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樓里的“貧民窟”

火災中暴露的“隱形”世界

5月1日，《上海市政府關于修改<上海市居住房屋租賃管理辦法>的決定》正式實施。然而，就在這一天下午，徐匯區某棟高樓發生火災，兩名年輕的消防員犧牲，而發生火災的單元正是一處群租房。

對此，地方政府的反應極為迅速。火災發生當晚，公安、房管、城管等聯合對發生火災的小區進行了突擊整治，連夜清查“群租”房90戶，拆除違章搭建隔斷123間，清退“群租”房客380余人。接下來的一周，上海各區都展開了對“群租”的突擊整治。媒體則同步宣傳新的租房辦法，將“出租屋每房間居住人數不得超過兩人”，“人均居住面積不得低于5平方米”等列為頭條。

有意思的是，這些被著力宣傳的措施，實際上是2011年的管理辦法中就已經明文規定的內容。這意味著，僅是這一類對租借的監管并不能解決群租的難題，更無力防范事故的發生。火災發生兩周后，一篇后續報道證明了這一點：盡管針對發生火災的小區搞了多次清查，但到第四次的夜間檢查時，仍然查出157戶群租。而圍觀了一次清查的朋友則告訴筆者，盡管檢查人員把群租者的家具扔出門外，但這并不妨礙他們走后，租客們回到他們徒有四壁的“家”。

一直以來，中國城市的管理者們總以中國沒有出現拉美或印度那樣的大規模的貧民窟而備感自豪。人們也因為在城市中看不到刺眼的貧困和混亂，而略感安心。然而，真正的區別恐怕只在于，對其他第三世界國家來說，城市發展過程中“必然”產生的低收入群體的居住難題，總是以綿延而觸目的空間形態出現—大片的簡陋建筑、缺水少電、毫無章法的排污系統、龐大的暴力團體，這幾乎是人們對“貧民窟”一詞的第一反應。

而對中國的城市而言，低收入群體的居住難題，卻在特有的戶籍制度、城市土地所有制和商品房市場的興盛這幾股力量的作用下不斷細分，一片不漏地鑲嵌到各類新建或老舊的社區之中，最終隱匿在城市林立的高樓之中。至此，隱形成為這一居住問題的最大特色，只有火災這樣的特殊時刻，才將它突然變得難以“容忍”。

這一以“不可見”為最大外形特征的貧民窟樣式，和其他地區形成貧民窟的成因，自然有相當的一致性。高速發展中的城市，既需要吸納更多的外來群體，以便享受廉價、及時甚至于全年無休的服務，又不愿意為他們提供得以維持正常生活的基本條件。當城市總是能夠憑借其對鄉村的優勢，以對更多工作機會、更有發展的未來和更好的生活等允諾來展開這一剝奪時，擁擠、無序且低質量的居住，成為其最直觀的空間形式。

與“城中村”的不同

不過，對中國社會來說，更值得注意的是，這一“不可見”的樣式與其他類型貧民窟之間的根本不同。

在《落腳城市》這本關于城市問題的暢銷書中，來自加拿大的作者桑德斯曾大力肯定貧民窟。一個重要的理由在于，在他看來，從鄉村遷移到城市，永遠是一個先來后到的過程；貧民窟的創造、維持、發展，進而最終被城市接受，則意味著，后來者永遠有晉升為先到者的可能，只要城市保持繼續相對于鄉村的優勢，持續膨脹下去。

如果說這樣的邏輯太過冷酷，近乎為赤裸的長期剝削大開方便之門，那么印度學者查特吉企圖界定的“政治社會”，則論述了這一邏輯的另一面。在他看來，印度之所以形成不同于西方公民社會的“政治社會”，是因為兩股力量的結合：其一，印度社會對西方政治民主和人權觀念的全盤接受，其二，印度大量的合法選民居住在貧民窟—這一非典型的城市空間—之中。于是，在民主選舉這一框架內，貧民窟里的大多數及在此空間中形成的社會“團結”（solidarity），構成了不可小覷的和政府議價乃至談判的能力。貧民窟地區的修繕和運轉，也因此被納入執政者的議題。

顯然，盡管這是兩種不同的對“貧民窟”和城市關系的理解，但它們都建立在土地私有和民主政治的大前提之上。中國的情況自是不同。

首先，特有的城市土地所有制決定了，后來者想要通過占領土地、私自搭建、創造貧民窟，進而獲得進入城市的入場券，是不可能的。他們只能“上樓”。其次，地方政府對老百姓的政治責任，往往被規定為“共同富裕”。于是，在大規模的城市化運動中，商品房的買賣、棚戶區的拆遷和補償，農村土地改變用途和升值等等，成了最方便的手段。正如一位學者所言，在此過程中，各級政府、城市的開發和建筑商、被動城市化的城郊農民和各類城市居民，形成四大利益集團。而作為后來者的“地主”一角，自是由他們各自分工、共同擔任。

奇怪的是，在既有的討論中，人們往往更關注“被動城市化的城郊農民”直接相關的“城中村”現象，而把“群租”視為市場的異常運作，這也是目前地方政府對其展開整治的基本思路。這或許是因為，“城中村”是中國城市中所能找到的與既有的“貧民窟”—無論是在空間形態，還是在社會問題的呈現方式上—都更為類似的城市貧民聚集現象。不過，對中國城市發展來說，同樣急需把握，甚至更為典型的城市居住貧困問題，卻是“群租”。

這是因為，“城中村”是城市膨脹過程中出現的“殘留”。這一難題雖不能真正解決，但由強勢政府所主導的城市化運動往往使得，“城中村”數量和在城市中可能的蔓延的范圍始終是有限的。“群租”則不同。它更像是將“城中村”化整為零，使之散布于城市的每一個角落。隨著房地產市場的發展、動遷改造政策的變動，這一形式的居住貧困，不僅勢必長期存在，且具有向任意區域滲透和流動的高度靈活性。顯然，對一座城市來說，被動城市化的農民數量和地區終究有限，而通過租房市場出租房屋的市民，卻遍地都是。這意味著，“不可見”和高度流動的“群租”，勢必成為此后中國城市發展中更難以妥善處置的居住貧困難題。

整治比火災更無情？

美國都市研究者戴維斯曾在《布滿貧民窟的星球》中寫道：“城市貧民并沒有為地震或洪災而寢食難安。他們的主要焦慮是另一種更經常和無所不在的威脅：火災。”不過，對蝸居于上海高樓中的城市貧民而言，更為諷刺的是，一方面，只有當群租屋發生火災，且這樣的災難被理解為對城市安全的威脅時，這一看不見的居住貧困才被人們突然意識到。而另一方面，隨著“被看見”而來的政府處置，卻可能比火災更為無情。

顯然，由政府部門組織的連夜清查，既沒有幫助他們改善居住條件的整體計劃，也就往往成了純粹的掃地出門，以便讓他們盡快重新變得“看不見”。據報道，在針對該小區的第五次清查中，政府出動了聯合執法工作人員200名，共排摸97戶，查出存在群租和“居改非”現象并當即拆除85戶。其中，就有剛剛從安徽來滬的小兩口和另外一家三口，他們租住的86平方米的住房，在這次清查中被認定為“群租”而強行拆除。對他們來說，想用原來每月1100元的房租在這一地段繼續租房，確是難上加難。

這說明，盡管中國的城市貧民絕大部分住在高樓里，看起來有了更為穩定的水電的保障，建筑物也相對牢固，但實際上，流動且分散的租住形式卻決定了，他們始終無法形成任何社會“團結”，其與政府或市場的議價能力更是為零。對城市而言，短期看來，政府部門可以更方便地清查整治，不必擔心任何的反抗。長期來看，則無異于，居住貧困在每一幢高樓里積累壯大，而另一方面，社會越是希望它盡快“隱形”，就越是難以形成有效處理這一危機的“安全閥”。

此時此刻，再來通讀一遍當地政府新出臺的租房管理辦法，便會發現，這樣的法規在字里行間中呼喚著房東們的德性。然而，一座執法本身就沒有德性和遠見可言的城市，又怎能期待它的居民“立地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