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47歲的政治哲學博士馬修·克勞福德在美國開了一間摩托車修理店,十年的修理工經歷讓他寫了一本書。出書后,他被政府官員邀請一起吃飯,費上好大勁才將雙手洗得干干凈凈。當其他國家的哲學家同行來他工作室時,他總要提醒他們走路時別被地上的空氣軟管給絆倒了。
克勞福德13歲起就在社區做電工助手,15歲進了一間汽車修理店當修理工,從高中到大學的7個暑假都在兼職做電工。從加州大學物理系畢業后,因為對哲學產生了濃厚興趣,他進入芝加哥大學。在獲得政治哲學的博士學位后,克勞福德進入華盛頓一家智庫擔任執行董事。
然而這份工作始終讓他感到疲倦。“坦率地說,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憑什么拿那份工資?我究竟向什么人提供了什么有形的產品或者有用的服務?”無用感讓他沮喪。
很長一段時間里,早前認識的一位技藝精湛的機車修理工弗雷德,總在他腦海中不斷浮現。5個月后,他辭去了那份薪水相當可觀的工作,開了一間摩托車修理店。
2010 年,克勞福德的《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在美國出版后,立即成了暢銷書。評論者們將他的書視作“新一代的《禪與摩托車修理》”(又譯作《萬里任禪游》),將作者本人視作梭羅和羅伯特·M. 波西格(前書作者)的繼承者。
今年 5 月,該書在國內出版。馬修·克勞福德在第一章的標題里開宗明義地提出:尋回失落的工匠精神。
“工匠精神”是指工匠們對自己的產品精雕細琢、精益求精的精神:“工匠們對細節有很高的要求,他們追求完美和極致,努力把品質從99%提高到99.99%。”這方面最為人稱道的是德國和日本。一定意義上,制造業文化就是工匠文化,尤其是高端制造業,往往需要從業者具備一種所謂的“工匠精神”。 近年來,這個術語也開始在中國工商界流行,蘋果的成功被歸因于喬布斯、喬納森等人的“工匠精神”,國內多家手機制造商皆號稱以“工匠精神”做手機。
“工匠精神”并非舶來。在中國,工匠古已有之。
現存成書年代(戰國初期)最早的手工藝專著《考工記》,將社會組成概略分為六種: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農夫與婦功,所謂“國有六職,百工與居一焉”。
在戰國時代,中國人已經將卓越的能工巧匠視作具有“濟世”之能的“圣人”。他們能夠“爍金以為刃,凝土以為器,作車以行陸,作舟行水”。所謂“知者創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謂之工。百工之事,皆圣人之作也。”
唐代后期的敦煌文獻《二十五等人圖并序》對中國傳統工匠給予這樣的描述:“工人者,藝士也,非隱非仕,不農不商......雖無仕人之業,常有濟世之能,此工人之妙矣”。這是在長久以來中國傳統內圣外王、修身齊家平天下主流價值之外,對能工者、善工者的勇敢歌頌,對工匠精神的至高認同。
清代人段玉裁在《說文解字注 匚部》注解中說:匠,以木工之稱,引申為凡工之稱也。又曰:百工皆稱工。
技藝精湛的魯班,“游刃有余”的庖丁,一直被中國的工匠們視作畢生的追求。除了庖丁,《莊子》塑造了大批匠人巧者的形象。《達生》篇里的承蜩者,“用志不分,乃凝于神”,粘蟬若拾;梓慶“削木為鐻,鐻成,見者驚猶鬼神。”
道法自然,合于天道。工匠的最高境界便如是。
雖傳統中國主流價值觀以仕為上,重農抑商(“商”包括工和商),然而工匠在數千年中以手藝滋養中國人的日常生活,傳承著各式各樣的技藝和美學。這個沉默而廣大的群體經過20世紀的戰亂和后來歷次政治運動后,漸漸失去生存的土壤。
及至上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西方從工業化向后工業化社會轉變。經濟的狂奔突進和生產效率的極大提高,帶來產量劇增、效率至上、價格低廉的機器大生產方式。工廠和流水線的誕生,加速了最后一批工匠的流散。此后,工匠隱沒于民間,而工人這個群體和階層于流水線上艱難誕生。
被稱作“日本手工匠傾聽者”的鹽野米松發現,沒有了手工業之后,才發現“原來那些經過人與人之間的磨合與溝通之后制作出來的產品,使用起來是那么的適合自己的身體,還因為他們是經過手工一下下地做出來,所以他們自身都是有體溫的。這體溫也讓使用它的人感到溫暖”。
有感于機器大工業和新技術革命帶來的變革,德國哲學家本雅明在其著作《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書認為,相比每一件都是獨一無二的手工原作,“即使最完美的藝術復制品中也會缺少一種成分:藝術品的即時即地性,這一切構成它的原真性,原真性是復制所達不到的。”
與流水線、印刷術、攝影、復制技術帶來的“產品”不同,本雅明將獨一無二的“作品”所具有的特質稱作“光韻”(Aura)。在機械復制與大生產技術帶來的產品中,他發現,作品的“光韻”隨之凋謝與消失。
在書中,克勞福德感到,“作為消費者,我們被龐大的不可抗力量所控制;而作為工作者,我們每個人的主體性慢慢消失。”
克勞福德所傷逝的“工作者主體性”,正是消失于20世紀以來,被視作開展工業一般方式的標準化生產、流水化作業。從曾經帶有“光韻”“溫度”“獨一無二”的作品,到機器流水線制造的“產品”。這個變化背后是制造者從工匠到工人身份的變化。
不論工作者還是其作品,都不再具有自身的完整性、尊嚴和“光韻”。克勞福德發現,“想要抓住這個世界,有些人開始在紐約的公寓樓頂種菜養雞,有的人開始織毛衣。”親手制造一個物品,與這個世界發生最直接最實在的聯系,在久違的手工勞作里,“雖然會把指甲弄臟,但會給我帶來一種主體感”。
工匠的身份令克勞福德意識到作為人的“完整性”。“坐在辦公室里的人可能會覺得與世界脫節,而手工勞動者卻能實實在在地改變世界,哪怕只是修一個馬桶、裝一個燈泡。”克勞福德還引用了哲學家漢娜·阿倫特的話,人們制作的耐用品“讓他們對這個世界產生親近感”。
2011年夏季,馬修·克勞福德在北京北海公園附近的胡同遇到一位自行車修理師傅,“他看起來自信滿滿,基本不說話,好像根本沒有必要去推銷自己的服務,不用穿著統一的制服,用不著滿嘴廢話”。他覺得他找到了同類。
當看見修好的摩托車駛出修理店,即使已經在硬邦邦的水泥地面上站了整整一天,油門快速運轉發出的清脆“噗噗”聲,讓他心花怒放。當地有三家餐館的主廚都找他修過摩托車,每當他去用餐時,他都能獲得最高待遇,這讓他感到驕傲。
在當下中國,日益壯大的中產群體與價值多元的現代社群,正和危機四伏的公共環境、食品安全進行著曠日持久的對峙。人們對手作、手工產品的認同,和對工匠、職人精神的追求,從來沒有像今天這么強烈過。
從傳統的農業,到新興制造業;從手機生產線到各種“小而美”的電商自品牌,“拜手工教”和工匠精神成為迷茫了太久的中國實業家、創業者們眾里尋他之后抓住的教義與口號。
在“靈光”消逝的大眾消費與機械復制時代,我們試圖尋找失落已久的工匠精神,旨在重拾造物者和工匠的尊嚴,重新發現器物的尊嚴和“光韻”,重塑使用者和消費者的尊嚴,重建人與器物之間樸素珍重的關系,以此有限的自由選擇來抵抗來自四面八方的限制、控制和異化。
我們試圖尋找當下中國社會里,以一己之心力踐行工匠精神的行動者:他們將技術塑造成一門藝術,窮其一生打造手中的技藝;他們適應時代的變革,既有堅持又有創新;他們代表一個領域的最高水準,是專業精神的代表。
我們稱他們為“中國新工匠”,以此為工匠精神正名,重拾失落已久的工匠精神。 (記者_安小慶 )
(注:本文參考《莊子》《考工記》《中國古代科學》 《傳統工匠的現代轉型》《摩托車修理店的未來工作哲學》《工匠精神》《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消費社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