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正迎來一個新時代,這不是民主的時代,而是民粹主義的時代。”美國著名國際問題學者布熱津斯基在2011年9月14日受訪時,談及當時正如火如荼的“阿拉伯變局”,這樣說道。3天之后,美國爆發了“占領華爾街”運動,并在之后蔓延到美國120多個城市。當年10月15日,“占領華爾街”運動這一模式在全球近100個國家的約1000個城市得到“復制”。“99%反對1%”,成為“占領運動”的共同口號。
關于民粹主義,目前還沒有被廣為接受的權威定義,不同國家和地區的民粹主義的產生根源、表現形式以及具體訴求也千差萬別。但總的來說,民粹主義都強調“民眾”與“精英”的對立,突出“民眾”意愿的重要性,在表現形式上動員大眾直接參與政治。從這個意義上說,所謂的“阿拉伯變局”與“占領運動”都帶有民粹主義的色彩。盡管表現形式不一樣,近年來歐洲民粹主義的崛起已是不爭的事實,帶有明顯民粹主義傾向的政黨已經在歐洲多國走向政治舞臺,并開始影響歐盟的統一化進程。縱觀歷史,民粹主義與經濟、社會和政治危機有著天然的聯系,民粹主義在世界范圍內的崛起,也預示著全球治理問題正面臨考驗。
歷史上民粹主義出現過3波高潮,分別是19世紀中葉、20世紀六七十年代和20世紀90年代。目前正在全球蔓延的民粹主義被廣泛認為是第三波民粹主義高潮的延續,也有學者稱其為新民粹主義。盡管民粹主義在世界范圍內都有所抬頭,但它們的政治影響存在明顯差異。以瑪麗娜·勒龐為領導的極右翼政黨,在2012年法國總統選舉中的異軍突起震動了整個歐洲。同樣具有民粹主義傾向的比利時弗拉芒利益黨、芬蘭正統芬蘭人黨、希臘金色黎明黨、波蘭法律與公正黨等都是該國重要的政治力量。民粹主義已成“泛歐洲”化現象。不過,雖然民粹主義政黨活躍在歐洲政壇,但尚未成為歐洲政治的主流,也鮮有單獨執政的案例。
美國在3波民粹主義高潮中都扮演了重要角色,但民粹主義在美國從未走向政治前臺。聲勢浩大的“占領華爾街”運動沒有影響美國的政治生態,民粹色彩濃厚的“茶黨運動”也未撼動美國的兩黨格局。拉美的民粹主義在政治影響力上遠大于歐洲和北美。在西方學者看來,在委內瑞拉執政的“統一社會主義黨”以及在玻利維亞執政的“爭取社會主義運動”,都是左翼民粹主義政黨上臺執政的典型表現。目前來看,拉美的民粹主義并沒有因查韋斯的去世而退潮。現階段亞洲整體上沒有如歐洲和美洲那樣的民粹主義政治浪潮,但也出現了較為明顯的民粹主義現象,最為典型的就是泰國。去年底爆發至今仍未平息的反政府游行以總理英拉下臺為訴求,而不以合法的政治制度和程序為手段追求政治目的,正是民粹主義的一個典型表現。
除了政治影響力的差異,民粹主義在不同地區也表現出不同的特點。悉尼大學政治學學者本杰明·墨菲特認為,總體來看,歐洲的民粹主義具有“排外性”,拉美的民粹主義帶有“包容性”。歐洲的民粹主義政黨幾乎都排斥外來移民、主張排外主義,而這在拉美民粹主義者中表現并不明顯。墨菲特還認為,相對來說,在越富裕的國家,民粹主義越看重身份政治和社會文化訴求。而在相對貧窮的國家,民粹主義則更在乎社會經濟訴求,較少關注民族身份問題。此外,盡管民粹主義都突出“民眾”與“精英”的對立,但歐洲的民粹主義走的是“精英路線”,主導力量依然是政治精英。拉美的民粹主義雖然都有“魅力型”領袖,但“參與式民主”造就了明顯的大眾色彩。
民粹主義崛起背景的相似點之一是它們都有深刻的歷史淵源。作為現代民族國家的發祥地,歐洲的民粹主義具有深厚的政治積淀,歷史上兩次世界大戰起源于歐洲,與這種民粹主義淵源不無關系。美國的民粹主義最早可以追溯到19世紀四五十年代,當時在美國政黨政治中曇花一現的“美國人黨”就以反對外來移民為黨綱。而且,美國政治文化天然帶有民粹主義基因,“反華盛頓”被稱為美國政治文化的一個特點。美國前總統里根曾這樣說:我不是政治人物,我只是一位深信我們的麻煩大部分都是由政治人物造成的普通公民。拉美民粹主義的歷史淵源不如歐洲和美國,但政治和社會根基卻更深。20世紀六七十年代起,拉美民粹主義與威權主義結合,在巴西、阿根廷、秘魯曾長期執政。如今的委內瑞拉和玻利維亞則扛起了拉美左翼民粹主義的大旗。

無論從歷史還是現實角度看,民粹主義的興起總出現在政治、經濟、社會的危機或轉型時期。民粹主義浪潮本質上是民眾對不安全感的回應。這些不安全感要么來自具體的經濟利益威脅,要么來自抽象的身份認同危機,或者兩者兼而有之。法國里爾政治學院教授哈斯汀·米歇爾認為,經濟危機只是西歐民粹主義的助推因素,民粹主義在西歐的崛起,是包括代議制民主模式危機、民族國家模式危機、社會文化多元化融合危機以及大眾傳媒變革等在內的一系列綜合因素造成的。美國的民粹主義沒有西歐那樣強烈的身份認同問題,但政府應對經濟危機乏力以及政黨內斗造成的政府功能失調無疑是一個重要誘因。拉美某些國家經濟遭遇轉型瓶頸、貧富差距拉大以及政治腐敗,給底層民眾造成強烈的被剝奪感,是民粹主義經久不衰的社會土壤。
經濟危機在某些國家引發社會和政治危機,政治人物因此而順從甚至利用民粹主義,是民粹主義得以抬頭的又一重要原因。“占領華爾街”運動出現后,奧巴馬公開表示支持,稱“抗議是美國民眾沮喪情緒的反映”。眾議院民主黨領袖佩洛西稱該行動代表了民主黨的主流觀點。民粹主義強調大眾參與政治,主張直接民主。政治人物在危機背景下對全民公投的偏好,某種程度上也在助長民粹主義。2012年2月,時任法國總統薩科齊提議就移民問題舉行全民公投,以打擊非法移民。季莫申科曾在烏克蘭大選期間表示:“全民公投舉行得越多,政府就會越誠實,所以我們要立法讓全民公投變得像呼吸空氣那樣正常。”卡梅倫如今對通過全民公投來決定是否脫離歐盟的問題也嚴肅起來,在移民問題上的立場也愈發強硬。而此前,他還把以脫離歐盟為目標的英國獨立黨嘲笑為“一幫瘋子、種族主義者”。獨立黨在去年的地方議會選舉中表現不俗。
英國政治學者瑪格麗特·卡諾凡把民粹主義視為“民主自身投下的陰影”。對歐洲來說,這個陰影不僅在逐漸擴大,而且很可能還會影響歐洲的未來。今年5月,歐盟28個成員國將選出751名歐洲議會議員。有民調顯示,聲稱要把法國帶出歐盟的國民陣線,在法國的民意支持率最高。被卡梅倫嘲笑為“瘋子、種族主義者”的英國獨立黨呼聲也頗高。有機構預測,在即將到來的歐洲議會選舉中,反歐盟的民粹主義政黨的席位將從目前的12%上升到16%至25%。歐洲成熟的民主體制并未遏制民粹主義的蔓延,而且這波民粹主義浪潮幾乎與歐盟一體化進程同步,這就意味著它不會因經濟危機的緩解而消失。只要歐洲國家還有民族國家認同需求,民粹主義就有活動空間。作為區域內國家間關系發展的典范,歐盟模式遭遇的挫折,某種程度上說就是全球治理的挫折。
在對外關系領域,民粹主義往往會成為強硬或擴張型民族主義的催化劑。2012年東京都知事石原慎太郎發起的為“購買釣魚島”募捐的活動,一定程度上也是在動員大眾表達政治陰謀,帶有典型的民粹主義色彩。從這個意義上說,“購島募捐”更大的危險傾向,就在于通過民粹的手段煽動民族主義情緒。此外,在民粹主義背景下,政治人物歷來更傾向于經濟民族主義,在對外經濟交往中采取貿易保護主義。美國加州大學學者羅杰斯·布魯貝克表示,經濟危機往往與經濟民族主義相關,同時也涉及針對少數族裔的暴力和敵意。“所以目前的經濟危機引發對保護主義、排外的民粹主義的擔憂并不令人奇怪。”
但在布魯貝克看來,迄今針對經濟危機采取的帶有民族主義和民粹主義傾向的回應,與歷史上相比要緩和得多。他認為,經濟上不同形式和不同程度的相互依賴,對經濟民族主義形成了各種限制。布魯貝克分析稱,一方面,如今的制度環境與1930年代有很大不同。絕大多數貿易都是在關稅同盟或自貿區以及世貿組織規則下進行,完善的程序已使國際貿易體系“法制化”。另一方面,現在的意識形態氛圍也與1930年代大不一樣。新自由主義的“祛魅”并沒有使獨裁專制“返魅”。不過,經濟危機無疑將改變國際政治版圖,而民粹主義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尚難以預料。布熱津斯基2012年11月在波蘭的一次演講中警告,激進的民粹主義推動的全球性的“抵抗”外部控制的活動,正在威脅邁向新的國際秩序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