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轉型劇烈,思潮激蕩,在時代洪流中適應、掙扎著的人們,在網絡上“心之憂矣,我歌且謠”。以流行語為代表的民間書寫,在細節敘事間記錄著“有體溫的公共記憶”。
2005年中國網民始破1億,網絡流行語現象初起。2013年打擊大V,網絡輿論下沉。2008年至2013年,流行語大量生成,廣泛傳播,成為當代中國顯著的文化現象。
這5年,是流行語最瘋狂的年代;這5年,也必將因為流行語而成為一個“歷史時刻”。
網絡的興盛一如人類歷史上數次古登堡革命式的語文媒介轉型,深刻地改變著文明傳播的形式、內容乃至性質。
在中國,網絡打破了文化意義上的諸多壟斷,個性化、開放性的民間書寫在社會資訊的傳達中占據了越來越核心的地位;與之相伴隨,網絡閱讀成為公眾信息和知識獲取的重要方式。那些來源于微博、微信、博客、電子書的片段文字,活脫脫就是活報劇、小品文、迷你紀實文學、雜文、抒情詩、自傳。尤應強調的是,它們在意識形態和價值觀念上,旗幟鮮明地展示了現實主義的人文關懷。
我們不妨選取其中最具公眾性的個案—流行語為例。簡單比較一下國家語委發布的“2008年中國媒體十大流行語”和《2008年中國互聯網輿情分析報告》發布的“十大網絡流行語”:前者是“北京奧運、金融危機、志愿者、汶川大地震、神七、改革開放30周年、三聚氰胺、降息、擴大內需、糧食安全”,后者為“囧、被自殺、山寨、很黃很暴力、俯臥撐、雷、很傻很天真、打醬油的、不明真相的群眾、是人民在養你們,你們自己看著辦”。哪個更接近民眾的日常經驗和情緒情感,豈不一目了然?當代中國轉型劇烈,思潮激蕩,在時代洪流中適應、掙扎著的人們,在網絡上“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詩經·園有桃》)。與體制媒體正面平穩的宏大敘事相比,以流行語為代表的民間書寫在細節敘事間,現實地記錄著“有體溫的公共記憶”。
數千年前,中國人的祖先們就用短歌來表達他們的愛與恨、怨與怒,抒發心中的不平與憤懣,《史記》、《漢書》、《資治通鑒》中都保存了很多當年流行的這類歌謠。《詩經》305篇中,《國風》就有160篇。《國風》乃民間直抒胸臆之作,其表達之率直、與時代之貼近,無以能敵。所謂:
流行語代表的生活經驗形成了民眾的中國想象、社會想象和生活常識。當“抗議公權腐敗、批判道德滑坡、慨嘆民生艱辛”這三類社會情感和社會意志,在流行語里反復被言說的時候,它們已經變成了公眾自我教育的教材,構建著正負能量交織的“我們的地方性知識”。
抑知言志之道,無待遠求。風雅固其大宗,謠諺尤其顯證。欲探風雅之奧者,不妨先問謠諺之途。誠以言為心聲,而謠諺皆天籟自鳴,直抒己志。如風行水上,自然成文。言有盡而意無窮,可以達下情而宣上德,其關系寄托,與風雅表里相符。蓋謠諺之興,由于輿誦,為政者酌民言而同其好惡,則芻蕘葑菲,均可備詢。(劉毓菘,《古謠諺·序》,見杜文瀾,《古謠·諺》,中華書局,1958年版。)
孔子說:“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網絡流行語雖然不能簡單地解釋為“以詩言志”,卻毫無疑問地具有“興、觀、群、怨”的性質。當年的《國風》和現今的流行語都屬非虛構的文學寫作,其現實主義批判精神一脈相承。《伐檀》、《碩鼠》對統治階級的批判,“彼君子兮,不素餐兮”,何等直白明確;“草泥馬”、“河蟹”、“反正我信了”同樣針砭時弊,毫不躲閃。“風、雅之作,皆是一人之言耳。一人美,則一國皆美之;一人刺,則天下皆刺之。”由是觀之,流行語不論是從其民間性、現實性和批判性而言,還是從所針對的時代巨變和國家危機來看,都與中國政治文學的經典《詩經》,尤其是其中的《國風》,有著跨越數千年的呼應和共鳴。可以說,流行語就是當代的網絡“國風”—它根植于我們的文化傳統,代代相傳,春草又生。
乍看起來,流行語所記錄、所表述乃至所反映的皆可謂“普大喜奔”。這個2013年出現的流行語,乃“普天同慶、大快人心、喜出望外、奔走相告”四個成語的縮寫,一派嬉笑痛快之意。
的確,當下中國似乎已經沒有什么是不可反諷、不可搞笑、不可諧謔的了,從官方話語(“河蟹”/和諧)、文藝腔(“趕腳”/感覺),到精英人物(“叫獸”/教授)、社會事件(“欺實馬”/70碼),網民把生活中方方面面的遭遇都通過流行語喜劇化、消遣掉了。更不要說與流行語和網絡段子相關的其他文藝形式了,遠的如肇始于“一只饅頭引發的血案”的文藝惡搞風潮,近的如霧霾天里北京大學的蔡元培和李大釗雕塑被戴上口罩這類意味頗深的行為藝術。不會娛樂的中國民眾,在自發的非虛構的文藝活動中,迸發出天才的創造力,去摘錄、制造、傳播和演繹耳聞目睹的生活實踐。鮮見一個時代的文藝創作,如此迫近地來源于真實社會,并被普羅大眾如此熱切地接受與評議—活生生地造出一個“普大喜奔”的當下中國。
然而,“細細思考,卻讓人感到恐怖之極”—也是2013年出現的流行語“細思恐極”,恐怕就是大家“假裝在娛樂”之后,心知肚明的意會眼神罷了—“你懂的”。“我爸是李剛”的民間造句比賽,在“恨爹不成鋼,你值得擁有”的瘋笑里,對階層固化以及“二代”之上那個腐敗的上層社會予以了毫不留情的揶揄。“不怕狼一樣的對手,就怕豬一樣的校友”,所謂成功人士原來是可以用欺瞞而“復制”。
由此,流行語從最初集體負面情緒的有感而發,演變成為具有明顯集群性的社會反諷行為。道德權威、學術權威和信仰權威都面臨著來自網民的嘲笑和解構。歷史的教訓直觀而深刻,法國史專家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曾經明確指出:
盡管怪誕、虛假和簡單,這種版本的政治新聞不應該僅僅被視為神話而拋棄,因為制造神話和摧毀神話在舊制度最后的歲月中是強大的力量。當然,在18世紀的法國,并不存在任何一致形式的“公眾”;而在公眾確實存在的時候,他們又被排斥,不能直接參與政治。他們痛恨這個制度本身,他們通過褻瀆這個制度的象征、摧毀在大眾眼中賦予其合法性的神話以及制造墮落的專制制度的反神話來表達這種仇恨。(《舊制度時期的地下文學》[美]羅伯特·達恩頓)
比起盧梭和伏爾泰的著作,話語這種“地下的火”,無情地揭露了教會、國王和貴族的虛偽面紗,摧枯拉朽地動搖了高高在上的象征秩序,是大革命來臨的真正啟蒙者。當然,今天的情況與大革命前夕不能同日而語,更不能簡單地將大革命前流布甚廣的地下文學和暢銷禁書等同于今天的流行語和網絡段子,但是它們的產生背景和消解功能令人深思。
如果轉型期存在任何一致性的話,那么它應該來自相同的價值觀和共有的行為期待,它們塑造了集體意圖與行動的價值觀、期待和隱形規則。這正是網絡“國風”的意義所在,因為它們提供了民間認知的事實經驗和價值判斷,即公眾行為的邏輯源泉。
與嘲弄一切、解構一切相對應的,是坊間彌漫著的虛無氛圍。“哥×的不是×,是寂寞”成為熱門橋段,2009年竟被仿擬8390萬次。“神馬都是浮云”,2010年的“神馬”終于成為當下“過度娛樂化”的標簽。過度的解構必然導致價值的虛無。“一切向錢看”和“一切為了革命”的摧毀性一樣慘烈,連“校長,開房找我”也可以變成酒店廣告,連政府官員也居然在回答記者嚴肅政治提問時回應“你懂的”。“另類國風”盛行,民間話語的無心狂歡和價值虛無主義的無底線調侃,往往也是社會性“肌無力癥”和“道德失憶癥”傳染的病態表征,這怎不讓人“細思恐極”?

歷史確有驚人的相似,古今中外那些來自底層的語言風俗,都在特定歷史時期成為了先聲和集結號,其影響勢必超越民俗、文藝甚至政治,升華到民族的記憶乃至國民性當中去。
在中國漫長的專制歷史中,《國風》歌謠背后的“小敘事”漸漸演變成為經學家們關注的“大敘事”,并深刻影響了我們民族的“歷史敘事”。2008年到2013年短短5年,以網絡流行語為代表的底層寫作,成為語言形式為媒介的自愿性“大眾行為”,逐步進入當代中國人的社會記憶。
民間語文、山寨漢語或許只是一種最渺小且零成本的國家資源,可三五年乃至七八年后,我們不難發現,原來,某個“說法”本身,已是一種兼具記錄歷史、傳遞某種復雜微妙民情民心等多種功用的津梁,并因此顯出珍貴,乃至稀罕。(黃集偉:《2008,民間語文的狂歡》)
真可謂先見之明。這些民間寫作經由傳播形成和固化了對所處社會的認識和態度。“思想與生活經驗相關聯”,流行語變成了一種生活經驗,會不自覺中形成一種思想,即人類學家格爾茨(Clifford Geertz)稱之為“地方性的知識”。流行語代表的生活經驗形成了民眾的中國想象、社會想象和生活常識。當“抗議公權腐敗、批判道德滑坡、慨嘆民生艱辛”這三類社會情感和社會意志,在流行語里反復被言說的時候,它們已經變成了公眾自我教育的教材,構建著正負能量交織的“我們的地方性知識”。
一旦語言風俗固化為常識和社會記憶,其所指涉的事件就升格為了“歷史事件”。歷史學家用來分析社會生活的時間性概念就是事件,一向重視和肯定事件的偶然性,強調事件集中了社會進程和各種偶然。流行語所針對的就是這樣的偶然事件,“小悅悅、動車、郭美美、霧霾、被自殺、土豪、屌絲、彭宇案”,凡此種種,其話語形式的發明無疑都是生活意外事件導致的話語偶然,卻實在地坐落于改革進入深水期時的歷史必然中,轉變著普羅民眾對于現實和政局的態度。一如歷史學者小威廉·休厄爾(William H. Sewell)所說:事件性時間性概念認為偶然事件是關于整體的,它改變的不僅是社會關系的表層,甚至還包括社會關系的核心或曰深層。這個概念認為,偶然、意外和本身不可預知的事件,能夠抵消或改變歷史最持久的趨向。有關整體的偶然性的假設,不是說所有事物都在持續變化,而是說社會生活中沒有什么是不可改變的。(《歷史的邏輯》[美]小威廉·休厄爾)
當代中國的改變首先是從偶然事件開始的,是從網民對這些偶然事件的底層寫作開始的—是從流行語成為網絡“國風”開始的。
我們不能將轉型期個體行動者自稱的意愿相加,就能理解他們對自己所作所為的看法。然而,如果轉型期存在任何一致性的話,那么它應該來自相同的價值觀和共有的行為期待,它們塑造了集體意圖與行動的價值觀、期待和隱形規則。這正是網絡“國風”的意義所在,因為它們提供了民間認知的事實經驗和價值判斷,即公眾行為的邏輯源泉。
用這樣的眼光來看2008年至2013年,確實是流行語最瘋狂的年代,“普大喜奔”與“細思恐極”齊飛,“無厘頭”與“文青憤青”一色。流行語被民眾的接受度及其始終堅守的樸素美好,是我們這個國家精神不滅的源頭;它嬉笑怒罵間“深刻的膚淺”又為我們敲響了警鐘。流行語盛行的這5年有充分的理由成為一個“歷史時刻”—就在這一刻,人們發現:流行語不僅是參與面甚眾的語言風俗,更是蘊含巨大效力的活動,它是文化轉型和意識轉變的鑄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