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薇的小說一直比較關注女性的人生。大多數的女性作家都喜歡用戀愛婚姻家庭結構故事,子薇也不例外。此前的長篇小說《此情可待成追憶》寫了三個女性的情感歷程。而這部《血脈》中的女主人公帶娣也有著一個曲折的情感經歷。但是,子薇的女性小說雖有純情浪漫的故事,那卻不是她落筆的重點。她其實要借著諸如戀愛婚姻家庭這樣的流行敘事來表現女性被毀滅的人生,而且到這部小說,這種傾向是越來越顯著了。
《此情可待成追憶》選擇了愛情幻滅這一主題來展示女性主人公的人生毀滅,而小說《血脈》則選擇了“血脈”這一傳統的題材。中國文化的本質是父權制的家族人倫本位,它通常是以男性作為家族血脈流傳的線索,女性是沒有這樣的資格的。帶娣的父親離開了家庭,留下了帶娣和她的弟弟興旺。依照一般的血緣規則,興旺便自然成為了家庭的血脈繼承人。于是,在母親的督導和自己的親情的驅使下,帶娣就承擔起了輔助和保護這個家族血脈繼承人的責任。她從小帶著弟弟,家里好吃的好喝的東西都讓給了弟弟,弟弟長大了要結婚了她就將家庭的房子讓給弟弟,弟弟要生孩子了她就找關系幫母親提前退休回來帶孫子,弟弟失業了就找關系將他弄到煙廠開車,弟弟和弟媳死了她就代他們撫養他們的兒子,為了讓侄子將來生活得好一點就利用職權貪污……帶娣對于弟弟,她不是父親,卻在盡著父親的責任;她不是母親,卻也在盡著母親的責任。而這一切,看上去是親情,其實都有一個目標,就是保護和延續家族的血脈,從弟弟到侄子。為了保護家族的血脈,帶娣犧牲了自己的人生享受,也犧牲了自己作為一個女人的最美妙的青春年華。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她都是一個實實在在的犧牲品,一個男權文化的犧牲品。在帶娣走上犧牲品的道路上,母親是一個罪魁禍首。正是她的男權思想、血脈意識,使她無視女兒的感受,無視女兒的利益,她不但在兒女的培養中事事處處偏向兒子,而且為了維護兒子的利益甚至破壞女兒的婚姻,導致女兒最后成了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她親手毀滅了女兒的幸福。
在看到了帶娣母親的所作所為時,我禁不住想起了張愛玲筆下的曹七巧,以及她對于女兒長安婚姻的破壞。由此,我要說的是,子薇的小說是有精神分析的味道的。但是,子薇顯然不像張愛玲那樣的弗洛伊德主義,她沒有將母子關系和母女關系處理成戀母情結,無論是在母親與兒子興旺之間,還是在母親與女兒帶娣之間,都沒有多少倫理的性的氣息;她是從文化上來定位他們之間的關系的,是從中國血緣家族文化來分析人物間關系的本質的。子薇所選擇的這個題材是很傳統的,但是其意識卻很現代。
這部小說是有著很顯在的啟蒙意識的。作家通過主人公帶娣被毀滅的人生,不但揭示了母親和帶娣精神中“蠻性的遺留”,更為重要的是批判了它對美好人生的毀滅之罪。這部小說還有著顯在的女性意識。這倒不是說它以女性作為敘事的中心,而是說它有著對于文化重壓下女性精神狀態的分析和對于女性被毀滅人生的同情。作品中的帶娣的女性權利意識是處于半昏睡半蘇醒狀態的,她的不滿也是基于自己青春的消逝而引發的悲哀感受。但是,讀者可以感受到作家在為她的主人公著急,如此的母親為什么不與她決裂呢,為什么不如五四時期的青年女性那樣走出家庭,在廣闊的社會里尋找和獲得自己的幸福呢。但是,強烈的創作理性和故事敘述邏輯,都阻止了向如此方向發展。也因此,子薇的這個故事獲得了一種“令人煩悶”的張力。這種張力的存在,促使著人們去思考主人公帶娣的人生悲劇的深層動因。
在小說中,父親離去后,母親將兒子改隨自己姓“朱”,她要培養的是一個朱家的血脈繼承人。由此,我想到了電視劇《武則天》,晚年的武則天在殺掉一個個兒子之后,在立嗣上遇到了難題,到底是立女兒太平公主呢,還是立李家的男性后代?武則天顯然是有著非常強烈的女權意識的,但是在繼承問題上她陷入了男權文化的包圍和強烈的詰難。這就是男性文化中的女權的悲劇,這悲劇在子薇的筆下再次發生了,母親和帶娣都要培養朱家的繼承人,而這個姓氏依然是父姓而不是母姓。假如說母親在被遺棄中有什么女權意識的話,那她的這個意識注定給她帶來更深的悲劇;假如說帶娣在佑護弟弟中有什么女權意識的話,那她的悲劇較母親更深。子薇對于主人公的權利意識的把握是比較謹慎的,她并沒有把帶娣和母親塑造成一個女權主義者,而是盡量將這些糾葛壓制在家庭關系之內,讓血緣文化的運行盡量發生在親情倫理能夠解釋的范圍之內。
一個女人的青春年華是美好的,但當她進入中年甚至老年之后回首往事,驀然發現,如此美好的年華卻被一些污七八糟的事情糟蹋得不成樣子的時候,那種疼痛感一定是鉆心刺骨的。子薇在《血脈》中再次敘述了一個“長時段”的人生,但是,她這次沒有從頭說起,而是采用了回憶性的敘述,將人生中混亂的人生事體放在故事的中段。這種回憶性的敘述方式,之所以經常被不同的作家激活,是有理由的。它不但創造了故事的完整性,而且有利于作家在有限的篇幅內將一個長時段的故事講完。《血脈》中帶娣的人生故事是完整的,雖然沒有寫到人生的盡頭,但那已經不重要了。更為重要的是它有利于主人公帶娣在青春消逝之后,可以有機會做一次蒼涼的追想。在帶娣的追想中,青春復活了,青春又死亡了。青春是女人的一切,沒有了青春,女人還靠什么活著?所以,在故事的后三分之一處,在回憶之后,作家子薇以代言人的身份,表達了強烈的人生幻滅感和悲哀感。也在這回憶之后,女主人公陷入了與上司黃前生的婚外情,陷入了共同貪污的鬧劇。這似乎可以解釋為帶娣幻滅以后的放蕩不羈,其實這個結尾的復雜性還在于,帶娣并沒有徹底的破罐子破摔,她一直牽系著侄子凌云。也許其他的東西都可以放下,諸如身體的,信念的,都可以不要,但對于血脈的牽系卻是不由自主的。至此,子薇再次詮釋了血親意識的根深蒂固,當然也再次詮釋了女性悲劇的文化根源。帶娣的青春沒有了,她靠什么活著?答案是:帶娣靠家族的那一絲血脈——侄子凌云而活著。主人公的境界是不高的,她陷入了父權制文化之中。
子薇在結尾的時候沒有把整個作品的境界拔上去,如一般慣有的套路,但是,我們知道她寫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女性人生,而正是這實在的敘述使得我們明白,帶娣悲劇是如此之深重,如此之不可救藥。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