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遇堅(jiān)硬的靈魂

每到新的一年，總有許多編輯朋友約寫回顧一年讀書的文章，無一例外都要求推薦新書。我可以理解，但我偏偏又是一個愛讀舊書、冷僻書的人，而且喜歡重讀年輕時耽讀的著作，既為了重新發(fā)現(xiàn)那個作者，也是為了重新認(rèn)識這個讀者：我。

去年重讀的書里，最令我反思的是加繆。重讀了加繆的《異鄉(xiāng)人》（又譯《局外人》）和《西西弗神話》，順帶也重讀了一些薩特的文字以重審他倆晚年的恩怨。二十歲時讀薩特《惡心》贊不絕口，如今反觀之，《惡心》是文青加哲青的自我幻想，加繆的《異鄉(xiāng)人》與《鼠疫》、《第一人》要深刻得多，恰恰在于后者是文學(xué)家不是哲學(xué)家，不是從理念出發(fā)而從生活情境出發(fā)去描述人類命運(yùn)并且不給予答案。對于兩人分歧，正是薩特著名的《答加繆書》第一次明確暴露了他其時受斯大林主義洗腦之嚴(yán)重，那是一個“主義”的喉舌用自由的名義對一個真正自由的人的無情抨擊。

十七年后重讀加繆《異鄉(xiāng)人》，依舊惶惑、震撼。陀思妥耶夫斯基之后，他最大膽挑釁：誰有資格審判靈魂？即使“靈魂”在當(dāng)代許多時刻近乎無。今天讀加繆和八十年代很不同，我們會更側(cè)重他所論說的“反抗何為”。“反抗”成了人類的永恒命題，不只是現(xiàn)代派的實(shí)驗(yàn)，或者說，反抗使人類獲得尊嚴(yán)—尊嚴(yán)是靈魂存在的前提。讀加繆晚期的政治哲學(xué)論文，突然明白中國缺的不是革命者，而是反抗者，沒有基于個人的反抗意識，多少革命也沒用。

另外兩位讓人我重讀的作家是策蘭與曼德施塔姆。當(dāng)然是三本新書重啟閱讀之執(zhí)著：卡明斯基的《舞在敖德薩》、《心的歲月：策蘭、巴赫曼書信集》、《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舞在敖德薩》首先是一本極其優(yōu)秀穎異的詩集，對卡明斯基的詩歌特質(zhì)，最準(zhǔn)確的斷語是：勇敢。這是前桂冠詩人品斯基說的。《舞在敖德薩》也是一本通往二十世紀(jì)最偉大也是最苦難的幾個詩人—策蘭、曼德施塔姆、茨維塔耶娃與阿赫瑪托娃的橋梁。卡明斯基用散文詩的方式去書寫他的這幾位詩歌血親，每一個意象都是獨(dú)一無二的和鳴，讓我想起“詩可以群興怨”，詩是隔絕時代之中靈魂相聞問的秘匙。

讀卡明斯基寫的曼德斯塔姆，讓我想起來曼德斯塔姆和策蘭跟去年的我有一個共同的遭遇：在寫作上我們都曾被人誣蔑。曼德施塔姆“被誣告盜竊別人的翻譯，然后是一個丑陋的公開審判。他摑了阿列克謝·托爾斯泰一耳光，紅色的，如日中天的小說家”。至于策蘭被誣蔑抄襲伊凡·戈?duì)柺录凇缎牡臍q月：策蘭、巴赫曼書信集》里自陳：“這事根本不再是關(guān)于我和拙詩的問題，而是關(guān)系到我們?nèi)w尚能呼吸的空氣。”“人所不愿見者，終究是詩。然而詩還是有的，因?yàn)榛闹嚒比ツ曜⒍ㄊ俏疑钋畜w會策蘭的一年，當(dāng)我面臨同樣的誣蔑，我想起的就是同樣的荒謬。

“帶我去塞納河畔，我們將長久地注視，直到我倆變成一對小魚，并重新認(rèn)識對方。”見諸巴赫曼最早致策蘭的信，其時尚未預(yù)知他們的愛是多么艱難，并將越來越艱難，這是《心的歲月》最教人耿耿的地方。巴赫曼同樣是二十世紀(jì)最偉大的詩人之一，她跟策蘭的愛情與兩人的詩一樣隱晦，而在愛情之上需要理解的，還有時代的虛無：個體如何面對族群、文化體的撕裂。巴赫曼屬于日耳曼民族，策蘭屬于屠殺幸存的猶太人，仿佛詩歌都難以逾越這一鴻溝。

《曼德施塔姆夫人回憶錄》在我去年的推薦書單上名列榜首，我也為它寫了4000字長文，紀(jì)念那些從白銀時代走到黑鐵時代的靈魂：一代被摧殘的俄羅斯知識分子與詩人。而我從中更深刻認(rèn)識了曼德施塔姆的夫人娜杰日達(dá)，她不只是詩人的遺孀，她和其他“俄羅斯遺孀”們本身就是詩歌，“肉身成道”。她的意義與納粹屠殺幸存者策蘭是一樣的，就是為了反駁“奧斯維辛之后，沒有詩歌”這種歷史虛無。

如果我們承認(rèn)奧斯維辛與西伯利亞的集中營之后，詩歌隨著詩人的肉體消亡，那才是真正向大屠殺投降了。然而人類的靈魂總是遇挫彌堅(jiān)，也許人類作為有機(jī)生物本來沒有靈魂可言，但通過重重虛無的鍛煉，我們斗膽贏得靈魂，并且使之更加堅(jiān)硬。

廖偉棠

香港作家、詩人。曾出版詩集《野蠻夜歌》、《八尺雪意》等，文集《衣錦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