至今能干上一個小科長也就不錯了。所以,人與人之間的差別,往往就在那一閃念之間的選擇。

我的民心工程得到全區上上下下老老少少的肯定,也得到了上級領導的認可,組織上準備調我到開發區任主任。開發區是新批下來的,是副廳級單位,我去了是提拔,應該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這事傳得沸沸揚揚,下面人議論紛紛,甚至有人打電話或當面向我表示祝賀。我說我自己都不知道,你們怎么知道的?我不是裝,真的不知道,沒有人找我談話,也沒有哪個領導打電話給我。這事不知怎的被區里那幾個退休多年的老干部知道了,他們不愿意了,結伴到市委上訪,不讓我走。說吳區長在我們區的工作剛有點起色,你們就把他調走,我們區的工作還要不要干了!不知道是老干部們的上訪起了作用,還是另有原因,反正我沒有去成開發區。年底,在區老干局召開的老干部茶話會上,有老干部當面向我道歉,說吳區長,對不起,我們拖你后腿了。我說,你老這么說就不對了,你們留我是看得起我,只要能為老百姓實實在在干點事,在哪兒干都一樣。

后來市里把我的搭檔區委書記老黃提拔到開發區任主任,上面也沒有派書記來,我書記區長一肩挑。就這樣,我在區里又干了五年多。五年后,我提拔為市委常委、宣傳部長。

我任市委常委、宣傳部長時,高德明剛從市政協主席的位子上退下來。春節前我去他家看望他,這是我第一次去他家里看他。我說,高主席,如果沒有您的栽培,就沒有我的今天。他說,不能這么說,是金子在哪兒都會發光的,遲早的事。你有今天,主要是你自己干的,我只是起到一點小小的助力作用,就像一個挑擔子上坡的人,沒有勁了,上不了坡,你只要稍微給他搭點勁,他就上來了。我說,您這一把搭得很關鍵。他說,我現在退下來了我才跟你說,不退了我是不會說的,在廠里時我就發現,你不太適合搞技術。我說,我更適合搞藝術。他說,也許吧,其實,當官也是一門藝術。后來我們又談到了當前大家都關注的腐敗問題,他說,關鍵時刻一定要能把握住自己,有的人本來應該是前途無量的,就是因為關鍵時刻沒有把握好,一念之間起了貪欲,結果不僅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還給家人、親戚、朋友帶來了巨大的傷害。高德明的話讓我警醒,也讓我深思。

7

負責開發我們區政府家屬大院的黃老板是我在M廠的同事,我任廠辦公室副主任時,他任基建科科長。后來工廠垮了,他領著基建隊隊長把廠基建隊的原班人馬拉了出去,自己干,建房修路,有活就干,結果越干越大,就成立了自己的開發公司。聽說區政府家屬大院準備開發改造,他一次一次到我辦公室找我,從開始動議,到最后定下來,簽訂合同,我們談了不下十次。我之所以下決心讓老黃開發區政府家屬大院,一是因為我們曾經是同事,在廠里時我還是個小年輕,他已經是個老科長了,但他對我一直很尊重,看在老同事的面子上;二是他們的人大多都是下崗工人,他們能干起來,能有今天確實不容易,政府給予扶持也是應該的,同時我也被老黃的精神所感動,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嘛;三是我從不同側面打聽了一下,他們公司的聲譽還不錯,開發的樓盤質量還可以。

我對老黃千叮嚀萬囑咐,讓你們開發可以,但你一定要保證質量,不能因為我們是政府,我們是熟人,你就砸我的牌子,砸了我的牌子就等于砸了你自己的牌子。老黃說,那是那是,老弟你盡管放心,如果質量過不了關,驗收不掉,不是砸牌子的事,我連飯碗也砸掉了。

我剛住進老黃開發的樓房里沒幾天,老黃就找來了。

那天,我到市里開會,開完會從會場出來,在停車場碰到了也來開會的原組織部的芮主任。他現在是這個市唯一一家上市公司的老總了,年薪幾十萬。芮總看見我,笑著走過來,說小吳,好長時間不見了,找幾個組織部的老同事,我們聚聚。我現在雖然是一區之長了,一個正處級干部,但在芮總眼里還是一個小字輩,見了面他總是小吳小吳地叫著。芮總對我是有恩的,他這樣叫我顯得親切,讓我感動,說明他沒有忘記我,把我當自己人。我雖然還有一身的事要辦,但他的話我不敢不聽,也不好意思不聽。我說,我來安排,我來安排。芮總說,你安排我安排都是一個安排,下次吧,下次到你那一畝三分地時你再安排也不遲。芮總發福了,他挺著他那大得嚇人的將軍肚,從包里拿出手機,站在那兒一口氣打了七八個電話,然后一車駛進本市唯一的一家五星級酒店——新錦江大酒店。

新朋老友見面,難免一場酒場酣戰,回到家里已經是九點多鐘了。一進家門我就趕緊脫了衣裳,到衛生間沖澡,散散酒氣。這是我搬進新家后第一次使用家里的衛生間洗澡。這么多年,家里沒有衛生間,我們一家一直在市委機關澡堂洗澡。我正享受著獨立衛生間給我帶來的安全和快樂,門鈴突然響了。我知道來人肯定是找我的。于是我匆匆沖洗干凈,穿好衣服出來,客廳里果然坐著一個熟悉的面孔——黃老板。

我說你怎么來了?

老黃說,我自己建的房子我來看看結實不結實還不行么!

我說房子質量還可以,裝修時墻都打不動。

老黃說,老兄干事絕對不會給老弟丟臉的,不會讓你的話掉到地下。我們這些國營企業出來的人,講的就是誠信!

老黃六十多歲,頭發大部分都白了,漆黑的臉,滿臉的褶子。如果從年齡上來分,我們相差近二十歲,應該算是兩代人了,但他總是和我兄弟相稱。

我說,你能有今天確實也不容易。

老黃說,這都是形勢逼的,不想當老板都不行!

我們又說了一會兒閑話,老黃說時間不早了,你休息吧。臨走時,他指了指沙發扶手旁邊的一個黑色提包說,這是給你的。如果不是老黃提醒,說了這么長時間的話,我一直沒有發現這是一個包,我以為是老婆下樓丟垃圾,換鞋開門時少拿了一袋,心想著下次下樓時別忘了帶下去。仔細一看,竟然是一個提包。

我說,這是什么?

老黃說,二十萬,你看著辦吧。

我們剛簽完開發合同,老黃就對我說,老弟你放心,等樓建好后我一定會感謝你的。我當時說,你只要把質量搞好了,就是對我最大的支持,不需要你感謝。沒想到他今天真來了,而且一出手就是二十萬。

我說,你想干什么?你想把我送進去啊!

老黃說,這是我們的規矩,我是按規矩辦的,跟哪個合作都是這樣的。

我說你這個工程一共賺了多少錢?說實話。

老黃伸出一個指頭說,一個數,一百萬。

我說你這是按百分之二十給的回扣啊。

老黃說,這是規矩,如果你不收,我們以后在這個行業就沒法混了。

我說,哪有這么多規矩!我的規矩是你把這個帶回去!我是認真的,也是嚴肅的。

老黃一看話頭不對,不由分說,拔腿就跑,防盜門在他身后嘭的一聲很響地關上了。我連忙換上鞋,提著包跟著就追下了樓。可等我走到樓下,大院里一個人影也沒有。大院入住的人家還不多,許多人家正在裝修。我拎著提包在家屬大院里轉了一圈,大院里靜悄悄的,月光如水一般在草地上靜靜地流淌,幾棵新栽的樹在夜色中影影綽綽的。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是夢游下樓來了,如果不是手里的提包沉甸甸的有些勒手,我根本不相信還有一個叫黃風的老板,剛才到我家里來過,而且坐了半天,還說了半天的話。

第二天,我把提包帶到辦公室里,給黃風打電話,讓他盡快把二十萬拿回去。可是,黃風的電話不是打不通,就是沒人接,好不容易打通一次,他又說在外地,等他回來了一定過來取。我知道他是故意躲著我,不見我,讓我慢慢消化,漸漸打消把錢還給他的念頭。這些天,我只要一閑下來,就想到辦公室柜子里那個裝著二十萬元現金的黑色提包,它像一個定時炸彈安裝在我的心靈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把我炸得靈魂出竅。夜里睡在床上,一想到這個事我就渾身燥熱。妻子看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就問我那二十萬還給黃老板沒有?我說還給他了!她說,還給他了怎么還睡不著,是不是后悔了?我說,你放屁,不是自己的錢拿著燙手。

大約過了一個多星期,黃風終于被我千呼萬喚叫到我辦公室里來了。這一個星期我想了很多,我一開始只想著把這二十萬盡快還給他,這錢我是絕對不能收的,雖然沒有任何人知道,但做人的底線告訴我,我一旦收了這筆錢,我的心靈一輩子都不會安寧的。找不到老黃的那幾天,我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坐臥不安,也曾想過把錢直接送到紀委或有關部門。但是,轉而一想,老黃畢竟是我的老朋友老同事,我這樣做等于把他出賣了,做人有些不厚道。后來我又想,既然他已經把錢取出來了,就不打算再收回去了,不如用它來為我辦一點事情,只要不是進了我的私人腰包,就不算受賄。這樣我又有面子了,又能給老黃一個臺階下。

那天,黃老板終于來到我的辦公室,他一坐下來我就說,黃老板,你要真想花掉這筆錢,我倒有一個辦法,我老家村頭有一條路,距離省道不到一公里,你用這個錢修一條水泥路,也算是為我家鄉辦了一件好事,你的人情我也領了。

黃風一開始還不愿意,說這錢是給你私人的,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修路算怎么回事?需要修路我再出錢給你修一條就是了。我說不行,就用這個錢修。他還說,修路不一定就是好事,路修好了還沒有幾個人說你好,現在的人不知道怎么回事,你把心掏給他看,他還說你的心是黑的是苦的。我說,我不管人家怎么說,我把我該做的做了,心里也就安了。

黃風說,那好吧,就這么定了。然后,他就提著那包錢下樓了。

8

自從母親去世以后,我已經有好幾年沒回老家了,連清明節都沒回去,實在是不孝得很。父母都在時,我每年都要回老家過年。父親去世后我就不回老家過年了,一般都在愛人娘家過年。畢竟她父母雙全,又住得比較近,走動起來比較方便。現在過年都簡單得很,特別是在城市里,說是過年,其實就是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吃一頓飯而已。有時都不用到家里去,早早地在飯店訂一桌,到時候分頭趕去,吃過飯就散伙。雖然不回去過年了,但我每年都要回去幾趟,一般是過過年以后回去看看母親。特別是每年的清明節,我一定要到父親的墳上看看的,燒幾張紙,點一掛爆竹,甚至磕幾個頭。

父親去世以后,我一直想把母親接到城里,和我們同住,每一次都被她婉言拒絕了。她說她到城里住不慣,待在水泥房子里沒人講話,沒有人氣,還是待在鄉下好,看著這些滿地跑的雞呀鴨呀,心里舒坦。她還說,只要我能一年回去幾趟,看她幾次她就滿足了。我知道母親是嫌我住的地方小,住在一起不方便,可是,等我終于有了新房子大房子時,母親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人生就是這樣,忠孝不能兩全,子欲養,而親不待。那年母親來服侍妻子坐月子,一個多月她都睡在沙發上,我讓她睡大床,和我愛人一個人一個被筒,我睡沙發,她就是不愿意。她說我個子大,在沙發上伸不直腿。好歹母親身材瘦小,睡沙發也不覺得委屈。女兒滿月后母親就回老家了,回去后就再也沒有來過。母親去世時,我女兒已經上初中了。

父親去世時,女兒才兩周多一點,我和妻子帶著她回去奔喪。那是冬天,她穿著厚厚的大棉襖,像一個大圓球在老家的土地上滾動。我們都在忙著自己的事,沒有人去管她,她就在人群中一會兒滾到這,一會兒滾到那。辦完喪事那天晚上,我們許多人圍坐在弟弟家的客廳里看電視,女兒跟在我弟弟的兩個兒子后面,亦步亦趨,模仿他們的每一個動作,讓大家忍俊不禁。后來她長大一些了,我問她那次回家的感受,她說她已經沒有什么印象了,她只記得許多人在忙前忙后的,沒有人管她。如今,女兒已經快要上大學了,長成一米六幾的大姑娘了。

父親在世時,連我小家的門都沒有進過,他甚至沒有來過我工作的H市。女兒周歲時,妻子想熱鬧熱鬧,她父母也有這個意思,我當然不便反對。為此,我特地回了一趟老家,想把父親接過來,讓他也高興高興,畢竟他最小的孫女也過周歲生日了。那時他已經有病在身,但是,我沒有想到他這么快就離開我們,這是我終身的遺憾。父親說,我就不去了,只要你們過得好好的就行了。然后小聲嘀咕說,我去了不好住。我知道,父親還是想到我的小家看看的,我結婚時他本來是想來的,后來母親和幾個兄弟來了,他要看家,就沒有來成。我說住沒有問題,去了我安排你到小旅館住,我家附近就有小旅館,住幾天我就送你回來。他大聲說,花哪個錢干什么!我看到就行了,我不去了!我結婚相對比較遲,結婚時已經三十一歲了,弟弟的兩個兒子都幾歲了。結婚前每次回老家,父親都對我說,你再不結婚我就看不到了!現在,他不但看到了我結婚,還看到了我生孩子,因此,他是沒有什么遺憾了。

今年我決定回老家過年,多半是因為那條路的事,想看看黃老板到底把這條路修得怎么樣。每次見到我,黃老板都在我面前吹,說這條路修得絕對一流,原來的二十萬根本不夠用,他又貼進去十多萬。

年二十九下午,我忙完單位的事,給二哥打了個電話,說我們一家今年回去過年。二哥非常高興,說你們明天中午之前到家,晚上在一起吃年飯。我說好的。

年三十大清早,我們一家三口就帶著大包小包出門了。剛到樓下,我就看見單位的小車停在小區的草坪邊上,司機小馬也看到我們了,按著喇叭在跟我們打招呼。

年三十路上車相對較少,我們沒有看到什么車。汽車駛上二〇六國道,一個多小時后就進入省道。在省道上又行駛了一個多小時,就到達通向我們村的路口。小車從鎮上經過時,我沒有叫司機停車,雖然我大哥去年就搬到鎮上住了,但我沒有停車去看他,而是直接回到老家二哥那里,因為我要急于看到那條路。

車子開到跟前,我看見一條三米多寬的水泥路,像一條白色的綢帶子,從省道邊一直飄到村口。以前我曾偶爾自己開車回去過,每次都是把車子停在省道邊的人家門口,然后,提著東西走著回去。如果是剛下過雨或正在下雨,走到家里時,已經看不見腳上穿的是什么鞋子了,不論是皮鞋還是球鞋,最后都成了泥巴鞋子。現在好了,我一步不用走就到家了。

我對小馬說,明天下午來接我們。小馬把車開到前面的岔路口,調過車頭,按一聲喇叭一溜煙地走了,車后揚起一陣青霧般的灰塵。我看見二哥一家早早地站在門口等候著,我還看見二哥的三輪車就在門口的路邊停著。

我看了一眼三輪車,沒話找話說,今天沒出車?二哥說,年三十了,不干了,不干了。二哥就是憑著這輛既拉貨又拉人的三輪車,把兩個兒子供到大學畢業的。現在他的兩個兒子都憑著自己的能力,在城里找到一份不錯的工作。二哥的三輪車已經更新好幾輛了,但他依然沒有閑下來,依然干著老本行。

在農村,年的氣氛到底比城里要濃一些,從中午開始就聽到放爆竹,一直持續到大半夜。夜里還沒停一會兒,開門爆竹又響了,一直響到太陽升起。我的感覺,從我昨天到家,一直到初一吃過早飯,爆竹幾乎沒有停息過。

年三十下午,路上就很少看到走人了。我在二哥家,除了門鄰我再也沒有見到別人,我希望看到的場面并沒有出現。我心里想,現在大家都在忙著過年,誰還有心思關心這條路呢,管它是誰修的!

直到第二天上午,該拜年的拜完年了,該走親訪友的走訪過親友了,大年初一早上該走的儀式基本走完以后,才有人提到路的事。當然,還是我先提的。這時從外面回來過年的年輕人大多聚在一起,或打麻將,或推牌九,或斗地主,總之都是帶一點小刺激的。過年嘛,大家好不容易聚到一起,熱鬧熱鬧也是應該的。我對這些不感興趣,何況我與這些年輕人已經有了代溝,他們不理我,我也懶得理他們。于是,我就坐在門口邊曬太陽邊抽煙,顯得落寞和孤單。妻子和女兒也都找各自的玩伴去了,二哥二嫂他們正在忙著招待客人的飯菜,沒有時間和精力顧及我。這時有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大概沒有什么娛樂活動,開始一點一點向我靠近。我估計是我的中華煙吸引了他們。我先給站在我附近的一個家門兄弟遞了一根煙,站在不遠處的另外兩個看見了,慢慢靠了過來。我又給他倆每人發了一根煙。他們光抽煙不說話,好像我們生疏得第一次見面一樣,根本沒有什么話可說。煙抽完了,我又給他們發,我希望他們不要走,能說說路的事,可是他們就是不說,好像這條路多少年前就是這個樣子。

我終于忍不住了,我說這路修的怎么樣?

一個說,好!好!我正想他要夸我兩句呢,沒想到他突然說,這下你回來方便啰!

我一愣,說,都方便了嘛!

他說,我們無所謂,走泥巴路走慣了,什么路都能走。

另一個說,你家老二真方便了,他開三輪車這些年也沒少掙錢。

他們的話讓我很不是滋味,甚至讓我有些寒心,好像這條路我是專門為我自己修的,為我二哥修的。這時六一捧著茶杯晃了過來,我像見了救星一樣,心底一下暖和起來,立即和他打招呼,并抽出一根中華煙敬了過去。

六一這幾年在上海郊區包田,種一種專供超市的小西瓜。這種小西瓜我在超市買過,二三斤重一個,很薄的皮,瓤子是黃的,沒有籽,味道像蜜一樣甜。據說他種西瓜掙了不少錢,年前剛建了一棟兩層小樓,有兩百多平方米,裝修得也很漂亮,衛生間、自來水、太陽能都是全的,一點也不比我住在城里差。

六一接過煙,從口袋里掏出打火機,啪的一聲打著火,猛吸一口。我給站在旁邊的人每人又發了一根。六一慢慢悠悠地吐出煙霧,像神仙一般自在。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對我說,他三爹,你在城里有幾套房子?六一的大兒子臘月剛結婚,他以他兒子的名義喊我三爹。他也是一個快抱孫子的人。

我說,能有幾套房子?有一套就不錯了!

六一說,聽說現在當官的都腐敗,有幾套房子是正常的。

我看著眼前這位有些蒼老的兒時伙伴,一下子覺得陌生起來……

責任編輯 張 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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