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心靈雞湯熬成高湯

《一代宗師》里，宮二對葉問說：“人生若無悔，那該多無趣啊。”這句臺詞，用在英國小清新電影《時空戀旅人》中，竟也應情應景。劇中角色能夠穿越回過去修補人生缺漏，可是打滿補丁的生命真的好嗎？這是電影內外都要去思考的問題。影片情節流暢，走入情境如沐春風，走出來，又像被春雨濡濕一身。飽經“荼毒”的觀眾不必對“穿越”皺眉，因為“穿越”的魔法袍里最后抖出來的，是一個淺顯樸素、情之所至的主題：珍惜當下。

有《四個婚禮和一個葬禮》、《諾丁山》、《BJ單身日記》等系列電影打底，這類浪漫輕喜劇，正是導演兼編劇柯蒂斯的拿手戲。觀眾甚至很難不從中看到他強烈的個人色彩。尤其是手寫板提示臺詞的片段，干脆就是《真愛至上》最佳橋段的復生。

拍電影如烹小鮮，柯蒂斯就像個有手藝、有情懷的大廚，把屢見不鮮的原材料放進瓦罐里，標配是：一個存在感飄忽但浪漫指數爆棚的男主角，一個小家碧玉、笑容透出陽光味的女主角，一群神叨叨的怪咖配角。渾身的幽默細胞和神來之筆的配樂，用以調鮮提味。日光之下并無新事，藝術正在于經典元素的疊加和組合。當他把包袱一件件往外拋，觀眾早就忘記了原料質地的庸常，而是被密集的才華所賦予的生活靈光奪去了注意力。

它不是一部狹義的羅曼史。男主角Tim對朋友的仗義、與父親的情深都是催淚細無聲的片段。一家子怪咖互相圓融得恰到好處，在愛別離苦中各自獲得救贖和圓滿，也是愛情之外的溫馨和浪漫。這一切沐浴在電影的柔和光圈內，享受著跟愛情同等的玫瑰色濾鏡。多種情感的牽連和互相滲透，才使這部電影顯得更加“飽滿多汁”。

“穿越”不是噱頭，僅作為表現手段，因之產生的折疊、錯置、重復和反轉，把觀眾和片中人置于無窮的可能中，一起理解時間，學習關于愛的終生命題。毋寧說，片中的每一次穿越都是一次探取愛的可能，最終目的是換取對人生缺憾美的原宥和寬容。為此，影片刻意回避了一些必然的矛盾沖突，保持情節的簡單和不徐不疾的節奏，從瑣碎中尋繹出生活的真理。都說窮苦之言易好，歡愉之辭難工，這樣一部清澈而令人舒心的電影，在兩個小時內能賺飽笑聲和眼淚，委實難得。

若從技術和邏輯層面來討論這一類走情感戰術的電影，實在有煞風景。柯蒂斯說了：“這是一部‘私人化’的電影。”這就意味著它若找不到個人的觸動點，就會顯得厭悶、寡淡、不科學、難以忍受。可一旦進入私人領域，懸浮在半空中的情感，都能依憑于此找到軟著陸的點。影片將時間軸上的跳點連上現實的頻率，挑通觀眾的情感共鳴。它并不企圖征服你，只是跟你建立深層的聯系。它所需要的，也只是一些有著人生歷練卻不至麻木、善感而不多愁的觀眾。

與《蝴蝶效應》、《土撥鼠之日》、《午夜巴黎》等片一樣，《時》是一部“反穿越的穿越片”。其中暗藏的哲學因子，使它的野心又不局限于“暖心”、“清新”、“治愈”小品。譬如愛情，就算把相遇的天時地利人和精確調校到小數點，愛不上的還是愛不上。譬如因果，爸爸為了不在晚年得癌癥，提前放棄吸煙的話，媽媽就不會被“迷人的煙鬼”吸引……看似無所不能的穿越者，不知道轉捩點在哪里，暢快穿越后又會引發出什么“蝴蝶效應”。再大的超能力，都改變不了生命環環相扣、因緣和合的綿密質地：如果讓父親永遠活在穿越的平行世界，那么Tim的第三個孩子就無法出生。這幾乎觸到人類生生不息的繁衍意義。看到這里，觀眾都知道，是時候跟這個偉大的父親說再見了。對人世的悲苦、欣悅尚有如此幽默的領會，已是最大的善良和溫柔。

在藝術審美范疇內，以充滿想象力和代入感的鑒賞能力，從二手觀感里提煉切身體驗，是電影的三次元空間和觀眾現實空間的最美重疊。何時加一把火，何時撓一下癢，何時加料，何時揭盅，導演都了然于心。如此，一罐心靈雞湯也就熬成了高湯：電影的語境中，“珍惜當下”的意思不是把每一天都當做余生的第一天來過，而是把現在的每一天，當做用“超能力”回到從前的最愛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