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冬季來臨之前,持續10個多月的烏克蘭危機終于現出緩解跡象。先是俄烏兩國總統在明斯克正式會晤,并分別提出停火建議。緊接著烏國內交戰雙方達成停火協議,開始交換戰俘。眼下,烏總統波羅申科稱,已有70%的俄軍撤回俄羅斯;作為交換,他提出了“特殊地位法”的新建議,同意給予東部兩州3年的有限自治權,并在9月16日獲得烏議會批準。
俄烏兩個最重要的當事方共同采取剎車舉措后,烏克蘭危機終于在墮入絕境前的一刻得到救贖,危機的演進是否已經觸底反彈,甚或到了轉折點,世人為之矚目。
波羅申科今年6月上臺后,誓言將收回克里米亞、加入歐盟北約,將東部的清剿行動進行到底。停火協議等于宣告了其東部政策的失敗,也意味著俄羅斯繼奪回克里米亞后又贏得了烏克蘭危機第二階段的勝利。危機的結果現在被進一步固化:克里米亞問題已經凍結—波羅申科承認未來只會謀求以和平方式收回克里米亞;東部的自治不但已成事實而且更加鞏固。
但烏克蘭這次并沒有完敗。波羅申科在民族主義和仇俄情緒的裹挾下,做出了武力解決內部沖突的決定。這使烏克蘭進入一場真正的災難中,也使危機失控的風險大大增加。烏克蘭內戰造成數千人傷亡,近百萬難民流離失所,可以說是近10年歐洲最大的人道災難。不管烏克蘭政府最終能否贏得戰場勝利,內戰給烏克蘭造成的傷口已經遠比首都基輔2月的流血沖突更難彌合。
戰爭持續下去的話,將毀了作為烏克蘭經濟核心地帶的東部地區。倘在內戰未止的情況下提前舉行烏克蘭議會大選,還可能刺激民族主義情緒,擴大極端勢力在議會的影響力,從而迫使政府祭出更加激進的舉措,比如與俄斷交甚至宣戰。一旦烏克蘭內戰演變成烏俄兩國間的戰爭,那改變的將不僅是烏克蘭的命運,甚至是整個歐洲的前途。因此,波羅申科旨在奪取東部控制權的軍事行動雖然失敗,但烏克蘭統一的機會得以保留。各方定紛止爭還需時日,但只要步入政治解決的唯一正軌,烏克蘭基本的社會生活秩序有望恢復穩定。
烏克蘭危機的導火索,是時任總統亞努科維奇拒簽與歐盟的聯系國協定。這一決定很快就被矯正:今年3月21日歐盟與烏克蘭簽署了聯系國協定政治部分,6月27日簽署了經濟部分,規定烏克蘭將被吸納進歐盟的自由貿易區。俄羅斯認為自貿協定將損害其經濟利益,警告協定簽署后將采取措施保護本國經濟,包括對烏克蘭的貿易戰。在俄烏軍事停火、政治妥協的新背景下,歐盟也適時做出了經濟讓步:9月12日俄烏歐三國經濟代表共同達成協議,聯系國協定批準后歐盟將按計劃對來自烏克蘭的商品實行貿易放寬原則,但烏克蘭將在2015年底前暫不降低其對歐洲商品的關稅,以盡可能地緩解烏歐自貿協定對俄羅斯的影響。
戰場上的失利是波羅申科決定停火的最直接原因。普京在烏東部武裝反攻后同意停火,而不是一鼓作氣打通俄羅斯和克里米亞之間陸路通道樞紐的馬里烏波爾市,也有自己的顧慮。
俄烏歐三方代表還一致認同貿易自由化的重要性,認為無論是俄羅斯還是歐盟主導的針對烏克蘭的自由貿易協定,都將對區域經濟產生積極作用。此前,烏克蘭已加入了俄羅斯倡導的獨聯體自貿區協議,并與俄白哈關稅同盟簽署合作備忘錄,成為其事實上的觀察員。未來對其最好的方案就是與俄羅斯和歐盟的經濟一體化齊頭并進,讓經濟紅利自然地沖淡政治紛爭。
馬航墜機事件讓俄羅斯背負了前所未有的道義和輿論壓力,也大大打亂了俄羅斯對危機演進的設想。烏克蘭不但利用這一事件“抹黑”俄羅斯,而且成功爭取到了西方對其在東部軍事行動的支持,開始不斷收緊對東部武裝的包圍圈,大有將其一舉殲滅之勢。俄羅斯不得不以更大規模和程度介入,烏克蘭內戰也因此演變成了烏俄兩國不宣而戰的戰爭。
面對真正強敵時,烏政府軍的缺陷迅速暴露:裝備不足,甚至一度出現斷炊斷糧;軍心渙散,士兵不愿與曾經的戰友(包括俄羅斯的軍人)為敵;少數極端分子空有一腔熱血,但未經系統訓練缺乏實際戰斗力;政權變更后的高層大換血嚴重影響軍隊指揮系統;戰爭中傷亡嚴重,給烏克蘭自身造成了巨大的附帶損失。在民間武裝絕地反擊后,烏克蘭政府終于認識到,僅憑自己的力量是無法打贏有俄羅斯作為后盾的東部武裝力量的。
戰場上的失利是波羅申科決定停火的最直接原因。普京在烏東部武裝反攻后同意停火,而不是一鼓作氣打通俄羅斯和克里米亞之間陸路通道樞紐的馬里烏波爾市,也有自己的顧慮。一方面,東部武裝如果越過其政治地理界線,可能激發烏克蘭國內民族主義的強烈反彈,屆時俄羅斯“侵略者”的惡名將再也無法摘除。另一方面,內戰導致烏國內局勢加速惡化,這與俄羅斯盡快恢復烏克蘭秩序、建立聯邦制的設想完全相反。此外,西方的制裁以及俄羅斯士兵在烏克蘭被俘和喪生,也會成為俄國內政治中的棘手難題,導致普京支持率下降。
俄羅斯在烏東部的最高方案仍然是形成膠著,或者說保持現在這樣的事實分裂,這樣莫斯科將處于操縱平衡的有利地位,在外交上也能更加主動。軍事上的介入也讓俄羅斯找到了通過戰局控制實現危機控制的新途徑。7000多人的烏克蘭政府軍被包圍后,東部武裝圍而不殲,甚至對失去戰斗力的部分烏軍開放人道通道,這是軍事作為政治手段的一種精妙使用,以軍事上的共贏實現以打促談、以談促和的目標。
與危機之初單一維度的譴責俄羅斯、支持烏克蘭相比,西方現在的舉措也有了很大變化。特別是德國擔心烏克蘭會成為歐洲的第二個巴爾干,主動參與斡旋調解。基輔的報紙稱,波羅申科之所以會見普京,是在德國總理默克爾的壓力下不得已為之。默克爾在波羅申科赴明斯克前向其明示,東部分離勢力的問題必須通過談判和外交方案解決,并建議烏克蘭接受俄羅斯在危機開始后一直倡導的聯邦制。對此,烏克蘭國內甚至擔心,俄德之間會重演1939年蘇德條約犧牲緩沖國波蘭的一幕。
8月底,對俄立場相對強硬的波蘭總理圖斯克,被歐盟峰會選為下屆歐洲理事會主席(12月1日履新,任期兩年半)。現任歐洲理事會主席范龍佩利用剩余任期竭力做普京的工作,除了希望后者相信聯系國協定不會給俄帶來經濟損失、烏東部也將自治外,還保證若停火協議得到落實且俄停止破壞烏穩定,歐盟將對部分或全部制裁措施進行修訂、中止或撤銷。
與今年4月日內瓦四方會談不同,9月的明斯克會談沒有美方代表參加。這是否俄烏雙方在停火上達成一致的原因還不清楚,但明斯克會談結束后不久,此前剛剛出席北約“威爾士峰會”的奧巴馬就明確表示,美國不打算采取軍事行動解決烏克蘭問題,不尋求與俄軍事對峙。這恐怕是美俄制裁大戰能夠“斗而不破”,并且烏克蘭危機走向“本地化解決”的最新注腳。
停火雖偶有破壞,但在各方都無對戰意愿的情況下,相信不至再度釀成大戰。只要基輔不再重新謀求奪回東部控制權,烏克蘭一直要求的俄軍撤出和邊界管控兩大問題并非難事,完全可以通過專家磋商解決。明斯克協議中據說有一項就是兩國總參謀部展開接觸。如果屬實,這意味著兩國武裝力量聯合控制東部局面的開始。當然,烏克蘭前總統庫奇馬提出的由聯合國維和部隊進行管控也不是沒有可能。危機真正的難題還是政治性的。
俄烏關系方面,烏克蘭危機后普京的底線有兩點:一是確保俄羅斯在危機第一階段中的勝利,也就是克里米亞并入俄羅斯的事實不容更改,同時爭得更多的國際諒解乃至國際合法性。二是防止烏克蘭倒向西方,特別是在可預見的將來確保其不會加入北約,西方軍事力量不會踏入烏克蘭半步。俄羅斯不惜以分裂烏克蘭來阻止其倒向西方,正是俄烏關系惡化和烏克蘭危機的根源,現在則突出體現為烏東部兩州的政治地位問題。
普京對烏克蘭政策的核心,是恢復對18世紀中葉卡捷琳娜大帝時代獲得的全部烏克蘭領土的控制力。當然這只意味著一種影響力,而非實際的政治控制。所以莫斯科迄今沒有承認烏東部獨立,也不會迫使烏克蘭新政權這樣做。馬航墜機事件后,莫斯科之所以還對烏東部勉力支持,主要有以下兩點考慮:一是保存影響烏克蘭政局未來走向的重要力量。只要東部作為一支政治力量保留,就意味著烏克蘭向西方靠攏的議程上有了一票否決權。二是俄羅斯介入烏克蘭危機的方式,使其一定程度上從烏克蘭內部矛盾的干預者變成了其中一方的人質,東部勢力已經和俄羅斯綁在一起,莫斯科也不敢冒東部失敗的風險。
對烏克蘭來說,東部不管是政治上還是法律上的分裂,都是滅頂之災;不管誰執政,都不會同意東部完全獨立的要求。波羅申科目前的底線是有限自治,但這個問題仍然是開放的,未來接受俄羅斯所倡導的聯邦制的可能性并不能完全排除。
烏克蘭政局方面,自2004年橙色革命以來,一直缺乏長期執政的中央政權和真正的政治領袖;波羅申科上臺后,曾并肩推翻亞努科維奇的“歐洲選擇”執政聯盟也走向解體—不甘邊緣化的“打擊黨”和“自由黨”退出執政聯盟,總理亞采紐克、議長圖爾奇諾夫則主動脫離季莫申科領導的“祖國黨”—從而為新一屆議會大選創造了條件。
8月25日波羅申科解散議會,宣布10月26日舉行議會大選,其任名譽主席的“團結黨”也更名為“波羅申科聯盟”。顯然,像波羅申科曾追隨的前總統尤先科一樣,新總統現在的頭等大事也是捍衛權力。烏克蘭政治內斗的歷史讓很多人擔心,波羅申科如果無法在議會贏得多數席位,明年春天也會面臨下臺的命運,從而引發烏克蘭危機的再次變局。
對北京來說,烏俄兩國都與自己建立了戰略伙伴關系,危機后中國采取了一貫的中立立場,保持了不干涉內政的外交準則,這一中立不是等待最后勝利者的策略,而是一種真正的價值中立。即無論結果如何,誰負誰勝,對雙方都保持同樣的態度。外交部發言人語義抽象但內涵豐富的表述,以及中國領導人的多次專門表態,也表明中國的態度是積極的,愿意采取“建設性的立場”化解危機。
今年5月之前,由于烏克蘭合法政權遲遲未能產生,中國雖然有很多訴求,囿于形勢也只能止步不前。波羅申科當選總統后,中國與烏克蘭政府的交往名正言順,中烏關系的平穩過渡和持久穩定也擺上了議事日程。如果就是回到亞努科維奇時期之前的普通國家關系,維持現在的低級別聯系已經足夠,但這顯然與中烏戰略伙伴關系的定位不符。而要恢復到烏克蘭危機前的水平,中國就必須采取主動,特別是要盡快與新政權建立更高級別的聯系。目前俄、美、歐、白俄羅斯、哈薩克斯坦等國領導人都已經實現了與波羅申科的會晤,但出于種種原因,已經敲定的烏外長對中國的訪問并未成行。烏克蘭危機出現反彈跡象對中國是一個契機,不僅應加大促談促和力度,還要根據形勢的變化及早著手重啟烏中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