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醫生”變形記

“春未暖，花要開。”大年初一，51歲的蘭越峰在朋友圈里發了一張圖片，她和姐姐在公園賞花。

這個假期，和大多數人一樣，蘭越峰回到老家，回到88歲的母親身邊。“我只有強裝笑臉。”她說。

母親并不知道，在綿陽市人民醫院里，她這個本來是科室主任的女兒，已經在三樓的走廊里坐了將近700天，被媒體稱為“走廊醫生”。為此，綿陽市涪城區衛生局、監察局等先后進行了至少10次專門調查。

2014年1月25日中午，綿陽市人民醫院12樓會議室，最近一次的聯合調查組通報會結束后，在坐的網友和調查組專家吵了起來。該調查歷時8天，由綿陽涪城區監察局局長領頭，成員包括紀檢監察、審計、衛生等專業人員15人，以及第三方醫院的11名專家。

調查組的報告長達21頁，基本的結論是：蘭越峰反映的“過度醫療”問題與實際情況不符，未發現過度檢查、亂收費等“醫療亂象”。這個結果與之前的幾次結論差不多。

但網友們不相信這一結果。蘭越峰更是舉出央視、鳳凰衛視、《南方周末》對她的報道，“央視能說謊嗎？”在那些報道里，她是一個受害者。但在醫院等各方的敘述中，她又是另一個對立的形象。事情顯得有點“羅生門”。

科室主任之爭

在上訪過程中，蘭越峰經常提出兩個要求：恢復她超聲科主任職務，醫院必須讓前夫和她復婚。這一點也得到了涪城區衛生局黨辦主任趙莉的證實。

在院方看來，媒體報道前，蘭越峰的事和“過度醫療”并無關系。“過度醫療是后來才出來的事情。”醫院紀委書記謝一民告訴《南都周刊》記者。

蘭越峰與醫院積怨，她口中的“6·13”事件是個爆發點。

2010年6月，醫院決定將超聲科分為門診B超室和婦產科中心B超室。“之所以分科，也是因為她，”在醫院黨辦主任、人事處長姚雨看來，蘭越峰作為科主任，經常工作任務沒完成就走人。

工會主席王清華講了一些事情，離退休職工體檢、大學生體檢等一些重大項目，必須有B超室的配合。“她不派人去，醫院領導都給她說好話”。

分科還有一個原因，醫院的婦產科中心想要申報四川省重點專科，必須含有分設的B超室。

2010年6月12日，分科工作安排會議召開，蘭越峰拒絕參加。6月13日上午，通知下達，見有人在搬機器，蘭越峰身著工作服，手舉“綿陽市人民醫院是全國最差醫院”小字報，跪在門診大廳。退休返聘的老護士長肖敏正好經過，見證了這一幕，“她跪在那叫，‘人民醫院是殺人醫院，醫生都殺人的。’‘人民醫院，女的都是妓女，男的都是嫖客，300塊錢一晚上’。”在醫院致網友的一封信中，院方提到“（蘭越峰）向患者及家屬散布有損醫院聲譽及形象的言論”。

但是蘭越峰的說法恰恰相反，她認為醫院到處散布她是妓女、瘋子，“院長、紀委書記說我見人就打，見人就殺”。“我老公走路抬不起頭，認為兒子不是親生的……我讓他解脫。”2010年底，她提出和丈夫離婚。

“醫院散布自己的員工是瘋子，”姚雨無法理解，“醫院能這樣嗎？”

此后，蘭越峰不斷向衛生局反映問題。2010年9月，涪城區衛生局調查認為，超聲科分科條件不成熟，責成合并；12月15日，醫院采納蘭越峰及部分員工的提議，對超聲科主任一職舉行公推直選。朱麗萍以22票當選，蘭越峰僅得4票，排名第五。

看到結果，蘭越峰認為直選不公平，繼續上訪。2011年4月，醫院任命她為醫技辦主任。但是，蘭越峰上訪并沒有停止，舉報多是圍繞院長王彥銘，包括“騷整”（即亂整）、亂買設備、亂打廣告、拆遷等問題。

2012年2月17日，醫院讓朱麗萍與蘭越峰職務對調，聘任蘭越峰為超聲科主任。但蘭提出要求，不準朱麗萍擔任醫技辦主任，而必須讓她留在自己的科室做普通醫生。

“這是因為嫉恨。”姚雨說，醫院無法接受蘭越峰這個“過分要求”，蘭越峰就不上崗，發告知書，也沒回應。當年2月25日，醫院宣布取消蘭越峰的聘任。

一名不愿透露姓名的紀檢干部在調查中發現，在上訪過程中，醫院做蘭越峰思想工作，她經常提出兩個要求：恢復她超聲科主任職務，醫院必須讓前夫和她復婚。這一點也得到了涪城區衛生局黨辦主任趙莉的證實。

為此，王清華還曾和蘭越峰委開玩笑，說醫院即使發個文件，何軍（蘭越峰前夫）本人不同意，也沒辦法。

“過度醫療”謎團

蘭越峰沒有服從醫院的處罰決定，而是在三樓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不工作，也無法算曠工。她說，她會看書，偶爾會有病人來咨詢問題。情況一直到現在。

蘭越峰選擇坐走廊，源于2012年2月27日下午的拒診事件。當時，患者鄧某某的女兒到門診辦投訴蘭，稱她拒絕為其父親做心臟超聲檢查。按照醫院說法，僅僅一天，蘭越峰拒診了好幾個病人。醫院黨辦主任姚雨說，當時，蘭越峰已經是個普通醫生，經常想給病人做B超就做，不想做，門一關就去上訪了。在調查組的結論中，也證實了此事。

門診部主任、護士長當天勸告過蘭越峰，但沒有任何效果。第二天，醫院召開院務擴大會，根據《員工手冊》第十五條，給予了蘭越峰待崗處罰。待崗就是停止工作，到醫務處學習，期間只有基本工資。

蘭越峰并沒有服從，而是在三樓走廊里的椅子上坐下，不工作，也無法算曠工。她說，她會看書，偶爾會有病人來咨詢問題。情況一直持續到現在。

蘭越峰“坐走廊”，以及不斷的上訪引起了媒體的關注。2013年，《南方周末》、鳳凰衛視等相繼做了報道。

在這些報道里，蘭越峰開始曝光醫院的“過度醫療”問題。最典型的是一個有關心臟起搏器的病例。

蘭越峰向《南都周刊》記者描述，2009年5月中旬，在給一位53歲的住院病人會診時，她發現臨床醫生已經給病人開好了手術單：下肢血管手術和安裝心臟起搏器。“一個下級醫生，請我會診，就說，蘭主任，有一個正常人，先收住院，我已經安排手術了”，蘭越峰奇怪，“怎么可能為正常人會診？先收住院，先預設診斷”。醫生甚至告訴她，你可不可以給我寫點問題。

蘭越峰此前對媒體說，為了配合醫生，她經常突破醫德底線，憑空給病人寫一點問題上去。

姚雨也想知道是哪個醫生和她配合這么干，“讓她說出來”。然而蘭越峰始終不愿透露，被問多了，她給出的答案是，“全院如此”。

2013年9月，醫院發布“致網友的一封信”，經自查，2009年5月僅有一位毛姓患者和報道描述相似。因為有手術指征，所以才安排入院。心電圖檢查又發現，患者心臟有問題，醫生建議：術前安排臨時心臟起搏器。但是蘭越峰做輔助B超檢查后，認為“（患者）下肢靜脈沒問題，心臟結構功能、心率都沒有問題”。

院方稱蘭越峰“在毛某某面前說了很多詆毀醫院的話”，毛某某最終選擇保守治療。有醫生在網上發帖，“B超室主任替代心血管醫生妄下結論……真正受害的到底是誰呢？”

來自其他醫院的歐寧是心內科專家，參加此次調查組。他調取了2009年、以及近三年人民醫院安裝心臟臨時起搏器的全部病歷，根據醫學規范逐個比對核查，沒有發現過度使用心臟臨時起搏技術的現象。

因為心臟起搏器事件，蘭越峰和醫院領導發生了沖突。但雙方的說法存在矛盾。

蘭越峰告訴《南都周刊》記者，事情過去沒多久，時任醫教科長周昕就告訴她，“蘭主任，這個患者出院了，你要把醫院整垮”。 蘭越峰回答說：“出了一份正常報告，怎么就把醫院整垮，就是沒有配合你們嘛。”

在今年1月9日央視的報道中，蘭越峰曾被叫到副院長辦公室，“周昕也在那，‘就你知道醫療安全，你滾出去！’”蘭越峰說，周昕把她推倒在地，用皮鞋踩她的頭部。

聽到這些，周昕對《南都周刊》記者稱，自己當天準備去做手術，路過12樓副院長辦公室時候，聽見有吵鬧聲。“我過去的時候，她正一腳踢向我們當時的副院長。我和另外一些人把她摁在沙發上。”“沒有跟她發生過任何肢體沖突，誰會打她啊”。

周昕說，“蘭越峰把我們整個醫院、跟她有關系的所有工作人員都搞得痛苦不堪”。

“不信任綿陽”

每次問蘭越峰的目的和訴求，她會說上一堆名詞：整改，追責……恢復超聲科主任“是我應該的權利”，但“沒有任何私人訴求”。

媒體的廣泛報道，使醫院聲譽受到影響。“病人會對醫生持懷疑態度”，姚雨說。“比方住院病人，醫生讓他做個什么檢查，他就會問，你這個是不是過度醫療哦。”肖敏坦承，報道出來后，病人數量有所減少，但是現在在逐漸回升。

2013年下半年，涪城區政府新聞辦公室下達通知，根據群眾反映，院長王彥銘涉嫌違紀，正在接受組織調查。

媒體認為這是“走廊醫生”事件的最新進展。蘭越峰也把這件事看成她的成果，“要么王彥銘有問題，要么我有問題”。

“各是各的事，”王清華說，“王彥銘做了什么事他自己承擔責任。”上述不愿透露姓名的紀檢官員認為，王彥銘的問題正處于調查當中，具體情況不便透露。據醫院有關人士稱，王彥銘可能涉嫌醫療用品的受賄問題。

去年6月，在《南方周末》的報道中，醫院曾使用澳門援建資金購買過時設備。蘭越峰找到王彥銘，問“老款機為什么買這么貴？還亂宣傳”，“王院長先后解釋了五個版本”。

但此后，涪城區調查組調查認定，采購項目經公開招標，未發現程序存在違規。

今年1月9日，央視數次報道“走廊醫生”事件。畫面中，蘭越峰出示了多份錯誤檢查的報告。比如，檢查部位是婦科，下面描述內容卻出現前列腺；檢查部位是心臟，超聲描述內容又說起了腎臟……

調查組曾試圖向蘭越峰提取這些資料，但遭到拒絕。“她不拿給調查組，說，你們要看就去網上看。”涪城區衛生局黨辦主任趙莉參與了調查組，負責做蘭越峰的思想工作，和她溝通。1月12日，她一天發給蘭越峰近20條短信，沒有收到一條回復。

前文提到的紀檢干部有過類似遭遇，“我們曾經給她打過100多個電話，在門口等她兩天下午，沒有跟我們見面。”檢查組告訴蘭越峰，可以提供復印件，但是她的理由是，“不信任綿陽”。

同樣，在采訪期間，蘭越峰也不愿給《南都周刊》記者看證據。理由幾經變化，有時候說是交給了某內刊記者，有時候說放在了朋友那里，為了安全。

后來，蘭越峰通過手機QQ發來三張圖片。其中一張是她簽過字的正常報告，另外兩張和央視報道中呈現的一樣，存在檢查錯誤——但蘭越峰用紙條遮去了欄頭，以及下面的醫師簽名處，不愿提供拍攝完整的照片。

醫院里一位熟悉業務的醫生解釋，任何檢查報告都需要醫師簽字，確認無誤，否則不能交給患者。調查組的結論認為，超聲科當年使用了“遠東超聲工作站軟件”，據其他醫院醫生介紹，該軟件電腦錄入時極易出錯。

肖敏認為，這個軟件打錯確實出現過，因為錄入的時候會保留上一個病人的模板，操作員如果不注意刪掉信息的話，甚至性別都會出現錯誤。“打出來發現錯誤了，就放在那了，我們沒有碎紙機。”

在央視的報道中，一個不可忽略的細節是，第一張出現的檢查報告，最下面的醫師簽名處并沒有簽字。而簽名處后面一個括號注明：簽字有效。

蘭越峰提供的兩張錯誤報告上有沒有醫師簽字，不得而知。調查組提取了2007年以來，人民醫院249份醫療投訴，沒有發現因B超報告單錯誤而投訴的情況。

“性格固執，行為偏激，”姚雨眼中的蘭越峰“謊話連篇，不能自圓其說”。而蘭越峰則堅持醫院在迫害她。

媒體每報道一次，調查就會隨之而來。但是確切的問題始終沒有發現，也沒有為“走廊醫生”返回崗位畫上句號。

“這個事情的解決不取決于我們單方面，”謝一民說，蘭越峰還是醫院的員工，有人在做她的工作。但另一方面，“醫院的規章制度還是要堅持，否則不利于醫院的管理。”

醫院返聘的退休老醫生張躍新說，“領導只有讓她當（科主任），那有啥子辦法嘞，不然那個科室安定不下來”。

現在，每次問蘭越峰的目的和訴求，她會說上一堆名詞：整改，追責……恢復超聲科主任“是我應該的權利”，但“沒有任何私人訴求”。

大年初五，蘭越峰又回到了醫院，三樓走廊“東西沒處放”，她就去一樓CT室，呆在前夫的辦公室。她說，“現在就是等待，還我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