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14年夏天籠罩歐洲的,是一種普遍的恐懼。在第二次工業革命將普遍繁榮和樂觀主義散布至全歐洲后,權勢的急劇變動反而使各國陷入深深擔憂。其中除法國的恐懼由來已久(始于1870~1871年對普戰爭的失敗)、奧匈的恐懼具有結構性原因(哈布斯堡王朝含混糾結的民族政策)外,德、俄、英三強的恐懼可以說應時而生且咎由自取。
以五強末席陡然躍居第二的德國,未能制訂出與權勢基值相適應的對外戰略,先盲目自信、復張皇失措,最后竟將希望寄托到唯一的盟友奧匈身上,終于因縱容后者引火燒身。大而不倒的俄國,以向外擴張為延緩經濟-政治改革的工具,又懷抱似是而非的偏執心理,為塞爾維亞的盲動推波助瀾,提供了“八月炮火”的引線。作為傳統均勢的維護者,英國本該是制止對抗升級、挽狂瀾于既倒的最后力量,然倫敦重視本身的行動自由大過整體安全,非至切身利益受損不愿出手,錯過了制止大戰的最佳時機。
這幾種性質不一的恐懼,在一個毫無彈性的權勢結構中碰撞升級,終于導致了1700萬人喪生、三大帝國傾頹的悲劇。為化解各自恐懼而不惜一戰者,殊途同歸,自食其果。
對德國這個世界舞臺上的新手來說,炫耀實力很像是一種“撒嬌”:它企圖以這種方式吸引倫敦的注意力,包括使后者相信自己結盟提議的嚴肅性。但對20世紀初正在勉力調控衰落的英國政治家來說,濫用恫嚇、執著于締結軍事盟約恰恰暗示了德國不是一個可靠的合作者。
如果說法國問題構成了17~18世紀歐洲國際關系史的主旋律,那么1871年南北德統一就開啟了新的魔盒—德意志問題。統一后的德意志帝國,人口總量、經濟潛力與陸上軍力高達周邊中等強國的兩倍以上,卻由于身處英俄兩個側翼大國之間,又與念念不忘復仇的法國毗鄰,安全環境頗為險惡。個中情境,恰如俾斯麥早年的慨嘆:“世間堂皇之物……每每與墮落天使相仿:華麗但欠和平,計劃及努力卓越然不得成功,驕傲卻又憂郁。”
由于擔憂本國“被包圍”(Einkreisung),“鐵血宰相”從一開始就不把攫取歐陸霸主地位作為行動目標,而希望爭取英奧俄三強中至少兩國的友誼。鑒于迪斯累利治下的英國堅守“光榮孤立”,柏林別無他法,只有串聯矛盾正在上升的俄奧,這便是1873與1881年兩次“三皇同盟”以及1887年德俄“再保險”條約的初衷。俾斯麥以“誠實的經紀人”自居,約束奧匈在巴爾干的野心后,乃邀功于彼得堡,使后者感佩其誠意、遠離法國,同時德國暗中支持俄國在東方問題上與倫敦對立,如此兩個側翼大國將永無希望攜手包圍中歐。至于英法兩國,俾斯麥也有其手腕:他向倫敦表態無意插手海外事務,在埃及和土耳其問題上亦守善意中立,贏得迪斯累利的好感;甚至對宿敵法國,也以溫言安撫,暗示其向海外發展,從而與英國產生摩擦,如此柏林便可以仲裁人身份出現。
但俾斯麥體系屬于高水平的動態平衡,需要以極繁復的外交技巧加以維持,實際上只有俾斯麥本人能勝任。進入1880年代,“鐵血宰相”面對新興工商業階層要求“陽光下的土地”的呼聲已經難于招架;1890年,年輕的威廉二世皇帝終于將他罷黜,旋即啟動了外交大轉向。
小威廉及其頭號謀臣霍爾斯泰因,為追求“絕對安全”,在最短時間內疏遠了俄國這個動機搖擺、在中歐不受歡迎的舊友,后者理所當然地轉向法國,并在1892年締結了協約。但霍爾斯泰因并不驚恐,他指望通過大海軍和殖民地建設,在歐洲以外成為英國的戰略伙伴乃至接班者,并認為一個英德聯盟將徹底壓制住法俄,給德國帶來持久繁榮。然而倫敦并不稀罕柏林的結盟邀約,認為法俄結盟后,即使英國不給予德國額外“獎賞”,它也會去遏制圣彼得堡。德皇在焦慮中,竟以口頭恐嚇和炫耀力量敦促英國接受盟約。
對德國這個世界舞臺上的新手來說,炫耀實力很像是一種“撒嬌”:它企圖以這種方式吸引倫敦的注意力,包括使后者相信自己結盟提議的嚴肅性。但對20世紀初正在勉力調控衰落的英國政治家來說,濫用恫嚇、執著于締結軍事盟約恰恰暗示了德國不是一個可靠的合作者。不僅如此,德國覬覦海上霸權的企圖已經觸及了英方的底線,“這個陸海皆稱雄的霸主自會迫使整個世界為擺脫其夢魘而團結起來”(《克勞備忘錄》,1907年)。1904年英法達成協約,3年后英俄和解,德國真的“被包圍”了。
企圖以一種明晰、穩固的戰略在短期內謀求絕對安全的后果就是如此:到1912年前后,德國已經擁有了歐洲第一強陸軍、最穩固的經濟基礎和僅次于英國的海軍,但它在陸上被法俄包夾,在海上面臨皇家海軍的封鎖,較1871年時反而更不安全。威廉二世“總是提心吊膽,斷定約翰·費舍爾爵士的艦隊或斯拉夫入侵者的鐵蹄會在某一刻不期而至”(喬納森·斯坦伯格:《哥本哈根綜合癥》);這種情形下,絕對實力最不值得一提、積弊也最深重的奧匈帝國居然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這個同文同種的中歐大國差不多是柏林唯一可靠的盟友了。為了維持這碩果僅存的友誼,德皇幾乎是以縱容的態度放任維也納在巴爾干問題上的盲進,當薩拉熱窩事件在1914年6月爆發后,德國不假思索地同意給予奧地利無條件支持。弱者綁架了強者,俾斯麥生前最擔心的情況之一終于發生了。
如果說德國的恐懼源自權勢基值激增后心理上的不適應,那么俄國的問題就在于完全抗拒對君主專制制度的改變,指望以對外擴張的老辦法應對新困難,最終陷入“要么擴張,要么崩潰”的危險境地。
伊凡四世以降300余年,俄羅斯人始終以前進至“天然”地理屏障(高山、大海)的擴張方式來增加外部安全的系數。由于東歐平原易攻難守,歷代沙皇投入兵力最多。1756年以來的歷次歐洲大戰,俄國幾乎無役不與,它的廣袤疆域、充足兵員乃至身處側翼的地理優勢在干預歐陸局勢時優勢相當明顯,一定程度上成為經典均勢的支柱。1812~1814年,正是俄國成為了顛覆拿破侖帝國的中流砥柱;1848~1849年,又是“歐洲憲兵”尼古拉一世充當了從革命洪流中挽救各保守君主國的后盾。這種歷史經驗加上東正教會的推波助瀾,使歷代沙皇往往以東羅馬帝國之繼承者自居,并對肢解奧斯曼土耳其、重建以君士坦丁堡為中心的“第三羅馬”抱有越來越大的熱忱。從1853~1856年克里米亞戰爭期間上臺的亞歷山大二世,到1904~1905年日俄戰爭后“重回歐洲”的尼古拉二世,俄國的擴張主義勢頭并未因一時的戰敗而偃旗息鼓,反而多次踏入巴爾干角斗場。
相較其他大國,俄國對外戰略對沙皇個人素質與見識的依賴性更強,而尼古拉二世在日俄戰爭及1905年革命中的表現已經證明:他既無扭轉乾坤的才干,也不愿因改良體制犧牲專制權力。他把賭注押在進軍巴爾干、加速肢解土耳其的輪盤上,并認定需要拉攏彼得堡對抗柏林的英國將按兵不動。恰好奧匈在1908年魯莽地宣布吞并波黑,引發俄國在該地區最重要的代理人塞爾維亞王國的震怒;于是從1912到1914年,俄國就成為塞爾維亞的冒進最不負責任的支持者和推手。它不僅大力支持塞爾維亞對土耳其開戰、鼓勵巴爾干各斯拉夫民族擺脫奧斯曼帝國統治,還縱容塞爾維亞極端民族主義者把觸角伸進波黑。薩拉熱窩事件發生后,俄國又以塞爾維亞頭號支持者的身份現身,局勢終于不可收拾。
最荒唐的是,1914年的俄國軍事領導人深知本國戰爭機器已腐朽遲緩,但他們對拿破侖戰爭的經驗過于癡迷,居然得出一項瘋狂結論:唯有規模巨大、持續時間極長的全面戰爭才能發揮俄國在幅員和人力方面的優勢;倘若俄奧或法德因偶然緣故發生局部沖突,彼得堡應努力將此沖突擴大及延伸為全歐混戰,如此方可主宰戰后世界。1914年7月30日,俄國在五大國中第一個發布全面動員令,次日便“成功”引來柏林的宣戰,此后總動員令如連鎖反應般傳遍各大國,尼古拉二世終于如愿以償將巴爾干危機升級為世界大戰。結果,1917年3月,俄國在參戰大國中第一個崩潰;1918年7月,廢帝全家在葉卡捷琳堡遭處決。

在這場爭先恐后的自殺競賽中,英國的角色相當值得玩味。16世紀末以來,不列顛屢屢以歐陸均勢締造者以及反霸同盟組織者身份出場,摧毀最具威脅的挑戰者、恢復和平。但它在19世紀后半葉保持“光榮孤立”,至1908年才對德國“世界政策”的負面效應做出回應,對安全環境的惡化完全放任;英國外交部尚在1914年8月拒絕及時表明立場,使威廉二世下定孤注一擲的決心。
公允論之,“光榮孤立”(Splendid Isolation)并非無來由的偏執,它根植于倫敦對均勢模式的選擇:相較頻繁變更結盟對象、掌控異常吃力的俾斯麥式均勢,“光榮孤立”的成本遠為經濟。1815年維也納會議后,英國始終以超然態度自處,并保有商業與海權優勢,但進入1870年代,挑戰開始浮現。此際屹立于英國政壇的兩位巨頭對此看法迥異:保守黨人迪斯累利深信俄國在巴爾干和中亞的推進構成英國的心腹大患,俾斯麥的“三皇同盟”則為俄國奧援;為挫敗彼得堡的野心,迪氏在整個1870年代積極介入巴爾干事務,一反半世紀來的孤立之風。但他終究于1880年遭自由黨人格萊斯頓取代,后者推崇的外交理念超前時代約60年—道德優先、民意至上、歐洲團結、集體安全。既然大陸諸強為著私利爭斗不休,格萊斯頓便以道德家的傲慢拂袖而去,聽任中東歐各國間彈性進一步喪失。在格萊斯頓晚年與他“競爭上崗”的保守黨首相索爾茲伯里侯爵,又是一位出身高貴、尊重傳統的老派國務家,對不列顛外于歐陸亂象的“安全”處境自豪不已。換言之,除去迪斯累利時代的“反常”,英國自我隔絕于歐陸竟已達2/3個世紀。
固守傳統政策帶來的虛幻安全感,在19世紀末新帝國主義擴張潮面前顯得捉襟見肘。當擴張潮的推手由俄國一家變為俄法德美奧全體時,勢力范圍最大、分布最散的英國馬上成為眾矢之的。僅有的選擇是縮小目標。1902年,倫敦與日本結成同盟,由后者承擔在遠東抗俄的主務;兩年后,與法國就非洲殖民地劃分達成協議,并將西半球海上控制權讓予美國,此前分散在地中海和美洲的艦隊轉而向本土集結,以強化海峽防衛。鑒于德國公開宣言追逐“海神的三叉戟”,并在第一次摩洛哥危機中張牙舞爪,新任外相格雷最終決定放棄扮演居間制衡者,而與另一個大陸強國聯手。1907年,英俄就中亞勢力范圍劃分達成協議,一年后波黑危機爆發,俄奧兩國各以其盟邦為倚靠,寸步不讓,使剛剛成型的兩大軍事同盟沖突急劇升級。盡管1909~1911年英德兩國又進行了幾輪旨在約束海軍競賽的談判,但倫敦已認定德國乃第一假想敵,任何談判都無法消弭此種戒心。
然而“孤立”理念在1914年8月又有一次回潮,且影響更為深刻—薩拉熱窩事件一起,奧匈與俄國急不可耐地開動戰爭機器,緊接著加入的必是法德兩國。按照英法協定,若德國侵法,英國須在第一時間派遠征軍赴法參戰。然而格雷和白廳擔心遠征軍和法軍一起遭德國擊敗,在德國對法開戰前72小時內,既未向巴黎明示是否出兵助法,也未向打聽消息的德國代表重申對法保證。這一沉默被德皇解讀為“不干涉”,他在8月3日大膽對法開戰,德國按“施里芬計劃”入侵中立國比利時,實施包抄法軍的預案。至此倫敦才恍然大悟:為自保采取的權宜之計,竟鼓舞了德國開戰,直接危及對本土安全至關重要的比利時。一天后英國對德宣戰,開始了這場“恢弘之戰”。
“本人深信這必將是一場恢弘之戰……同種族之其他國家已各擇一陣營以加入;至于推遲做出決策之邦,對站隊一事也必有所思。篤而論之,是役真乃有史以來第一大變動。”這番記錄,乃希臘城邦時代的雅典將軍修昔底德目睹祖國與斯巴達所率兩大軍事同盟間的鏖戰,做《伯羅奔尼撒戰爭史》以為見證。巧合的是,他用于描述此役的“恢弘之戰”或“大戰”(The Great War)一詞,在西方世界恰恰也是1914~1918年戰爭的別稱。
存在于兩場戰爭間的相似還不止這一處。修昔底德告訴我們,斯巴達在雅典權勢急劇增長的年頭明哲保身,最終因科林斯人的要挾不得不出兵阿提卡時,降臨在希臘世界的只能是全面戰爭,這與英國對德國的縱容勾起了世界大戰何其相似。把斯巴達和雅典兩大強權拉進戰爭的乃是較小盟邦間的對抗,正如1914年夏天第一個拔劍的反而是列強中最弱的奧匈。而希臘兩大同盟因克基拉牽涉科林斯、以科林斯關聯波提迪亞、由波提迪亞連帶雅典、再經科林斯說動斯巴達出兵的連鎖反應,更是與1914年8月的“動員傳導”機制如出一轍,印證了修昔底德“知曉過去對闡釋未來總會有所裨益”的先見。
在關于雅典霸權崛起以及伯羅奔尼撒戰爭爆發的諸多解釋中,“恐懼”(Fear)是修昔底德最看重的因素。部分為了消除外部安全隱患、驅散城邦公民的恐懼,雅典選擇走上帝國主義道路;當它的帝國主義作派與海軍強國科林斯產生對立時,恐懼又在希臘第二大強權斯巴達急劇上升—喪失了科林斯的海軍,以斯巴達為首的伯羅奔尼撒同盟將再無可能抗衡咄咄逼人的雅典;非獨如此,若科林斯這等重要盟國都不能指望斯巴達的庇護,其余小邦勢必拋棄昔日的恩主,轉搭雅典之車。正是為對抗此種恐懼,斯巴達糾集一眾盟邦共同對雅典用兵,然后有此“恢弘之戰”。
1914年之夏的普遍恐懼也是如此:單就一國情形論,德俄英國務家做出的抉擇都有可取之處,但他們既未給自己、亦未給對手留出彈性空間,終于點燃八月炮火。這一局面符合國際政治理論中的“安全困境”假設:由于普遍無政府狀態的存在,主要大國總是彼此疑懼和不信任,須藉由自助(Self-help)實現自我保存,并以體系內的權勢最大化為目標(約翰·米爾斯海默:《大國政治的悲劇》)。但如果每個國家都不加節制地追求最大限度的安全,它們對彼此的畏懼和敵意只會進一步加強,這反過來又將導致沖突可能性的增加和更大程度的不安全。
雖然安全困境幾乎不可能被徹底根除,但只要一國領導人認識到獲取國際權勢的根本目的是保存國家、而不是權勢本身,他們在追求權勢最大化時就會更多地關注相對優勢而不是絕對優勢。如俾斯麥所言,“政治是可能性的藝術,是可實現的藝術—是次優的藝術”,在安全領域,一國若能明辨關系國祚存亡的核心利益,使資源嚴格圍繞這一利益進行配置,便不容易著迷于某些帶有危險誘惑的“奢侈”目標,也就有可能避免誘發和傳導不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