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4年11月,成都興蓉集團原董事長譚建明因受賄罪被判處死緩。
與之相聯系的是一連串可以說在當地曾經“跺一跺腳抖三抖”的名字:成都工投集團原董事長戴曉明、成都高投集團原董事長兼總經理平興、成都投控集團原董事長吳忠耘、成都建工集團原董事長張俊、成都銀行原董事長毛志剛、成都糧油儲備公司原董事長鄭啟元。
這7名成都市國企一把手被調查,集中在2012年8月至2013年12月之間一年多的時間里,這是一場成都國企的人事地震。
這個名單有一個突出的特點:譚、戴、平、吳、張所在的企業,都是成都市最重要的幾家政府性投融資平臺。毛志剛所在的成都銀行則與這些企業有著密切的業務聯系,毛自身也曾經擔任戴曉明所在的成都工投的董事長。
因此,他們的倒臺,同時也是成都金融界的地震。
人們將他們的貪腐行為概括為“能干能貪怪圈”。然而,至此還僅僅是完成了從現象學角度觀察的第一步。他們每個人都是一匹馬,被捆綁在城市建設這一駕瘋狂的馬車之上,無法約束,最終集體“脫韁”,發跡與墮落,幾乎同步進行。
背后站著的,是一些更龐大的身影。
5名投融資平臺掌門和成都銀行原董事長毛志剛,受賄的涉案金額都在1000萬元以上,成都市紀委也表示“觸目驚心”。
戴曉明在接受紀委訊問的時候,以十分平民化的語言講述了自己的貪腐之由,其中透露出一個令人十分感慨的思想—感覺自己“太窮”。
2000年至2007年,戴曉明先后擔任成都青白江區區長、區委書記,成都市經濟委員會主任,一直是一名體制內官員,2007年自請擔任成都工投集團董事長,開始游走政商兩界。
他自愿離開政府崗位,是因為對仕途心灰意冷。2006年,戴曉明希望能升任市長助理,未果,而他的仕途夢想是當上副市長一級的領導。
知情人士稱,任職青白江區委書記期間,戴曉明就曾在公開場合說過“不想當大官的官不是好官”,遭到上級批評。
但廁身商界,朋友圈瞬間改變。因為手握重權,能夠一手決定項目發包、投資去向,許多商人圍繞在他身邊,不少人出入光鮮,花天酒地、驕奢淫逸。戴曉明看到,他們依靠自己的項目獲利,素質低下能力一般,但生活過得遠比自己好。盡管年薪將近50萬元,他仍感覺自己“太窮”。
妻子的朋友圈也隨著他的崗位變化而發生了同樣的質變,已經陷入炒樓、炒玉不能自拔的妻子,常常向他抱怨“屋里頭沒錢用”。與此同時,一名副市級領導得了腦瘤只能賣房治病、一名工投集團老干部得了尿毒癥費用無法報銷的事實,也讓他感覺到強烈的人生不安全感。
不能升官的憋屈、心理的不平衡以及不安全感,促使戴曉明逐漸脫韁,先后受賄折合人民幣1479.21萬元。
“如出一轍”,是媒體對除鄭啟元之外的6名國企掌門墮落軌跡的總結。出身政府要職,進入國企,以強大能力扭轉企業衰態—其中毛志剛2004年任職成都銀行時甚至被稱為“臨危受命”,卻在與朋友圈的對比中感覺到巨大的失落感。
包括戴曉明在內的這些國企一把手的確很“能干”。一名曾經在早期與興蓉公司合作過的民營企業老板回憶,當年譚建明帶領的18人團隊,每天工作到深夜,周六周日無休,其“不要命”工作的狀態令談判對象都自嘆不如,自我反省,有人曾以“感動”評價之。
戴曉明接手的是一個“爛攤子”,當時的工投集團幾乎已喪失融資能力。經過努力,2011年工投集團已經建立起盈利模式,年利潤10億元。
成都建工集團原董事長張俊,一直享有良好的社會評價。員工評價他,除了親力親為,經常在施工現場一線視察、指揮之外,還親自到建工集團設立的夜校為農民工講課,在建工集團任內經常強調要提高員工待遇,并且實質性履行承諾。至今,還有建工集團員工認為“這個人不錯,挺關心人的”。張俊榮譽滿身, 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還被評為“全國抗震救災模范”。
面對指控,能人卻似乎變成了“傻子”。
吳忠耘受賄近5000萬元的案件已經首次開庭,但細節尚未公布。據一名出席了庭審的知情人士透露,吳忠耘在庭上對一筆1000萬元的受賄提出異議,認為屬于“借款”。吳忠耘曾是一名教師,此語被檢察官以“如果你還是一名教師會不會有人給你借錢”的反問噎了回去。
很顯然,對于聰明人而言,這其實并不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
7個人的案子中,最受關注的是戴曉明案,因為此案直接牽出了原四川省委副書記李春城貪腐案。
這些“能人”的能力除了自身的確具有才能之外,其政府背景是最為根本的支撐—這讓他們得以壟斷行業內的行政和經濟資源。
事實上,戴、譚、平、張、吳、毛案,都被認為與李春城案緊密相關。他們在國企中的任職歷程,就時間點而言,也與李春城在成都的任職歷程完全契合。他們的“能人”形象的樹立,也與李春城在成都的施政決策緊緊捆綁在一起。
主政成都10年,李春城展開了兩次舊城改造以及城鄉統籌實驗。拆與建,都需要大量的資金,僅靠政府財政顯然無力支撐,于是,一批政府性投融資平臺迅速搭建、擴張。戴、譚、平、張、吳所在的國企,都是為了滿足政府戰略推行的資金需求而建立或改造而來的政府性投融資平臺,為配合李春城的舊城改造與統籌城鄉戰略提供源源不斷的資金。
“形象地說,他們都是決策者的腿。”成都當地一名對政府性投融資平臺有深入調查研究的學者告訴《南風窗》記者,“方興未艾的時候,我們通過調研獲得了大量的一手資料,寫出了厚厚的報告,但只發表了很小的一部分。當時我們已經看到一些有問題的信用設計出現,沒有還款能力卻被包裝得前景一片光明,而且直接參與項目投資并以營利為目的產生了大量的尋租機會。”
不過當時他們得到的只有來自上面的批評。該學者說,事實證明所擔憂的情況都發生了。這些大大小小的投融資平臺其實成為政府的一個分支或者延伸,是政府對邊界的自我擴展,甚至進入了許多競爭性領域。與此同時,這些國企負責人卻還是政府公務員,其中毛志剛還在企業崗位上兼任市政府副秘書長長達近3年時間。
拆與建,產生了巨大的經濟機會。政府性投融資平臺一方面給拆建提供資金,另一方面也從新的經濟機會當中分享了相當一部分的利潤。
涉案的幾家投融資平臺,其基本功能大體相似,主要都是基建和投融資,只是承擔城市建設的領域不同。也正是為政府籌錢方面,國企一把手們的“才能”顯露了出來。
興蓉集團成立于2002年12月,起初只有18名員工,譚建明任董事長。這些人,大多是資本運作的能手,當年的經營手段,至今仍讓當時的合作者驚訝。
比如成都的污水治理項目,2003年就撬動了20億元社會資金參與。知情者回憶,當時興蓉公司主要的資產是埋在地下的舊管網,這在銀行看來毫無信用價值,而譚建明的團隊略作包裝,把它變成資本市場上的融資工具,就具備了發行10億元10年期企業債的資質。
譚建明擅長“玩魔方、講故事、以小博大”。為吸引資金參與城市污水處理項目建設,譚建明講了一個“收費權的故事”。當時成都的污水處理費為每噸0.15元,而北京、南京都是1元,隨著經濟發展成都的污水處理量也會迅速膨脹。譚建明以成都的收費潛力為基礎,展開了一個巨大的現金流想象空間,令銀行趨之若鶩。
前述學者指出,譚建明這一“魔術”具備經濟理性,但還有一些重要信息沒有說出來,即將來的污水處理成本也會隨著污水構成的復雜化而大幅增加。“銀行也并不愚蠢,歸根到底,他們相信的是政府信用,無論如何,有政府兜底。”
從這個意義上說,這些“能人”的能力除了自身的確具有才能之外,其政府背景是最為根本的支撐—這讓他們得以壟斷行業內的行政和經濟資源。
戴曉明在工投集團掌握著項目中標、企業融資擔保、委托貸款、承攬工程等權力。平興所在的高投集團承擔產業投資參股、高新區基礎設施建設等功能,也掌握著與戴曉明類似的資源。紅包、回扣、感謝費、占干股是他們接受利益輸送的重要方式,行賄者或索賄對象則主要是民營企業老板,以承包項目或者滿足資金需求。
而政府兜底,靠的是針對性設立的風險基金,但這些基金的規模相對于投融資平臺強大的杠桿能力,顯然是杯水車薪。興蓉用政府投資的4億元現金撬動了60億元社會資金,而交給社會的風險保障僅是一句話:政府做后臺,未來現金流不足以還債時,由政府補足。
前述當地學者說:“所以到后來,部分投融資平臺的一些還債計劃出現問題,還是由銀行主動提出展期。”
投融資平臺對于貫徹長官意志顯示出來的強大作用,使得其領導者在政府層面的地位也變得舉足輕重。
成都市一名政府工作人員說,因為享有項目決定權,這些國企某種意義上說已經變成了一個“小型發改委”,從可以直接支配的資金投放來看,其權力甚至比“小型發改委”還要大。
由于對政府施政的重要性日增,他們與政府討價還價的能力也在日益增長。
2009年6月2日,成都建工集團成為成都市一級的首家實行國有資產授權經營的試點單位。此前,成都市對國有企業的投融資管理,規定3000萬元以上的投資項目,除上報市國資委外,還須經市政府審批;資產規模在50億元以上的公司1000萬元以上的主業投資項目等要經市國資委審批后才能實行。
董事長張俊當時稱,對這些規定,“企業有很大的不適應”,而試點,讓成都建工集團可以“說了就算”。
不斷擴張的權力,使得內外約束都變得形同虛設。國企內的紀委,書記由董事長提名;按照“現代企業制度”要求設立的監事會,也起不到任何監督作用;甚至連作為主管部門的成都市國資委,一樣被“撂到一邊”。
據悉,戴曉明被紀委調查,是因為有人舉報他未經市國資委、市政府審批,擅自違規批準對某大型企業的投資股權項目,造成國有資產巨額虧損。
“這種情況很正常,我們是有審批責任,但很多事情他們根本不告訴我們。”成都市國資委一名了解內情的工作人員說,“國企領導都屬于市管干部,由市委組織部選拔任命,在行政級別上與國資委主任同級,怎么監督?”
許多重大的建設投資項目,國資委甚至無從獲知。“市領導要開會研究,經常是直接把他們找去了,直接匯報,直接決定。”該工作人員說,因為這些人與李春城的緊密關系,某種程度上國資委其實被“架空”了。
由于李春城等原四川當地落馬高官很多沒有結案,我們現在難以掌握地方一把手和地方國企一把手非比尋常的關系。不過,從已經掌握的情況看,脫韁的地方一把手權力和脫韁的地方國企一把手的權力,是相互強化的。這也解釋了成都5個政府投融資平臺一把手何以短期內同時落馬。
現在,成都市紀委、市國資委重新設計了體制內監管機制,國企紀委領導由紀委參與把關,國資委紀委任命,人事、薪酬、考核權均收歸國資委,而且國企紀委領導今后專職監督,不再分管其他事務,并規定任職達到一定年限之后要調動交流。
“這樣做讓國企紀委相對獨立,同時也充實了基層紀檢力量。”前述國資委工作人員說,“但要說有很大的改觀,也不能預期,這只是一種試驗。我個人看,繼續用行政的方式約束國企負責人的行為,永遠不會有什么根本性效果。”
他說,國企紀委的監督主要是廉政教育,國資委主要是審核把關,這對于只手遮天的國企一把手,無異于“牛欄關貓”,誰都無法對隱秘進行的腐敗行為進行事中發現。
四川省社科院經濟研究所所長藍定香是國企改革研究領域的專家,她認為,從體制內監督的角度看,最后一條防線就是審計,半年一審或者一年一審,審計部門如果沒有審出問題而事后貪腐或利益輸送的案件發生,就應該負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