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9精品在线视频,手机成人午夜在线视频,久久不卡国产精品无码,中日无码在线观看,成人av手机在线观看,日韩精品亚洲一区中文字幕,亚洲av无码人妻,四虎国产在线观看 ?

范軍是只駱駝嗎?

2014-04-29 00:00:00袁亞鳴
北京文學 2014年9期

那天下午范軍叫我去他那兒,我就知道其實又是為了彬炎的事。最近一陣,他心神不定,為了彬炎的事,他說二龍要翻面了。我不認識二龍,二龍是個傳說。二龍的傳說常常和恐懼聯系在一起,提到二龍多的那一陣,范軍根本不能到廠里來上班。恐懼感給了我一個印象,這個印象讓我在范軍門口看見二龍時,根本無法把眼前這個矮小的瘸子和傳說聯系在一起。我第一次看見的二龍,不光瘸腿,頭上似有似無幾根毛,不好用禿或不禿來說。二龍的樣子毫無讓人生畏之處,但在他不遠不近的地方,影子一樣牽著兩個身姿挺拔,又從不說話的男人。這樣的陣腳押在那里,使他出現的地方總有一種異樣的氣場。二龍朝我揮著手,老熟人一樣叫著我的名字,一副熱情而謙恭的樣子。我無法不回敬他的熱情。他邊退邊一迭聲地說道,都好了都好了,我先走一步我先走一步,拜托了拜托了。二龍說著走了,他的話含混不清。我的意思是他的語音并不含混,但他話里夾雜的意思卻十分混雜,無形當中就給了我壓力。

看見我進門,范軍便難抑欣喜地迎上來。他把手放到我肩上說,有一個金礦。他的話和他的手一樣火熱和喜形于色。我的右肩緊緊吸住他的手,期待他說下去。他說,彬炎開口了,他說他在他老婆那里放了6000萬。

說實在的,他的話可讓我有些失望。這不一定是什么金礦,相反,還引起了我質疑。譬如他老婆,他老婆是誰?包括后來所有的事實都將作出證明,他老婆的問題其實是個世紀問題。但我知道范軍不會關心。眼下即使我提出這個問題,他也會說這不是主要問題,現在重要的是金礦。

彬炎被關了四五天了。其實我認為,彬炎要么一上來就開口,要么堅持到底,大不了一死。可話說回來,為收點債攤上條人命,那不是混江湖的辦法。尤其是兩條腿一報廢,事情就弄僵了。可沒想到事情到了不能再發展下去的時候,彬炎反而屈服了。而且一服到底,服得一塌糊涂。一張白紙上,畫出了最新最美的圖畫,讓范軍滿面紅光,眼里光芒四射。范軍的手還在我肩上,通過他的指頭,我能體會到他此刻起伏和燦爛的心境。他不是個愛幻想的人,但做事情有順手牽羊的風格。一件事里發現一個線頭子,他就能抽出一捆線來。

金礦的說法揭開了我心頭的疤。不管6000萬到底怎樣,但多少讓人血脈僨張了一會兒。彬炎是我生命中的一條魚,可這條魚在我心目中一度已經死去。當聽說他兩條腿報廢時,我以為我借給他的200萬也就泡湯了。

借錢給他的時候,我知道他在炒期貨。但當時他做出了用途不明的樣子,但肯定不會去炒期貨。他說賭場上的200萬還不如飯碗里一棵菜。期貨就是賭,他這話有痛恨不已,后悔當年的意思。是他這話打動了我,最后消除了顧慮。我點頭同意了,想的是他當年幫我的情景。我當時還猶抱琵琶地說道,就是利息太高了。我這么說,該算作對自己忘恩負義的安慰。到了把錢給他的時候,他說我不會讓錢變成菜的。他這話很決絕,當時就再次讓我擔心起來。我認為他沒有聽懂我的話。我不懂期貨,但是高利貸不是錢變成菜的問題,而是錢根本不如菜。

我的擔心很快變成了現實。彬炎一敗涂地的時候我才知道,他欠了一屁股債。一個人賺錢是有氣數的,氣數不再的時候,明明賺錢的事也會虧本。彬炎被范軍抓到后我見過一次。透過窗戶,彬炎蓬頭垢面,臉色發灰,我連話也沒和他說一句就轉身走了。這樣的晦氣會傳染人,誰沾誰倒霉。

所以現在金礦當前,我并不大喜過望。我知道對范軍大喜過望會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我很有遠見地對范軍說,金礦是你的,我只要我的200萬。我的話有些冷,但我深知任何的過度熱忱都是一種災難。就在三天前,還有一段關于二龍的傳說。二龍實在氣不過,把他的房客毛醫生捅了四刀。本來租房就租房,但二龍熱心過了頭,他答應幫毛醫生辦牙醫開業許可證。許可證可是個金礦,但難度和登天差不多。但二龍辦到了。二龍很滿足,他想毛醫生就此會把他當恩人。半年過去了,到了交房租的日子,毛醫生來謝他了。謝他的是一個鉛筆盒,盒里有一支牙膏和一支牙刷,還印著宣傳診所的字樣。毛醫生沒有說感謝的話,他說的是房租。他說生意難做,沒有收入,房租太貴……笑就這樣凝固在了二龍臉上。范軍給我講這故事時,他說二龍對他說這些時手里拿的并不是兇器,而是一本高中英語課本。二龍說,這簡直就是駱駝與主人的故事。暴風雪之夜,心軟的主人允許駱駝把頭伸進帳篷取暖,結果駱駝步步為營,最后把尾巴也放進了帳篷。駱駝對主人說,主人這帳蓬太小了,你幫我幫到底,你到外面去,讓我住在帳篷里吧。二龍叫人把毛醫生捅了之后,我就想到了彬炎。我有一個念頭,就是叫范軍找二龍,把那本英語書找給我看看。我記得那篇課文,還有課文上的配圖。那只駱駝最后占領了帳篷,主人被趕了出去。外面風雪交加,主人跌倒在地。現在金礦雖然讓我有一種動手的沖動,但我還要看一看那本書,沒那本書我無法下手。但找著找著,我覺得范軍才是駱駝。是他把我趕出了200萬的帳篷,要算賬我也該找他算。所以現在我對他的態度如此冷漠,其實是要告訴他,我是帳篷的主人。

范軍肥碩的指頭很熱忱地在我肩上安慰我,他說你放心,只拿到200萬,那肯定是你的。我追問了一句,要拿不到呢?他想都沒想說,那我死給你看。后來想想我的話,其實是一個陷阱,明顯的陷阱,一個正常的人是不會往下跳的。但是很不幸,一語成讖,范軍后來就成了只駱駝。

我接受了任務。范軍當時的意思是,6000萬還只是個數字,要真正變成真金實銀,還要做更多工作。他希望我利用和彬炎的友好關系,盡快讓彬炎交代細節,讓那些數字變成錢。他要用我打感情牌,再沒有彬炎的腿了。但在我看來,我和彬炎并沒有多么好的關系,我甚至認為,我和彬炎之間已經無話可說。但他不以為然,他對我說,我們兩個,一個紅面一個白面,你給他臺下,他要不識相,我再收拾他。我勉強答應了他。當時他對我說,他借了二龍大筆的錢,不能固定在一個地方當死老鼠。這我理解他。但他這話,卻多多少少顯露了他對金礦,也就是彬炎的6000萬底氣不足的態度。

現在我開始朝彬炎的房子走去,那是座6000萬的帳篷。但越走近我心里越沒底。心怦怦跳著,就像第一次排雷的工兵,面對不知底細的非標炸彈一樣。其實這個時代就是個爆炸時代,每分鐘都在發生著變革。畝產萬斤原來被批為極左分子放“衛星”,但現在宇宙飛船,航天載人之后,“衛星”成了過去時,畝產萬斤就像一盞燈泡一樣真實,伸手就可以摸到。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只要敢想,產量就敢爆。所以世界天生屬于敢想敢干的人。敢想敢干的人,他們會先引爆自己,然后再引爆這個世界。

彬炎有句名言,叫作不走尋常路。他可是個不按規矩出牌的人。他永遠面帶三分笑,但這樣的笑會出其不意地爆炸。爆炸防不勝防,后果突如其來。在這一點上,我和范軍是小巫見大巫,我們兩個人,即使再加上二龍、毛醫生和駱駝,也絕對不是他的對手。他簡直就是條變色龍,一轉身一種顏色,后果根本不是常人能預見的。

彬炎在他最賺錢的時候,把我和范軍招到了他手下,幫他管廠。當時我很落魄,也就是混個溫飽的狀況。人要懂得感恩,至少我認為自己是到彬炎手下后開始上路的。他攙我上了路,所以我一直念他這份情。這也是我借錢給他,并且日后不管好歹,一直沒和他翻臉的緣故。他把廠交給我們,什么也不再管,就像沒這個廠一樣。過年的時候,他把錢分給我們,然后就叫我們單干。他的意思是要我們把廠買下來,自己干。他的話讓人震驚,我們根本沒錢,而且管理上還依賴于他。但他早就看出了我們的心思,他拿出了更多的錢。我們寫了借條,他把更多的錢借給我們,買下了他的股份。這樣的流轉,雖說錢只是轉了一個身,又回到了他手上,但對于我們這樣一個不久前還是窮光蛋的人來說,瞬間就擁有一份成熟的生意,就像天上掉餡餅。他這樣做,等于把財富白白送給我們。

正當我們感激不盡的時候,法院把工廠封了。廠轉給了我們,彬炎以工廠名義借的債也轉給了我們。那是將近上億的債,要我們去替他還。度日如年,這輩子要暗無天日了。無端背了黑鍋,關鍵是這閻王債做牛做馬也無法還清。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正在怨恨他的當口,哪想平地一聲驚雷,彬炎回來了。他失蹤多日,現在榮耀轉身,不僅還清了債,還當眾撕毀了我們的借條,把我們的債豁免了。廠,到這時候才真正送給了我們。天無絕人之路,他說,成功需要配合。他說前一陣是最關鍵的時候,他需要我們幫他頂一下。他說得很自然,一點也沒有過意不去的意思,好像我們吃下那些驚嚇完全應該的。那時候,我們的欣喜超過了對他的責怪,他一副神秘而自信的樣子讓大家皆大歡喜。他成功了,我們就成功了。我們請他喝酒,他喝多的時候,唱起了《我的中國心》。他脫了西裝,唱,洋裝雖然穿在身,我心還是中國心……我們趁機打探他的發財秘密,但最后他都翻倒在地了,也沒有泄露半點生意上的蛛絲馬跡。他嘴里反復念的那句話,就是不走尋常路。

彬炎發達前,我從沒看出他是個會賺大錢的人。我總以為人長大后自然就會有錢,就像人長大后就會有孩子一樣。他從小循規蹈矩,做事很刻板,根本不具備生意人的圓滑和鑒貌辨色的能力。小時候對著雪白的墻頭,我們會越踢越興奮。他站在一旁,我們鼓勵他踢,踢一腳給一塊糖他不踢,揍他一頓他也不踢,挺倔。他成績很好,有次考試錯了一道不該錯的題,老師一怒之下罰他抄200遍。老師也就一說,可他真做了。他在教室里抄,天黑了還在抄。他娘找到他,他說娘你讓我抄完。他沒有爹,他娘又做娘來又當爹,心痛得直哭。他說娘你不能哭,你哭在逼我死。后來考大學,他考砸了。他沒有選擇復讀,進了省城,省城里有他娘舅。他投靠了娘舅,命運隨之改變。他娘舅后來得到升遷,到銅礦去當一把手。他又隨著去了。他去了礦上后,我們的聯絡就少了。因此對我而言,他的一夜暴富固然是個謎,但他行事風格大變才真正讓我吃驚。他變得仗義豪爽,但時而兇險詭異,給人飄忽不穩之感。真不知在他身上突然又會冒出什么事來。他成不了一個賭徒,因為身上缺乏決絕的兇悍。小小的倔勁,注定他不是個真正的商人。我發現彬炎只是我記憶里的幾個片段,幾塊碎片,幾朵泡沫,既模糊又短暫。現在讓我去面對他,都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路過菜場,我忽然來了靈感。我走進去,買了一包貓魚,心里才有了底。印象里彬炎有只貓,到哪里他都會帶著它。這只貓給了我周旋的余地。

我一直不了解彬炎的家庭情況,也沒見過他老婆。他有一個兒子,我和范軍都見過。但有一次同學聚會,有人說他兒子車禍死了。這個消息當時沒怎么被重視,因為在更多人眼里,彬炎就像隨風而過的灰塵,已經沒什么印象了。再后來,說起彬炎的時候,這件事就真成了灰塵。隨著他生意越來越大,居無定所,對我們而言,灰塵淹沒了他的整個家庭生活。我們一年到頭見不到幾次面,我們從來不問,他也絕口不提。絕口不提讓他既遠離我們,又和我們非常緊密。他笑嘻嘻地出現在所有人面前,身上布滿神秘和讓人暗羨不已的光環。同樣他絕口不提的,還有他的生意。有關他期貨上翻天覆地的故事,是黃堅告訴范軍后我們才知道的。

黃堅是彬炎的債權人。關于彬炎負債的消息同樣讓人驚奇。他春風得意,把工廠送給我們,還撕掉了我們借他錢的借條,債務早該與他絕緣。那一天彬炎打電話叫我和范軍過去。他的房子在一樓,有個院子。高興的時候他會叫我們過去下軍棋。我們走進院子,看見平時下棋的石桌邊站著兩個表情麻木的人。走進里屋,見黃堅站在那兒。黃堅在吸煙,瞇著眼睛打量我們,有一波寒光在煙霧里閃過。不等我們開口,黃堅就說道,彬炎要借錢。彬炎坐在暗處,舉著左手,笑還在,但云淡風清,滿臉煞白。屋子里很暗,窗簾幾乎全部拉上了。六臺電腦在彬炎帶轉角的辦公臺上梯次排開,熒屏閃爍。2000萬,彬炎的聲音有些悶,像風中的木鼓聲。立據吧。黃堅站起來,把一張契約推過來。范軍跟了一句,哪來那么多錢?話里有怨氣,還有不甘心。

抵押,把工廠抵出去借錢還他。彬炎的話干脆決絕,沒有半點停頓。他的話讓我驚愕,卻無半點招架之力。噩夢在重演,上次被法院封門的景象再現。廠早就是我們的廠了,可他這話,好像這廠從來就沒有屬于過我們一樣。等我和范軍都簽了字,黃堅才一擺手,院子里的人幾乎在他手落下的同時,從彬炎舉起的左手上取下了什么東西。不及細看,他們已經收起。范軍勃然大怒,從背后推了黃堅一把,你還是人不是人?院子里的人沖過來,手抵在腰間摸家伙。黃堅身都沒轉,低著頭制止了他的打手。生意歸生意,朋友歸朋友。黃堅低頭說道,72小時限期,我已經陪他陪了70個小時。他舉起手,我這才看清他的左手拇指和食指上夾著一個鋼制的套箍。我一驚,這是社會上人人生畏的陰陽扣。機巧就在鎖著人的骨頭,痛卻在神經里。不要說70小時,即便七分鐘,一般人都受不了。范軍松了手,收錢歸收錢,你弄這些折磨人的東西做啥?

黃堅轉過身,朝彬炎抬了抬下巴,你問他。

彬炎指了指屏幕,呵的一聲,木殼殼地一笑說,我當行情能幫我扛過去。本來就不想麻煩你們了。

這就是江湖。黃堅扔下兩萬塊錢,你們帶他去醫院吧。

彬炎接了一句,這就是期貨。

至此我們才知道,彬炎一直在做期貨。成也蕭何敗也蕭何。當時我還只認為期貨會使彬炎在成敗之間沉浮,卻沒料到后來會起那么驚心動魄的波瀾,不光改變彬炎,也徹底改變了我和范軍的人生。

從醫院出來,彬炎有一個指頭骨裂,本來要住院做手術,但彬炎不肯,他要盯行情。他說這幾天行情百年難遇。我說那手不痛嗎?彬炎說,想想行情吧,行情面前就沒有痛癢了。他顯然想點化我,于是繼續說道,做行情的人都是麻木的。賺點錢虧點錢就高興難過的都是小兒科,不能算真正做行情的人。過程,在行情過程里沉浮,一個字,過癮。這就是全部。他的這些話,讓人似懂非懂。我說那黃堅自己手上的陰陽扣怎么不解下來?彬炎看看我說,江湖上,解鈴還需系鈴人。

這話意味深長了。我在想,黃堅莫非也借了別人的錢,院子里的打手,盯的其實不是彬炎,而是黃堅?

醫院回來的路上,范軍一路無語。回到彬炎房子里,下午LME開盤了。范軍張著嘴看行情,屏幕上紅紅綠綠的數據像彩色大米填進了他嘴里。在那個黃昏,我覺得正是這些彩色大米改變了范軍的人生。我要做期貨,范軍先是小聲說了一句,然后一拳頭砸在了臺子上。我要做期貨,他對彬炎說,你好人做到底,教我。

彬炎頭也沒抬。你去找黃堅,彬炎說,你去跟他學。范軍“嘭”地摔了他的茶杯,說,你不把我當人,你從來就沒把我當人。彬炎依然頭也不抬,語調沉緩道,我從來就沒把自己當過人。范軍正待發作,猛語塞。拳頭在手里松合幾次后,哇一聲,哭了起來。廠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人,你要就要,不要就扔,你連你的骨頭也不是你的……范軍語無倫次說了一大通,忽然轟隆通一聲跪下來,抓住彬炎的褲子,眼淚鼻涕和委屈就全上來了。

彬炎推開鍵盤,霍地站起身,臉上的招牌笑容忽然就沒有了。我當他要發火,這時候“喵”的一聲,一只黑白相間的貍花貓悠悠地踱著方步過來,轉移了我的注意力。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這只貓,貓的出場有一種沉靜的震撼力。彬炎被高利貸折磨這些天,貓應該一直沒飯吃,可它怎么還能這般優雅呢?只見貓走過幾步,縱身跳上電腦臺。彬炎抽出手,很有默契地從口袋里抓一把東西,放在桌上。貓甩了甩頭,蹬蹬腳,然后不緊不慢地吃起來。它的吃相很從容,毫無饑餓之下的失態。

彬炎拿過一張紙,食指在嘴里一咬,便開始在紙上寫起來。寫完,他把紙遞給范軍。念,連念三遍。簽字,簽了我帶你做。范軍慢慢站起身,念道,從此之后我和彬炎永遠斷絕朋友關系。范軍念了一遍,又念一遍,聲音一遍比一遍小,念完后他遲疑了一下,隨后把指頭放在牙齒間一咬,邊說邊寫,不做朋友做師徒。然后簽名。笑容這時候回到彬炎臉上,猶如最后一道晚霞,絢麗地掛在黑暗里,凄楚得很。在那一瞬間,他的神情讓人震驚,連笑容也沒法掩飾他的蒼涼和絕望。他劃掉了范軍添寫的字,說,你選擇了不是人做的事。既然選擇了不做人,還講什么師徒人情?記著從現在開始,你已經是一個死人了……

貓魚顯然是一道屏障。但大敵當前,雖然貓魚在手,但阻擋彬炎的分量遠遠不夠。于是我又買了一副軍棋,軍棋又可以多一道屏障。但打算歸打算,結果卻大出意料。

我一直不相信那只貓是他養的。直到見到陳梅貞,我才確信了我的想法。陳梅貞和那只貓很像,一樣慵懶的步態,一樣慵懶的眼神。她抱著貓,偶爾會瞄你一眼,一副心不在焉的自足里,滿是心神不定的警惕。和其他事情一樣,彬炎并不介紹他的女人。在那個冬天并不明朗的日光下,一切都在白茫茫底下不明就里,但我明確無誤地認定這個女人不屬于彬炎,所以根本就沒把他老婆和陳梅貞聯系在一起。那一天黃堅忽然來找我,他說要找我下棋。那是個星期四的下午,廠里在發貨,是我最忙的日子。我肯定要回絕,但黃堅的神態阻止了我。仿佛是他陽光下顫抖的手,顫抖了他的笑容,重要的還有他的聲音。其實他并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他只是張開了嘴。可通過幽深的喉口,無端就有了一種哀號。聽得出那是內心被切割和攪拌的動靜,充滿了血腥和忍受痛苦的辛酸的氣息。事情非同一般。我認真起來,追問他到底怎么回事。于是他笑得更加凄苦,更加不像往日威風八面的黃堅了。他說真的沒有什么事,就是想下下棋。我遲疑了一會兒,叫了范軍和彬炎,他們以為在晚上,都一口答應了,彬炎還說要帶陳梅貞過來做裁判。但黃堅急了,他跺著腳說,馬上,馬上就過來。

他們過來后,讓人驚奇的一幕也隨之出現。棋下著下著,黃堅臉色鐵青,冷汗直冒,我本要勸他不要下了,可不及開口,他已身子一歪,就勢抱住一邊做裁判的陳梅貞,人倒下去,嘴里直吐白沫。大家都去拉,才發覺他抓陳梅貞的手很緊,緊得像箍桶的鐵箍,死也不能松開。死,他說,死也抱著死。場面上,陳梅貞一動不動,眼睛眨也不眨,簡直就是一具沒有體溫的道具。在現場,彬炎的表現最冷靜。他給120打電話時,依然一臉微笑。彬炎要救護車的時候說,有人中毒了。

搶救其實并不及時,黃堅在找我之前就已經服毒。毒浸腑臟,漸漸融入血液,來日無多。在最后的時間里,生死拉鋸。有一次他清醒過來,指名要和我說話。我急不可耐,哭喪著臉說,不就是欠了錢嗎?欠債還錢,搭上條命做什么?黃堅側躺著,臉上的肉水袋一樣掛下來,臉色煞白。他努力朝我抬下巴,擠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對我說,我有錢,他不要我的錢。我不解,有錢?他眨了一下眼睛,淚水眨出來,眨得很慢,淚水一副可有可無的樣子。他計較我,他說,我晚了七天,就七天。這話怎么說?七天在債務上是個敏感的日子,是要發生些事情的日子。我記起見到貓的那一天,那就是彬炎的七天限期。而在黃堅的日子里,黃堅籌齊了錢,但彬炎選擇了報復。黃堅找過他,還托人找過他,他一概一如既往地微笑。他就一句話,他說讓我們按規矩做吧,好嗎?他反問人家,問句里一個嗎字是上升音,不肯妥協的殺氣里,囂張地布滿了最后要見高低的寒意。我知道彬炎有錢,那段時間他特別有錢。我正越來越多地了解他的秘密,他靠了他舅舅,在期貨上賺到了大錢,錢在那時候讓他不屑一顧。他不要錢,他要計較黃堅的違約責任。可他到底要怎么計較?這話就不好說了。我嘆了口氣,報應,我想說的是報應,但要對一個臨死的人說這話,未免刻薄了。我注視著黃堅,看見他的面皮正在漸漸脫離肉體,而成為一張遮蓋西瓜的保鮮膜。于是我想我還是說了吧,不說就來不及了。我說,那你應該死在彬炎面前,而不是死給我看。他還在笑,他的笑穿破了保鮮膜,這樣保鮮膜更皺了。他說,他是不會讓我死的,他要我活著,讓我活著比死還難過。

最后搶救黃堅的時候,彬炎守在醫院里。他不停地打電話,夜以繼日。他找國內最好的專家,不斷對醫院領導說不惜一切代價的話,似乎到現在他才明白過來,黃堅執意要死。黃堅要以死來報復他,他不能接受。

曾經有一個疑問,我一直沒解開。黃堅中毒后抱陳梅貞做什么?我不敢問彬炎,我問范軍。范軍哼了一聲,做出不屑的樣子說,這也不懂?做事的是彬炎,作主的可是陳梅貞。黃堅的死讓彬炎很沮喪。他笑容古怪,說話變得很少。有多少次,我想和彬炎對質黃堅的臨終遺言,黃堅的話對我影響太大了。在我心中,彬炎不似這般狠毒,他帶我出道,一步步拉我上路,對我有大恩。彬炎就是倔強、不肯認輸,心窩里是一顆善心。可黃堅這話捅破了一層紙,我驚奇地看見了我和彬炎之間橫亙的隔閡。這些年來,我和彬炎并沒有說過什么知心的話,甚至還不如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溝通我們的不是彼此的坦城,而是熟悉已久后的默契。但正是默契,貌合神離地隔斷了我們最根本的情感交流,在我們中間設置了似有似無、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就像此刻,我明明要問他黃堅臨死前說的話,但就是無法開口。我怎么問呢?我說你真的要黃堅比死還難過嗎?黃堅說過他不要他去死的話,可死終究是黃堅自己的選擇。這能問嗎?這是真的嗎?

隨著時間推移,我覺得我和彬炎的隔閡在擴大。我漸漸不愿看見他,要不是他叫我,我就盡量不見他。即使見到他,也會千方百計回避他。可我要回避他什么呢?有時候我也這樣問自己。回避他的眼神,回避他的微笑?還是他微笑里不能確定的兇殘?說實在的,如果他的兇殘明確無誤,我相信自己決不會這么軟弱。正是他本質上不夠兇殘,從而他表面的兇殘反而會讓人同情。我軟弱,就因為在我的軟弱里包含著對他的同情。那段時間,我就一直帶著這樣的錯覺寬慰自己,最后才被慘痛的事實狠狠教訓了一通。

我盡量不和彬炎接觸。回避不了的時侯,我和他的貓玩,和貓玩,我可以擺脫緊張。好在還有軍棋,下棋的時候,我可以不去看彬炎,從而來自想象的慌張就不會暴露出來。一段時間下來,我認為自己只是和彬炎有隔閡,但他娘舅跳樓的消息傳來時,我才知道我原來有點怕彬炎。按他說幫過我,恩重如山,我怎么會怕他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可怕的東西呢?這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有一天范軍對我說彬炎發癡了。我說為什么?他說彬炎對他說,錢也會有沒用的時候。夜深人靜的時候,我在想彬炎這話的意思。可能還是黃堅的死啟發了我們,讓我們明白了一個道理,死也有讓人快樂的時候。

我了解的范軍,原是個表面爽快,內心細致謹慎的人。有時候貌似仗義執言,但都是點到為止,從不得罪人。可自從跟了彬炎做期貨,范軍懼怕的東西越來越少,做事大大咧咧,說話也越來越沒有遮攔了。他漸漸在背后抱怨彬炎,特別是彬炎的女人陳梅貞。他說陳梅貞是奸細,是彬炎娘舅派來監督彬炎的。在我印象里,這是有關陳梅貞身份的第一次、第一種解釋。這有些費解,他舅舅要監督彬炎干什么?

我這個疑問一定讓范軍猶豫良久,但最終他作出了選擇。他在一次酒后把我約出去,主動提起此事。他說這是個秘密,他見我不解,笑了。他笑得很爽,很過癮,我是說他完全是那種酒后的放松,是一種徹底的放松。這讓我覺得他跟著彬炎很緊張,只有極度的緊張才能讓他有這樣的放松。他又罵了我,范軍說,他總是抱怨我這沒做好那沒做好,他說著對空氣狠狠踢了一腳,你說他為什么總要抱怨我這沒做好那沒做好呢?我一個勁地點頭,范軍說什么我都點頭。事實上他和彬炎簽過斷絕朋友關系的血書,彬炎對范軍什么樣的態度都不奇怪,奇怪的該是范軍。也許那時候范軍還不懂期貨,不懂生意。他還把彬炎當朋友,所以他感到委屈和難過。范軍慢慢平靜下來,我讓他喝了許多茶,本來以為今晚就這樣了。他都走到門口了,打了個酒嗝又轉過身來。我要揭穿這個秘密,他一本正經地說道,陳梅貞是彬炎的女人。他的話讓我笑了起來,這可是誰都能看見的事實。但我不能笑,他是個要面子的人。真的啊?我故作驚詫道。他又打了個酒嗝,揮了下手說,我知道你在笑話我,可我要是對你說陳梅貞還是他娘舅的情婦的話,你就不會覺得太好笑了吧?

真的?這回我情不自禁了。

范軍的酒像醒了。對我的神情他十分滿意,這是他要的結果。他壓抑深重,得有個釋放的地方。他知道我在等陳梅貞的話題,可他把話頭繞開了。你知道他娘舅是干什么的嗎?

礦長。

那你知道礦長是干什么的嗎?

我搖頭,心里想著陳梅貞和兩個男人的事。兩個有血親關系的不同輩男人,和同一個女人的故事是有點吸引力的。

礦長就是黃金萬兩。他舅舅把礦上的銅放給他周轉,期貨現貨套著做,多頭空頭兩頭玩。拋空有貨交割,買進可以拿貨換錢,這就叫手上有糧,心中不慌。人家這是無本生意啊。機器一響,黃金萬兩;可人家是娘舅一喊,黃金滿倉。錢,范軍說,彬炎現在是錢多卵子脹。你知道張老師嗎?就是那個叫他抄過200遍錯題的張老師。我點點頭,我說怎么啦?張老師兒子做生意虧了錢來找他,他一開口就給10萬。答應第二天給錢,可第二天他把他一雙舊皮鞋交給我,他說叫張老師擦20遍,擦20遍就把錢給她。

我說你放屁,你喝多了就胡說。

呵呵,這還要喝了酒說啊?誰都要放屁,我有錢我也這樣做。

我的思想停留在了范軍的話上。張老師的樣子固然已經模糊,但是一個老婦人低頭擦皮鞋的情景讓我心酸難禁。這樣的殘忍,彬炎是無法用在他生意上的,卻深刻在了他情感里。所以包括他對黃堅、對范軍那樣的態度,就絲毫不奇怪了。

范軍消停了一會兒,又開始鼓噪了。話要說回來,他說,我要有這樣的娘舅,賺的錢一定比他多得多。這話的含義,不但有輕薄彬炎的意思,還直接在說彬炎的無能。

既然親眷幫忙,還派陳梅貞來做什么?我抓住空當,趕緊把話題轉到我關心的陳梅貞身上。

量太大,范軍說,上萬噸的貨在周轉,那是幾個億。他舅舅的烏紗帽押在上面,嫡親外甥也不能放心,所以才派會計來監督。

會計?派會計幫他那不是好事嗎?

好事?是好事,呵呵。開始資金還能有管控,賬上的錢進進出出很有序,陳梅貞定時向礦長匯報。好幾次我都聽見他們在爭吵。有一次彬炎還打了那個女的,罵她吃里爬外,天天背著他打小報告。

這樣的話,他娘舅還不如不把貨放給彬炎。

行嗎?范軍冷笑道,除非人可以重新投胎。他們在一起分贓也不是一天兩天了。再說了,魚上了鉤還能說脫就脫?范軍說,又合作又猜忌,他們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

本來事情就這樣平衡著,但隨后情況就變了。那個女的,范軍說,是他舅舅的女人,但被他霸占了。范軍的話很刺耳,有一種夸張的嫉恨情緒在里面。他說,他舅舅也知道,但只得睜只眼閉只眼。陳梅貞成了彬炎的女人,就開始做假賬。她做假賬,不光騙他娘舅,還騙他。

騙他?她要干什么?

錢。他說,錢面前一切是謎,一切又都不是謎。

那彬炎是傻子嗎?

他不傻,可完全被她迷住了。這樣一來,你說還有好果子吃嗎?

范軍的話,無端就點燃了我的好奇心。不乏一有了男女私情,人的意識里就會生成窺探的誘惑,然后去嘗試解析一錢不值的真相。屢次三番,賊心不死。一想到貓一樣的神秘女人陳梅貞,我的心就會突然不安定起來。我轉彎抹角,幾次三番地提起有關陳梅貞的話題,但都不敢深入。難道我敢直面彬炎,問清這個謎底嗎?可是一次次失望后,有一天彬炎高興,酒后坐在軍棋臺上突然提起了陳梅貞。那時候陳梅貞來倒茶,就在她轉身而去時,彬炎說道,每個成功男人身后都有一個女人。他的目光瞥過陳梅貞的背影,露出心滿意足的神態。你看她走路的樣子,他說著站起來模仿著說,蛇一樣游動的,妙處全在那身段上。他突然笑出了聲,幫夫命,那是標準的幫夫命啊!

他的話讓我驚奇萬分,陳梅貞也在那一瞬永久成謎。幫夫,誰是她的夫?是彬炎嗎?彬炎掙下這些家當,真是她幫的緣故嗎?看著彬炎這么高興,范軍說她是派來監督彬炎的說法全成了空話。但是最大的疑惑在他兒子身上。我和范軍都沒見過彬炎的老婆(如果陳梅貞不是彬炎的老婆),但我們見過他兒子。而見過他兒子的時間要早于見到她的時間。那么,這個孩子會是她生的嗎?如果這是事實,那范軍跟我說那些他娘舅和女人的話又是什么意思呢?

這些理不清,理還亂的問題,直到二龍派人捅了毛醫生后我才明白過來。范軍就是一只駱駝,關于彬炎的印象正被他一點一點擠進來,把我從我思想的帳篷里擠出去。

我開始回避彬炎。應該說彬炎人生路上最關鍵的逆轉,可能就發生在與我相處淡泊的那段時間。彬炎賺大錢的好日子到了盡頭,他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對此我一無所知。

一切就那么突然。直到有一天,彬炎蓬頭垢面、臉色蒼白地告訴我舅舅死了,一切才仿佛如夢初醒。我很驚訝,我想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腦子一定很遲鈍,也許已連續幾十個小時沒休息了。他說舅舅時省略了前面的人稱定語,他沒說是他舅舅,于是舅舅一上來就拉緊了我的心。當我明白過來他說的舅舅是他舅舅時,我已經面對了他的遲鈍,甚至麻木,而決不只是傷悲的眼淚了。我很同情他,他舅舅一死,他的賺錢模式也將隨之改變。

這是件痛苦的事。他一踏上社會就跟著舅舅,生意上所有的事情,資金、貨源、倉單……舅舅都安排好了,連起床的鬧鐘舅舅也給他調好了,可能他連獨立面對市場的機會也沒有。一切都要發生改變的時候,孤獨和感傷才是發現和創新的起點。他需要重新開始,需要時間和新的成本投入。他是老戰士,可這樣的投入卻是第一次。因而對他來說,這樣的投入一開始或許就是虧損,不斷地虧損。對此他一點準備也沒有,這以前他根本不需要準備。但現在一切已經結束。他要重新來過,他必須走出這一步。可沒了舅舅,即使有錢,他就能在期貨市場上廝殺、博弈,并取得斬獲和得以自立嗎?

彬炎就是從那時候開始向我借錢的。我不大能夠推托,有些話說不出口,而且我也不想推托。從某種意義上說,我的事業能夠順利發展,得益于彬炎送給我的廠。我決定幫他一把,我開始斷斷續續地借錢給他,他也斷斷續續地還。一切都在斷斷續續地進行,想象中的希望也在斷斷續續當中模糊地生成。我盼著彬炎好起來。可是從借錢第一天開始,彬炎就居無定所,找到他是件很難很難的事。

范軍知道了這些事后找到我,他火冒冒地責備我,怎么可以這么做?我說那你看得下去嗎?他像一個炮仗一樣突然炸開來,他火了。他活該,他說,你給他錢,憑什么利息也不收?廠里的錢我也有份。我本來忍耐著,但他的態度實在讓人厭惡。我說了一句,那是我的錢,我的話就有點收不住了。我說我沒有用廠里的錢。我的錢,我強調。這意味著我借錢給彬炎,就沒必要征求范軍的意見。

范軍冷靜下來了。他點了根煙說道,彬炎根本就不是做期貨的料。上個月他明明做贏了,卻還想再多賺點,到了這個月初虧了,又不割肉。他還是原來的做法,當他舅舅還在給他貨。說起來他也算在期貨上賺過大錢,可那就是靠娘舅吃過幾年軟飯。現在真刀真槍面前,拖泥帶水,當斷不斷,沒有半點血性,毛病全出來了。期貨市場上他就是個軟腳蟹,肉頭。他那點狠勁不在生意上,全用在了整自己朋友身上,說白了只會發發羊角風。

你說他不會做期貨?

呵呵,所以你不要以為你給他錢就是幫他,那是害他。

那他不做期貨還能干嗎?

干嗎?吃軟飯。他這是活該。那個女人,貍貓精投胎,我早就說過是禍水,我早就知道事情要壞在她身上。你知道他舅舅怎么死的嗎?

我搖搖頭。

跳樓。

跳樓?這消息讓人震驚。舅舅是幫他幫得最徹底的人,幫了他卻落得這樣的下場,真太可怕了。難道這就是他讓我害怕的地方嗎?

范軍說,彬炎被她控制后,錢和貨完全讓她管。到后來她把彬炎的貨發出去,錢全匯到了她控制的地方。一直等到他舅舅打電話來催貨催款,彬炎才發現錢不夠用,貨也沒了。好在一開始他期貨上還有盈利,第一次催款頂了過去。但現貨頂過去了,期貨又出了問題。臨到交割時,多頭忽然逼倉,他做空的倉位需要更多的錢追加保證金,但這時候陳梅貞已攜款潛逃,完全拋棄了他。沒有錢,眼睜睜地看著拉爆了倉,如意算盤全亂了。他舅舅的貨是憑權力私下挪用的,現在錢貨兩空,一急就跳了樓,這不等于是被她逼死的嗎?

陳梅貞攜款潛逃了?

她榨干了彬炎和他娘舅,你說她不潛逃難道還留下來替他們還債嗎?范軍嘖了一下嘴,不屑地看了我一眼說,難道你還看不懂嗎?這是天意,誰也幫不了他了。他賺了那么多錢,本來已經成功,已經沒有什么力量可以擊敗他了。可就是這個女人,這是上天派來收拾他的。范軍越說越興奮,眼睛都放出光來了。這種女人的禍害不光是在和男人睡覺,而是通過和男人睡覺,一個個殘害男人。她還勾引過我。

勾引你?

說來你還不信吧。我和彬炎分開后,她見我生意上很有起色,幾次三番接近我。他說著,擰了一下指頭,可我是什么人?我能上她的身嗎?誰上她的身,她就占誰魂魄。她是貍貓精,是鬼。你看她貓一樣懶塌塌的,看上去漫不經心,其實是要你的命。

他說鬼魂的話時語氣陰沉,我被他說得毛骨凜凜的。他還沒完,他顯然說得得意起來,他在暗處笑了。獰笑過后,他說他甚至覺得,在彬炎舅舅來到那一天,她故意讓他舅舅看見了她和彬炎睡在一起。他舅舅受了刺激,一沖動才跳了樓。

應該說在邏輯上,范軍的說法似不無道理,但方式上過于惡毒。他一定受了彬炎很多氣,也許是為了報復,他不僅給彬炎的失敗套上宿命的枷鎖,還對陳梅貞竭盡攻擊。對陳梅貞,哪怕他罵婊子都情有可原,但他沒罵。非但沒罵,還在她身上貼上了他的標簽。這話酸溜溜的,簡直成了一種直白,在陳梅貞那里,他屬于吃不到葡萄卻說葡萄酸。沒過多久,彬炎的說法似乎證明了這一點。

彬炎離開娘舅后一敗涂地。或許他情商太高,影響了他的智商和判斷力。那一天彬炎來找我。他給我帶來了一袋子紅毛丹。他說這是他馬來西亞朋友給他的。我沒好意思揭穿他。他欠一屁股債,身后都是追債的人,能有誰給他送禮?再說他居無定所,即使要送,也找不到送他的地方。我開玩笑說,收你利息的人就吃不到這個了吧?聽了這話,他笑容還在,臉色嚴峻多了,他說,你這個人真怪,你借錢給我就不怕我逃了?

我說不出話來。我能說什么呢?是他健忘嗎?

我沒有得健忘癥,他說,可人和人太不相同了。他開始抱怨范軍。可有什么可抱怨的呢?他們寫過血書。既然不是朋友了,那么再殘忍的傷痛都應該面對。難道他沒有面對過嗎?范軍抱怨過,現在彬炎也一樣。可見一個人自欺欺人的時候,即使動用血書的刀,也一樣難斷情感血脈相連。

其實范軍做什么我都不怪他,可他怎么能動我老婆的念頭呢?沒得逞還到處信口雌黃,說我老婆要泡他。

你老婆?我大驚。陳梅貞是他老婆,是他孩子的媽嗎?可不待我深究,彬炎已嘆過一口氣,把話題轉到了他舅舅身上。他說,一切都毀在了他身上。

我沒明白,誰?

舅舅,他說,當時的情況是,逼倉雖然拉爆了現貨月份的倉,但庫存還在,我完全可以移到遠期月份上交倉,收回這些錢。你說這么清楚的事實,他這么有經驗的人,怎么就看不清楚,反而去跳樓呢?即使按照江湖規矩,那也要給我七天時間啊。

我大惑不解,七天?我說,七天你就能有錢了嗎?

彬炎自信地笑了,那樣子就不像是在說一件往事。你忘記了一個人,他說,還有陳梅貞啊。這話感慨了。這樣的感慨里那種濃濃的信賴之情,就像一個比富的紈绔子弟,背后有殷實的家庭墊底。

可她不是卷款出走了嗎?我的聲音不大,心跳得很,但終于把話說完整了。第一次,我在彬炎面前說出了大逆不道的話,這算是給他的權威一刀,給他籠罩在我身上的枷鎖一刀。背叛,需要的不是勇氣,而是殘忍。在對方脆弱的時候下手,是檢驗你是否真正有勇氣的試金石。她害了你,明明白白的,你怎么還袒護她呢?我為他著急,聲音大了許多。

胡說!彬炎拍案而起。我一驚,什么都明白了,他卻執迷不悟。范軍說得對,天意。他的失敗就是天意了。她哪是卷款出走?彬炎說,她是出去收款的,七天收了6000萬,是舅舅自己命里有缺陷,沒有過得了七天這個坎。他只要不跳樓,公安局就不會介入調查,陳梅貞也就絕不會不回來。她要回來了,就會把6000萬帶回來。要有了6000萬,我還會這樣站在你面前嗎?大家的結局就全不同啦。

他沒有怨陳梅貞,一點也沒有。他寧愿把他舅舅的死淪為一種宿命,也不能玷污陳梅貞在他心目中的形象。他對陳梅貞的感情,其實和對黃堅一樣極端。極端的愛和恨。其實極端的品質最適合做期貨的人。可在期貨上,他卻是軟弱的,這恰恰又犯了期貨的大忌。如若彬炎這個人,他要把他在情感和事業上的態度對調一下,我想——想得幾乎出神了,那他該多么了不起,他能做出多么驚天動地的大事啊。

事實卻不是,事實恰恰相反。

陳梅貞在他心目中是完美的,但他對陳梅貞的期待后來顯然成了一種幻想。我記得我追問過他6000萬的下落,他回答了我,但極其含混,疑云四起。陳梅貞即便為了避嫌而不現身,但那6000萬又為何不交給彬炎呢?他舅舅一死,這筆錢就斷了線,成了無人追償的無主債,6000萬等于白來財。彬炎要有這6000萬在手,又怎會淪為債奴,度日如年,直至被債主追殺,雙腿打斷后才說出在他老婆那里有6000萬呢?彬炎說過陳梅貞是他命里的幫夫星,可在完全相悖的事實面前,我不得不這樣想:除了陳梅貞是他救星的說法不靠譜,莫非這6000萬也是他另一個幻想的泡泡?而現在,讓范軍寄予厚望的6000萬,就是我昔日質疑過的彬炎口中的那筆錢的話,我確信那絕不會是一個讓人滿意的金礦。

這樣的預感讓我不安。好在我手里現在有了貓魚和軍棋。所以無論彬炎的帳篷是怎么回事,我想我都能游刃有余,波瀾不驚了。

但我錯了,完全錯了。

彬炎的房子都抵債抵掉了。他雙腿不能動彈后,指定要搬進這間出租房里來。本來范軍不同意,但彬炎說不讓他搬進這間房,那他就等死。那意思是魚死網破了。想來想去,彬炎好手好腳都沒能翻天,已經癱在床上了,還有什么花樣經呢?但沒想到就是這房子,差點讓我栽了大跟頭。

我走進彬炎的房子。

我從沒到過這里。這個房子在市中心一個老小區內,雖有些陳舊,但位置好,又是學區房,價值不菲。看見彬炎的時候,除了臉色有些蒼白,他的樣子看上去并沒有什么異常。他的腿被被子蓋著,波瀾不驚,看不出起伏。他手上拿著一只遙控器,臉上現出那種長時間看電視的人特有的疲憊和呆滯。唯一有些古怪的是他的服裝。那件外套有點像運動服,穿在他身上有些短,衣袖箍在手臂上,手腕像一段生藕一樣露在外面,讓人別扭。仿佛在等著我進來,他的眼睛很有神氣地跟定我,現出十分熟悉的笑容來。他篤定地說,我知道他們會叫你來。他的笑很疲倦,神情卻十分自得。我像做了小偷被當場拿住一樣,頓時紅了臉。是啊,我來做什么?乘人之危,落井下石嗎?他看穿了我的目的,卻沒指責我,這是在折磨我,還是一切都已經無所謂了呢?

他一迭聲地招呼我,臉上換了頻道一樣。要不是看護他的小陳阻撓,他真能從床上走下來。他輕描淡寫對我說,他們知道我們關系好,叫你來好容易拿到我的錢。他說得很坦率,坦率得驚人。他像從自己的房子里找出了定時炸彈,然后對放炸彈的人說,看,這炸彈的威力很大。他在雙腿被摧殘的時候,也是這樣談笑自如的嗎?

他用他坦然的大棒給我迎頭一擊,雖然早有準備,但我還是感到無地自容。我努力不和他對視,更不去接他的話。我抖抖手上的貓魚,轉開話題說,你的貓呢?

貓?你,你還記得我的貓?他發出了奇怪的笑聲說。

怎么啦?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我,過了一陣才含糊地說道,當然當然。其實他一直很主動。我進來之后就有一種感覺,一切都在按照他的策劃進行。剛才我提到了貓,貓可能打亂了他的計劃。但僅僅一剎那,他就恢復了過來。范軍是個不合格的生意人。他開始批評范軍,用的是那種茶余飯后式的隨意姿勢和腔調,口氣里沒有半點抱怨。他一掃剛才的失態,安詳的神態里現出一種自我沉醉的臆想,近乎一個女人撒嬌才有的嗔怪模樣。他就是野路子,他說,從不按規矩出牌。我知道他這是在說范軍逼債這件事。范軍是個不滿足的人。這輩子他對誰都不滿意,就像別人都欠了他什么似的。范軍離開彬炎后,一連開了幾家擔保公司。但他用彬炎的客戶,用彬炎的江湖資源……可以說彬炎是他恩人。但無論何時何地,只要一提起彬炎,范軍就會無休止地責怪。就像彬炎害了他,把他帶上了一條不歸路一樣。

不是你自己交代的6000萬嗎?我不得不提到這一點。

他突然收住笑,說,可你知道他是怎么逼我的嗎?

我看了看他被子下的腿。他一把掀開被子,腿上套著一條燙得筆挺的褲子,腳上是一雙布鞋。寧靜、整潔。波瀾不驚,疑云四起。只見他像噎了一下,喉間“呃”一響,發出了短促卻痛苦不堪的聲音。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他的手緊緊抓住床單。他在忍,微笑和平靜不過是裝出來的。他在忍。可當自尊和財富同時被繳械后,他是怎么忍的呢?他那么要面子,隨心所欲慣了,到底是什么讓他忍過了屈辱?

他歪倒在床上,輕聲說道,你不知道,他打貓,打貓的腿。還不容我細想,他吸了一口氣,放大了聲音,他打斷了貓的腿啊!喊聲戛然而止。他咬著嘴唇,整個身體在發抖。有一種奇怪的響動,仿佛是一組生銹的齒輪在傳動中艱澀地對咬。還應該有一行熱眼淚掛下來,渾濁、沉重,但是沒有。當時我很震驚。我從沒見過這樣的眼淚,我不相信一個人可以流這樣的淚水。他的心一定很苦,苦極了,才會有他這樣含淚的微笑。

彬炎慢慢恢復平靜,可出人意料的一幕又出現了。他一臉疲倦的樣子,嘴里咪咪叫著,手上變戲法一樣牽出一只貓來。正是我從前見過的那只。它的腿斷了,無法行走,被彬炎當玩具一樣從床下拖出來,牢牢牽在手上。奇怪的是它的神情,它依舊慵懶、懈怠,對什么都不屑一顧,絲毫沒有傷殘和痛苦的痕跡。我想起了買給它吃的貓魚,趕緊拿出一條去喂。戲劇性的一幕出現了,只聽一陣風過,彬炎猛撲過來,把我手里的貓魚撲得遠遠的。

彬炎重重摔倒在地,小陳趕緊把他攙起來。他艱難地彎下腰,口袋里摸了東西,小心地放在貓跟前。不要碰它,他說,你們不要再碰它了。他用身體圍著貓,似乎要阻擋所有人靠近。我忽然發現,他給貓的食餌仍是彩色的。明明是他在給貓喂食,但看上去就像貓在對著他吐著彩色的泡沫。在我這個角度看上去,他的頭成了泡在一堆泡沫里的彩色幻影。我欲言又止,一時語塞。貓就在這些食餌間不緊不慢、可有可無地進食著。

彬炎重新上床后,平靜的笑終于回到他臉上。你們都不要擔心。他的話變得無比誠懇。他說,我有安排,錢不會少你們一分。

話到這里,就說不下去了。我還能說什么呢?他的誠懇里有一股豪氣,信誓旦旦,讓人無可推脫。再說我第一天就逼著他聯系他老婆(如范軍所說就是陳梅貞)拿錢,他不答應呢?再虐待他還是他的貓?午睡的時候,我讓他好好休息,我說我明天再來看你。他點點頭。我都走到門口了,他說你知道我為什么要搬到這里來嗎?我搖搖頭。他說,告訴你吧,這里就是我的家,我結婚和養孩子的地方。

這房子原來就彬炎的。我暗吃一驚,一種不好的預感襲來。一個頑童要是在自己家門口,那他會做盡撒野的事。現在彬炎在他自己家里,又會做些什么呢?

到了晚上,范軍電話來了。簡要交流過情況,他說到了抓彬炎的事。太突然了,他說,二龍神不知鬼不覺地抓到了彬炎。最后他說,二龍只給我們十天時間。十天而不是七天,這預示著這件事的特殊性。我隨即糾正了他的說法。我說你是你,我是我。這件事是你的事,不是我們,與我無關。我聽見范軍在電話里笑了,他停頓了一下說,但愿這樣吧。他話里有話,我頂了一句,什么意思?范軍聽后說你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這話還是話里有話,我一夜未睡。

第二天來到彬炎那里,我沒見到小陳。小陳應該24小時守在彬炎身邊,我汗都急出來了。我一把拉開被子,床上,彬炎身體蜷曲著,像只干枯的死蝦,那只貓偎在他身旁。要是被子里是一個枕頭呢?要是彬炎不見了,那會是什么結果呢?

彬炎怕光似的睜開眼睛,我叫他去給我買一個盒子。

什么盒子?

他朝我伸出手。我不知道他今天情緒不好還是沒有睡醒。他手上拿了兩個皺皺巴巴的球形物體,有核桃大小。你知道這是什么?他問我。

我搖搖頭。

紅毛丹。我朋友種的紅毛丹。

我一愣。

有些事是不能忘記的。他們到我朋友那里抓我,走的時候我帶了這兩顆紅毛丹。我要把它們放在一個玻璃盒子里。

原來他們是在彬炎朋友那里抓了彬炎。不正是我告訴了范軍紅毛丹的事嗎?那不等于是我出賣了彬炎嗎?現在彬炎把紅毛丹放在我面前,是要記我的仇,還是想叫我抄200遍錯題,或者擦20遍皮鞋呢?我看著他的眼睛,準備迎接仇恨,但是彬炎笑了。我是跑不掉的,他說,要跑,也不是現在跑。你知道嗎?我原來東躲西藏的時候一直很焦慮,總擔心哪天做不成期貨時人會憋死。但現在真不做了,反倒渾身輕松,像得到了解脫。世事無常。想想原來真傻,賺的那些錢,其實一分一厘都跟我沒關系。他嘆了口氣,然后說,我現在想的是什么,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

呵呵,就是快點把你們的錢還掉,去開一個小店。

小店?

呵呵,你是無法理解的。我到這里來,可不是心血來潮。你還記得我和你說的6000萬嗎?

是陳梅貞的6000萬嗎?我艱難地咽了口驚奇的唾沫說。

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然后對我說,你一直就當作她卷款而逃。可她哪會卷我的款?告訴你吧,當初是我叫她拿著這些錢不要回來的,回來也是充公。我要她離開我,回老家。我對她說等我做不動,賺不到錢的時候,我就回老家,用這些錢開個夫妻店,過過安生的日子。

夫妻?我忽然又想起了他那個孩子。但這樣的話是無法問出口的,于是話到了我嘴里,就變成這樣:那她還一直等著你?這是一個疑問句,但問的語氣十分淡薄,而陳述的最終部分不是剎住,而是甩個鉤子,讓音調翹了一下。我很滿意這樣的做法。但我這話顯然沒引起他注意,他繼續娓娓說道,她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委屈,都不是一般人能夠經受得了的,可她從來就沒離開過我。說到這里,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說,你說她為什么不離開我,插翅高飛呢?我的手被他抓得生痛,低頭一看,他的指頭皮包骨頭,指甲又黑又長。無名指上的指甲已經折斷,鋸齒一樣陷進我肉里,痛如刀割。我一邊掙脫一邊討好地說,她那是喜歡你,一輩子要跟著你。

他的眼睛突然放光,那些晶瑩的光斑突眶而出。可他們為何就不信,為什么不信你這話呢?他欠起身子,放開我,忘情地舞動著手說道。我不回答他,我能回答他什么呢?這時只聽他又說道,相不相信是他們的事。事實勝于雄辯,最后大家都能看見。

那你還不快些和她聯系,早點把錢拿出來?我抓住時機,趕緊說道,說真的我的錢你還不還無所謂,但范軍借了高利貸放高利貸,他的錢不還是要命的。不是你的,是他的命,你知道嗎?你早拿錢,大家早了結,早輕松。你開你的店,我辦我的廠。說到我的廠時我停頓了一下,然后接著說,大家過大家的日子,有機會下下軍旗……

他看著我說話,看了半天,然后從容地說道,你放心,我們有約定,只要我回這房子里來,她就會把那些錢拿出來。你的錢,我一分不會少,我保證。

我當時只當自己聽錯了。他說的應該是我們,而不是我的錢。所以我根本沒把這句話與死亡和報復聯系在一起。而且,當時覺得連糾正他的必要也沒有。我要繼續追擊,我說,那你干嗎還不快些和她聯系,讓她把錢拿出來?

他認真起來,我能看出他的認真來。他認真的時候眼睛會變得無比清澈,清澈得讓人頭腦空白。我已經和她聯系了。他對我說。

聯系?你怎么聯系的?

寫信。

信?誰給你寄的?小陳嗎?小陳是出去給你寄信的嗎?

他點點頭,但他不再看我。他點頭的時候,眼睛就像累了一樣,很自然地眨了兩眨,然后轉往我身后。他眼神里微妙的變化,讓我心頭不禁一顫。他用探詢的目光瞥了我一下,注視著我身后,微笑變得專注而迷人。你看那些花,這么多年了,還那么鮮艷。

他把話題轉向了花,讓我猝不及防。我倉促應道,你不在也有人澆水嗎?

今天我親自端出去的。

他的話讓人感到不舒服。我心思不在花上,但是花沒人養護怎么能活?他說他端出去的,他瘸著腿又怎能端花?我有些無聊地轉過臉,不禁大吃一驚。哪有什么鮮艷的花?窗臺上有些花盆,但那些花盆里只剩下殘枝敗葉,連窗戶玻璃也濺上了污泥雜亂的垢痕。我有些沖動,我說,你回來不光是為了那些錢吧?

我不為錢還為什么呢?除了還那些錢之外,我只想死。

死?

你是不會了解的。范軍也不會懂。對一個真正喜歡期貨的人來說,離開期貨意味著什么。

可期貨讓你虧錢,家破人亡。

絕處逢生,這才是期貨的魅力。只要人在,機會就在。就怕離開,離開就是死。真正的死。

你不是說開夫妻店?

他笑得明顯了些,但很乏味。他說,死和等死有什么區別嗎?

開店是等死?這就是他的理解。一旦他要拿到那些錢,還清債之后,他一定還會把剩下的錢拿去做期貨,而不是開什么夫妻店。期貨也許就像他所說,其實沒有誰懂誰不懂,沒有專家,死的都是“專家”。期貨只是機會,只是屬于他的機會還沒來到。

那些錢都在她那兒。6000萬,這些錢還你們足夠了吧?

我頭腦空白地點點頭。我問他,你相信她還是相信那些錢。

他思考了一下,很認真。人是根本,有人有錢。她不會背叛我的,永遠。

我有些遲疑地點點頭。他很堅決,從神態到內心。但他的話充滿著強烈的愿望,我只能看出他的認真,而看不清事實。所以他越認真,這件事就越蹊蹺。

我不會逃,我來就是還錢的。還錢不光能證明我的信用,還將證明我的遠見。我賺錢的時候就預見了虧損,預見了今天。我是勝利者,這是我對自己,對期貨的交代。

道理完全不通,邏輯一片混亂。既然他有心在強權面前宣示“勝利”,那為什么要在兩條腿報廢以后呢?僅僅就為了范軍打斷了貓的腿嗎?

有一種說不出的情緒突然就堵在了信的話題之后,我覺得有話要說,但說什么也不再恰當。不說,我有疑慮;再說,就會責疑他。我看著彬炎,我知道他爽了,要說的他都說了。開小店說了,死也說了。而我呢,已亂作一團。我發現自己很假,明明不再喜歡彬炎,明明是來要他的錢的,卻在情感的堤上筑一條壩,對自己說我不是為了錢。我不知道自己要掩飾什么,但是他對我說一分錢不會少我的時候,他說信已寄出的時候,我感到了滿足,也感到了羞恥。好像還有一種不明顯的尷尬,以及不輕不重的內疚。

陽光穿過冬天的薄云,遠沒了夏天般透徹的神氣,薄薄地散在屋里,似有似無地籠罩了一團團不規則的塵埃和家具的邊邊角角。出太陽了,貓趴在陽光下瞇起眼睛。無法看出它那樣的憨態是在享受,還是別樣的一種忍受或者沉思。它平靜而意味深長地趴著,讓我不時地聯想到她的主人陳梅貞。這時候我就會摒棄關于錢的雜念,更愿這貓是一種愛的奇跡,是陳梅貞的化身,它在見證著偉大的精神堅守。貓的狀態讓人很心安,其實不用拴著,它也不會離開。

我們下棋吧。彬炎的話穿過動人的氣場,我醒過神來,欣然答應。

下棋是我早就設置好的場景。我預見過我和彬炎的冷場,這樣棋局就可以讓我們在懷舊和游戲的心境下松弛下來,哪怕是對沉重(話題或者心境)短暫的回避,也是一種精神解脫。

我拿出買來的棋,但被彬炎制止了。他說用我的棋。他說得果斷,卻急促了,這讓我詫異。他隨后指了指另一扇門,那意思是叫我把他帶進那個房間。

那個房間有些暗,是窗簾的緣故。房間里還有些味道,顯然是因為很久沒有開門通風了。彬炎拿出他的棋,他的棋放在一個藍白相間的紙盒里,紙盒破舊卻讓人欣喜。這副棋的棋齡起碼20年以上,是我小時候最中意和熟悉的那種。現在的棋子都是塑料化合物,再也找不到軟熟和稱手的木子棋了。我說馬上打電話找人,彬炎制止了。他說今天就我們兩個人下。棋盤破舊不堪,好幾處補貼過紙,紙上用筆描過的地方筆跡稚拙,盡已褪色。他先挑了紅棋,對陣時有如神助,連下三盤,我的司令還沒有出陣,就遭到了炸彈兜頭猛轟。他不時高舉雙臂,哈哈大笑。身上的衣服由于過短,衣袖箍在他手臂中間,把我也逗笑了。換邊的時候,我看出了棋子上的蹊蹺。原來在我黑色的棋子反面,都有各種各樣的筆畫。見我看出破綻,彬炎笑得更歡了。他說,這是我在一文小時候和他下的棋。他說的一文就是他兒子。他笑著說,我和他下棋,每次被他殺得人仰馬翻的。他鬼得很,他說著拿起一個棋子,推到我眼前說,你看,他在棋上做記號。司令他不寫司令,他畫一橫。我問他一橫是什么意思。他說司令的司和死諧音,一橫躺倒在地,就是死。炸彈他畫個丫,團長畫個圈,連長是兩個圈,工兵寫個”人”字……哈哈,你看看……他一股腦兒地說下去。一開始我跟著他樂,后來有一股酸楚洇上來。我從沒見彬炎這么快樂過,即使他有過,我想那也是機械和應景式的吧。酷烈多變的期貨生活是只無形的手,偶爾有快樂的風箏放飛,也會馬上被拴在無形手上的線拉牽回來。這樣的快樂,也許他兒子還活著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吧。他看著兒子快樂,心里想的卻是期貨。也許陪兒子下棋,就是匆匆應付了事。或許,那些棋子上的記號是他期貨失敗之后,或者是雙腿被弄斷后,他癱倒在了床上才反復揣摩后對上了號,摸索出了孩子最初的快樂的吧……想到這里,我心一陣亂跳。那么,他身上的衣服,那么短小……那是你兒子的校服嗎?我說,我驚奇我忽然開口說了這句話。這話太殘忍了,明晃晃的,在他快樂的蛋糕上切下去,稀里嘩啦的,凋零了他的歡顏。

他的身子明顯一顫,低下頭來抻了抻衣服,然后用手指了指屋子四周說,兄弟,這屋里哪一樣不是一文留下來的啊?他一聲兄弟,摘了我的肝腸一樣,牽腸掛肚的痛隨之襲來。他沉浸在孤獨的傷感里,遲疑著,老而無力。他嘴唇顫動,眼淚就要下來了。我用感傷的語氣低沉地說道,其實這個世界上,每個人都會失去親人……他號了一聲,很短促。然后搖了搖頭說,我苦哇。他的聲音不大,卻像一個癆病多年的人,連血帶肉,吐出了那口多年來沉積在胸的痰塊。我愣住了。哪想過那么倔強的人內心竟也會放著這樣一塊軟豆腐,浸透了時間的悲涼后,泛出了世間如此苦味。我一把拉住他的手,用另一只手去拍他的肩,心里想的全是彬炎的苦。想在常人眼里,只會看見他賺大錢,擁有美腿女人,花天酒地,上天入地……恐怕不會有誰會去想他再狠再能干,他也是一個父親,一個老去的男人。現在當喪子、破產、孤獨、被仇視等等一股腦兒襲來時,還有什么樣的功利爭斗會比這樣的情感真摯感人?我聽到彬炎在哽咽,我拍拍他,慢慢調整了情緒。我繼續安慰他,我也失去過親人。可一抬臉,看見彬炎正在看我。先是麻木,然后沒事的樣子。我驚駭地放下他的手,他神色大變,滿臉微笑了。現在好了,他聲音清爽起來,一文上天了。他上天,到北京當飛行員去了。他從小就要當飛行員,他指指屋頂,我這才看見天花板上吊滿了飛機模型。他欣快地說道,終于如愿了終于如愿了。一個人活著,難道不是以自己的孩子為榮嗎?他充滿自豪地說著,心思已飛出了屋子。但屋子是沉重的,那么多少年前的擺設,還有多少年的氣場是沉重的。他的心難道真的可以隨著他兒子的逝去,也遠走高飛嗎?

我心痛難忍。

離開彬炎的時候,小陳已經回來了。他一定在一文的房間外面站了很久,但我們快樂下棋的氣息好像一點也沒有感染到他。他的雙手搭在衣服下擺,他的頭發很長,低頭站著,這樣總是看不到他的臉。這是一種攻擊型的站姿,對手看不到他的神態,他就可以迅雷不及掩耳,出手制敵于死地。我努力想與他對視,這樣的交流有利于我在此時此地對局勢的判斷。我心里還惦著范軍的金礦,但我無法明目張膽,這樣對彬炎太殘忍了。但我無法如愿。小陳的頭自始至終低垂著,我知道他在頭發叢中觀察我,但我無法看見他的神態。我只能問一句,都辦完啦?小陳飛快地點頭,辦完了。小陳的話讓我心里很踏實。晚上,范軍電話過來時,我覺得很放松,是沒有辜負別人重托的那種心情。我對他說,彬炎給他老婆的信寄出去了。小陳去寄的。

我不記得范軍說了什么,他好像還是說了些不怎么滿意的話。我不知道他還有什么不滿的。彬炎到了這一步,說的全是真話、實在話。到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那晚的夢里,我夢見的是彬炎窗臺上的那些花。那些花要真是花就好了,但那些花已經不再是花,而是些枯枝敗葉。尤其是那樣的凋殘也有些不干脆,讓我從夢中醒來時,有了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四天之后,彬炎死了。后來我想過,要是沒有那封神秘的信件,彬炎就能活下去了嗎?這樣的思考,頓時讓彬炎的結局顯得局促古怪起來。

其實就在那封神秘的信件到來前,小陳已經捅了一個婁子。原來一直以為,彬炎的催款信寫好后,是交給小陳寄出去的。所有人都這樣認為,我還專門和小陳確認過。但事情完全不是這樣的。那天上午,我進屋后看見彬炎站在窗臺前,神情專注地給那些枯枝澆水。我大吃一驚,以為彬炎會走路了。每天早上,小陳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扶著彬炎去端花盆。彬炎把那些花盆端到窗臺上,然后再澆水。他做這些事的時候,滿臉放光,嘴里念念有詞,虔誠極了。我理解他,人到了看穿一切的時候,就會回過頭去看看自己走過的路,想想一輩子遇到過的人,嚼嚼那些過往的滋味。那些枯枝上有他的記憶,或許還有難以割舍的情感。我反而有些羨慕他,要是我到了這份上,會有這么多的回憶陪伴我嗎?回憶是每個人都會有的,但這樣的回憶帶給你特殊的情感,讓你一生無悔。

按照工作要求,小陳每天要向我匯報彬炎的情況。那天我說時間很緊了。小陳說我知道,現在我每天催他好幾次,他說每天他會寄一次,直到那些錢送來。小陳就是這樣,他的話不容易聽懂。譬如現在他說每天催好幾次,他到底在催彬炎什么?還有就是每天寄一次的說法,開始我以為他說錯了。彬炎的催款信,寄就寄出了,什么叫一天寄一次呢?

就是花,小陳說,他說搬一次花就是寄一封信。

搬花就是寄信?你是說他端端花盆就算把信寄出去了嗎?

他說他至今已寄出了四封信。小陳抬起頭來說。他似乎聽出了嚴重性。小陳的樣子很普通,可樸素里隱現著動如脫兔的殺氣。他一抬頭,仿佛殺機隨即生成,旋即就會爆發。

這么說,他從來沒有把寫好的信交給你,你也從來沒有到郵局去給他寄過信嗎?

小陳不說話,先是點點頭,然后又搖搖頭。

我心猛一沉,嘴里泛出一股難咽的苦味。這些鬼迷心竅的話,怎么會施了魔法一樣,讓小陳這樣的打手信以為真的呢?我用紙折了個信封的模樣,然后對小陳說,把寫過字的紙放進這信封,然后放進郵局的信箱,這才叫寄信。

我找到彬炎。彬炎說你要相信我,你不能再不相信我。他的聲音好像出了問題,尖細而且發顫。孩子在的時候,我們那么多年都是這樣過來的。她養花我賺錢,一到星期天,再忙我也會回來和她一起端花澆水,這些花是我們的心血。

彬炎的話很動人,但那不過是一種臆想,是為了對付別人,譬如小陳這樣的人。我的話很直接,我說時間不多了,你不該這樣為難我。

你不要這樣說。他的聲音更細了,在我的印象里,他從來沒有這樣說過話。他臉上的皺紋全部糾結在了一起,腰彎下來,聲音近乎消失地說,拜托你了。

你在讓我絕望,我忽然厭惡起來,你在逼我走,那我就走,最多我那些錢我不要了。讓范軍另外找人和你打交道吧。我知道這話重了,但總得有人站出來,早點見到那些真金白銀吧。所以我轉過身去,但我聽到了笑聲。我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是千真萬確,那就是彬炎的笑聲。他說,你這話我聽得多了,太多了。逼倉的時候,還有人給我寄過子彈。他平靜地說著,手撫摸著那只貓。那時候貓的樣子已經發生了一些改變,它無法動彈,眼睛里夸張地顯露著緊張的神情。彬炎手上一定很用力,他的行動的突然和未知讓它焦慮起來。難道是貓在讓彬炎再次微笑嗎?他微笑著說,世界上所有的事情,不是誰能選擇的,都是命中注定。他微笑里的這些話,剎那間成了射向我的子彈。動人的不是句子深處的寒氣,而是子彈和命中注定了,那是堅決的態度。一切毋庸置疑。

我走出門去,給范軍打電話。我直接說出了我的擔心,我說也許根本就沒有6000萬。我知道范軍的脾氣,一怒之下會把我和小陳都撤了。但是范軍沒有作出任何決定,而更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在電話里沉默了半天后竟然說,隨他去吧。隨他去這話無助了,無助得凄涼無比。可不隨他去怎么辦呢?難道彬炎還有兩條腿嗎?難道二龍會再給他第二個10天嗎?我走進屋子,誰也不說話。凄涼的悲情在彌漫,好像沒有誰喜歡真實的裸體,反而是臆想互構的皇帝新裝,才更容易讓人充滿如愿以償的美好愿景。

彬炎打破僵局,他說我沒想到你能把那個廠做好。他突然調轉了話題,就像剛才什么也沒發生過一樣。

我沒有準備,倉促地回答他,其實那是一個不錯的廠。我不滿意我的回答,我的樣子簡直像小學生站在資歷很深的老師面前。可剛才他還是愁眉苦臉的,那樣讓人沮喪,他配嗎?

呵呵,這就是說世界萬物,命中注定了。對做期貨的人來說,你不能等手臂爛掉了再割掉。刀總是要斬在好肉上,稍一遲疑,機會就錯失了。輸就輸在疑慮的一剎那。

我一愣。他都懂,但做起來怎么總輸呢?

好肉總連在爛肉上。那個廠其實一出問題我就不要了,可沒想到你能醫好那塊爛肉。世間萬事,可見都有定數,各人頭上一方天。

早上的太陽很干凈,透過窗戶散發出更加純粹的光芒。但他再詼諧的調侃都無法提起我的情緒。剛才那段短暫的交鋒后,總有一種看不清本來面目的霧霾飄在眼前。是我拉下了感恩的面具,露出了討債鬼的真相;還是他一度卸下過從容的面具,露出了脆弱無比的內心?他的微笑在此刻,越清澈就越虛偽、越心虛。他在擔心,我看得清清楚楚。可他在擔心什么呢?

彬炎對我招手示意,我疑惑地靠上前去,看著他從枕頭下拿出一個文件袋。他把文件袋塞在我手上說,我說過你的錢一分不會少。他說。

你這是干什么?

無論你是去是留,無論我們是否還能再見,我承諾你的事我做到了。

文件袋里,一張鮮紅的房產證,還有一些資料、證明等。你拿去過戶,彬炎拿起一張身份證對我說,這個人,你可以隨便找一個人去代替他,然后把房子過到你名下。

我懂他的意思。身份證上的人是個虛構的人,也許身份證都是假的。這就是說,彬炎為自己的房子虛構了一個產權人,避開了債務。而現在,他要把這房子交給我,抵付他借我的錢。

憑什么呢?這件事突如其來,我只得假裝糊涂。這到底是誰的房子?

彬炎笑了,他說這不重要。他說得很平靜,說話的時候甚至看不出他的嘴在動。陽光下,他就是一洼湛藍的湖水。時光仿佛在那一刻靜止了,空氣里有一種金屬般的響動,悅耳而靈動,閃現著短暫卻迷人的幻覺。我們就這樣靜坐著,我覺得他一定很滿足,這或許是他一生中最淡定的一刻。

我收起房產證,一轉過身,驀然看見了那個精致的玻璃盒。那個盒子就是我來的第二天,彬炎叫小陳出去買的。盒子里裝著那兩個紅毛丹,已經干癟得不成樣子,其丑無比了。但是它們并不腐爛,反而有一種抗爭的精銳之氣在暗處發光,是一種別樣的神氣。每一次看見,都會有一種被它們看穿心事的感覺。

離去的時候,我確信他不是個開夫妻店的人,也不是個伺養花草的人。他的腿斷了,心卻從沒停止過抗爭。所有假的笑,都是殺氣凜凜的刀劍。

彬炎是這樣描述那封信的。這是一包貓糧。他說。由于禁止小陳離開彬炎,因此彬炎所有需要的東西都要通過網購。那封信到來的那一天,是個初雪的日子。那年遲至臘月底,還沒有下過一場雪。氣候轉暖,仿佛看不到雪的地方在不斷北移。那場雪斷斷續續的,毫無生氣可言,下下停停,落在地上,積出一汪汪臟水。彬炎說,也許到了一文的兒子出世,他們就再也看不到雪了。信送進來的時候,其實他關于雪和孩子的話還沒有說完,他直視著那封信,話音低了下來,其實不再下雪又怎么樣呢?

那封信看上去很獨特。信封又寬又大,還加厚。牛皮紙封得像個薄薄的軟盒子。小陳幫他用剪刀剪開,嘩啦一下,里面散下一串白色藥片。彬炎臉色大變,里面的信連看都沒看,就松開了手里的軟盒子。

其實我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即使明確那是一封信,我也不會把這封信和后面發生的事聯系在一起。信這件事本身很荒唐。彬炎要的是錢,救命的錢,跟一封無關痛癢的信完全沒關系。我仔細搜查過這封信,除了殘留在信封里的四粒藥片、地上和床上撿到的八粒藥片,共12粒藥片外,信里面一無所有。郵信的地址好像不遠,很普通,普通得能聞見某種家居的氣息。

你知道這是什么藥片嗎?他突然問我。

什么藥片?

安眠藥,吃12粒就會死。他說這話時,嘴微微張開,藥片就盛在他掌心里。我一急,上去一巴掌打落藥片。看著藥片滾落一地,他哈哈大笑,有人要我死,有人還不讓我死呢。他說著停止大笑,你不會以為我會自殺吧?他這話很沖,猛然被他噎住。后來想起來,這話非但是巧妙的掩護,還很惡毒,就像蛇芯,當時完全無法分清他攻擊和防守的意圖。

那天晚上,我和范軍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我提出來我不干了,錢也不要了。這樣下去錢沒要到,人倒變成了神經病。范軍先是好言相勸,但他很快失去了耐心。他說,難道你不覺得現在你說不干已經太遲了嗎?他的話讓我驚奇萬分。他這話太經典了,耳熟的程度簡直像哪出名劇里的一句臺詞。他準備得太久了,他反擊我的準備一定做得太久太久了。他壓抑著,一直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我有軟肋,我拿了彬炎的房產證,我不能和范軍太較真。他火了,但我不能讓他把火燒在我身上。我沉默了。但那天晚上他那句話讓我誤解了,他說我要沒有好下場,你以為他就能輕易放過你了嗎?我想得簡單了,我以為他說的他是指二龍,這讓我覺得好笑。我覺得我又沒欠二龍的錢,二龍有什么放不放過我的呢?但是我錯了,他說的他,指的是彬炎。

那個早上,太陽明晃晃的,卻是一種陽光被冰凍著,水淋淋的感受。想起來,都會打一個寒戰。我覺得自己病了,躺在床上就覺得肚子發脹,不想吃東西,像中了寒氣。我想將就睡一會兒,但我越睡越冷。我看見我和彬炎都泡在小時候裸泳過的河里,我想我是要去拉他一把的,他正被一個漩渦吸引過去,他的手伸過來,我去拉他,反被他一把拉了過去……人卷在漩渦里,倒不心慌,但腳心越來越冷……范軍的電話就在這當口吵醒了我。電話通了,我聽到的是救護車哇啦哇啦的聲音。我頭重腳輕,一開始把救護車當成來救我的。這時候范軍控制不住了,他連連在喊,你還不過來,你還不過來?他的電話就這樣在粗暴的叫喊聲下被切斷了。我的腦袋里亂極了,剛才通話的背景里,除了救護車的聲音,還有喧雜的人聲,亂七八糟的雜沓里,最清晰的是貓極其柔情的細鳴聲。這樣的聲音像一根尖細的銀針,在我的穴位上一扎,我立即清醒過來,什么都明白了。

現場亂極了。范軍和120救護車的人糾纏。救護車到來后,人家就說彬炎已經死了,沒法救了,沒必要再拉到醫院去。但是范軍不死心,他揪住人家的衣領,眼淚都急出來了。他和救護車上的人打了起來,最后連110警察也出動了。范軍好不容易冷靜下來,彬炎的尸體抬出去的時候,他滿頭是汗,頭發梢上掛滿了汗水。他把頭轉向別處時,我看見他在臉上抹了一把。那一把經過眼梢,不知為什么,我就覺得他抹了一把淚。這把淚,是為彬炎嗎?還是那無望的6000萬?

我離開的時候,還是好好的。我說道。我這么說,不知道是為了安慰范軍,還是找理由為自己開脫。

你離開的時候他就服毒了,醫生說他這點量夠他難受半天的。只要他想活命,上半天任何時候都可以喊救命。

這不可能!我大聲說道,我沒看出來,而且,我說著拿出那包郵寄給他的藥片,這些寄來的藥片都在我這里。

范軍奇怪地喊了一聲,隨手拿出一個藥瓶,上面寫的全是看不懂的外文字。你當他會指望你拿幾粒藥片嗎?他說著伸出手來,拿我手里的藥片。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阻止范軍的時候,一旁的小陳說話了。他說他早就準備好了,不光準備了人的,還藥死了貓。他話還沒說完,范軍呼的一下,已把手里的藥瓶摔了過去。小陳沒有避讓,細一看,他臉上有些浮腫,早就被范軍教訓過了。而此刻,更讓人驚異的是他手里端的一個盆子。盆子里盛的正是那只斷腿的貓。你是說,你是說彬炎藥死了這只貓嗎?他死,又藥死這只貓干什么?

范軍有滋有味地地品嘗著那片藥,神情怪異地對我說,你為什么不嘗嘗呢?我拿起一片放進嘴里,一股清涼之氣溢滿喉間。原來是潤喉糖,類似草珊瑚含片。范軍看著我,眼睛一動不動。我發現他盯著我的口袋,口袋里是彬炎給我的信封。我們走。范軍說。我問他去哪兒?他不答。都到門口了,小陳在后面說,彬炎說他死了和貓葬在一起。我一愣,范軍頭也不回道,到時候我讓你和他葬在一起。

我們一直往西,穿越辛店河環繞的整個山區,黃昏過后到達目的地。范軍手里有地址,到了目的地我才知道,這就是寄信給彬炎的地址。這是個半山的去處,兩棟歐式建筑非常顯眼。夕陽照在封閉的大門上,折射著許久沒有人居住后才有的陰涼之氣。繞過山頭有一座柴屋。柴屋在山凹里,一個老人端坐在夕陽的余暉里,低著頭,似乎已經睡去。

老婦人保養得很好,一看就不是當地人。她的氣質給人一種恍惚之感,她仿佛是空降在這里,專門等候我們到來一樣。她說這地方包括前面兩棟洋房,屬于一個養老院。她喜歡清凈時,就單獨住這里。不想住這里了,只要一個電話,養老院就會把她接回去,住進人多,設施更好的房間。她喜歡一個人安安靜靜地在太陽下打打瞌睡。這樣的時光能讓人寧靜,卻因為短暫而更讓人焦慮。好時光無法永駐,但這樣的時光可以讓她分不清現實與夢幻,也許,還分不清生與死。這是她這樣年紀的人要的,還是有她這樣的經歷的人需要的?她的沉著和淡雅讓人印象深刻。來到她的房間,里面堆滿了書和筆記。桌上的臺燈亮著,有一種不分晝夜照明的感覺。她坐下來,戴上眼鏡,一股濃烈的書卷氣便從她鬢白的發際流溢而出。她淡淡地說道,我在寫一些游記。人只有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才會明白時間真的過得很快。但是也很難,她說著轉過身來,笑著對我們說,我先要讓自己一個人靜下心來,然后靠曬太陽走進時光隧道,一點一滴地把過去的日子和感受撿回來。然后在夜里,再把撿回來的日子像一面鏡子一樣擺開來,慢慢地,一點一點地朝過去的日子照過去……她面對我們,說得很專注。但自始至終,我覺得她的眼睛并沒有注視過我們。

陳梅貞是你孫女吧?范軍在她說話的間隙,冷不丁地發問,但是沒什么效果。她的話是一段一段的,并沒有讓人插話的余地,但也不是密不透風,即使范軍這樣的滲入,也絲毫沒有打斷她的節奏。而她讓人刮目相看的地方,在于她沒有因此而淡漠范軍的問話。她沒有提及陳梅貞,但她拿出了一份合同。那合同表達的是,她拿自己城里的房子置換了這里的房子(包括前面兩棟洋房),然后她又將這里的房子捐給了養老院,換取了在養老院終身居住的待遇。也就是說,這里的房子要等她去世之后,養老院才能處置。她說她對這里有感情,她年輕的時候在這里生活過,有過一段感情遭遇,流過產……她一本正經地說著,不得不承認她是一個很好的表述者,可是我和范軍都很清楚,我們到這里來不是聽她講故事的。她說這些是什么意思,和陳梅貞又有什么關系呢?范軍拿出那封信,掌心里還掬著那些藥片。老婦人,其實現在看上去她根本不像一個老婦人。這封信是我寄的。她說著拿出了兩根枯枝和一把枯葉,當年換房子,原來的房東關照過我,如果收到這些東西,說到這里,她指了指范軍手里的信說,就把那封信寄出去。我答應了他。

你知道信里的內容嗎?

我不知道這是一封什么樣的信。這些年,這封信一直在我這里,但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把它寄出去。從接收這封信的第一天開始,我就有這樣的預感。

你怎么會這么想呢?范軍撿一粒藥片放進嘴里,然后把手推到老婦人跟前。我大吃一驚,難道他指望她也吃一粒嗎?

老婦人不動聲色,她的笑依然如故。從我們走進房子到現在,那樣的笑就凝固了一樣。信是封好的,地址也寫得清清楚楚。我覺得我答應了替別人做一件事,就一定要把這件事做好。她說話的時候,臉對著我們,但就像一個盲人,她的眼睛并沒有看我們。

回去的路上,我們一言不發。山路有些顛,我能體會范軍內心的沮喪。苦心經營這么久,落下這等結局,他一定覺得很失敗。與他相比,我摸摸彬炎自殺前交給我的信封,自然有一陣釋然。這時候車子打了個彎,有點急,對面駛過的車燈急速照過來,混亂中車子又顛了一下。范軍一拍大腿,叫了一聲。他說道,怪不得他死了都要貓陪他。

做什么?

他把貓當成了陳梅貞。

貓怎么會成了陳梅貞?

你不信吧?哼哼,我這才知道他當初叫我打斷貓腿的原因了。他就是怕陳梅貞有一天會離他而去。

他要你打斷貓腿的?我驚奇地問。我記得是范軍打斷了貓腿,才獲得彬炎招供的。

凡事都有兆頭。他說他有錢,只要我打斷貓的腿,他就還清欠我的錢。貓就是兆頭,倒霉的事就是從這里開始的。

你是說他為陳梅貞而死嗎?

他早就準備好了藥,可他一直在等。這輩子,他除了陳梅貞,就沒對誰真心過。期貨的輸贏,其他人的生死,他都可以無所謂,他只在乎陳梅貞。他把陳梅貞的貓養在身邊,幻想錯位,把貓當作陳梅貞。他回到他老屋,等的就是陳梅貞良心發現,把卷走的錢拿出來救他。這是他最后的信念。但陳梅貞沒有來,還給他寄了那些藥片,他才徹底絕望了。

但他憤怒之下殺了貓,和他死了還要和貓在一起,不是自相矛盾嗎?

他一輩子的悲劇,就在于他總記得自己對別人的好,其實一個人做了點好事,為什么就不能忘記呢?

你是說知恩圖報嗎?

什么叫知恩圖報?你還記得我們高中的一篇駱駝的課文嗎?英語課的。對。駱駝對它主人做的事,才是現實和現實的態度。誰做駱駝,誰就是真正的主人。

那他這樣做,你說他是不是和黃堅一樣,是在報復你呢?

報復?難道他寧愿陳梅貞背叛他嗎?

我還是有些疑惑,我問他,可要拿到了6000萬,你說他真會還給我們嗎?

范軍回答了我。他的話意味深長,很難得聽他這樣說話。你會發現,他說,現實生活中知恩圖報的想法會讓人絕望,徹底絕望。

駱駝,我暗自說道。我覺得范軍的悲劇就在于他自始至終混淆了一個概念,弄錯了一件事。按他的說法,彬炎對他說過,6000萬在老婆那里,那彬炎的老婆就是陳梅貞嗎?且不論彬炎死去的兒子一文有沒有可能是陳梅貞所生,就說彬炎家那些花盆。陳梅貞會在什么情況下,她什么事也不做,天天陪著彬炎伺弄那些無名無聊,甚至無恥的花草呢?其實在我的潛意識里,只要說起彬炎老婆,就會浮現出一個穿旗袍,燙波浪卷發的女子形象。這個人大方得體,相夫教子,在彬炎身后默默堅守,支持了這個家。這個形象與陳梅貞相去甚遠,徹底顛覆了陳梅貞是彬炎老婆的說法。可那個穿旗袍的人呢?難道真有這個人嗎?可要沒這個人,一文又是哪里來的呢?但一文就真的存在嗎?難道我們看見過一個男孩,說是他兒子就真是他兒子了嗎?如果我不相信陳梅貞,不相信6000萬,那么彬炎后來住的房子,那些花盆也只是彬炎的幻想罷了。

只要范軍沒弄清楚這些,那范軍就是一只駱駝。但范軍即將逃亡前夕,我何必再對他說這些呢?帶著希望上路,即使再苦再艱難,至少還有個盼頭。

給彬炎送葬的時候,我才發現彬炎已經沒有了親人。我給他買了墓,自然而然地想起房產證。莫非他做慣期貨,把房產證交給我也是一種遠期交易?他得罪了所有人,誰會料理他后事呢?范軍嗎?范軍連葬禮都參加不了了。

彬炎葬禮上,二龍來了。那天有雨,二龍戴著墨鏡,他的神態看上去陰沉得很。二龍給彬炎獻花時,左手指頭上一閃。細一看,他戴上了陰陽扣。葬禮結束后,我在開車,二龍電話就來了。他話語沉緩,有一搭沒一搭的,都讓人無法聽全完整的句子。他的意思是彬炎死了,債務要有一個新的考慮。他的話不像范軍那樣刻薄,甚至沒有威脅兇悍的語氣,聽上去像在跟你商量,又像在自說自話。但就讓你憋屈了,感到威脅已經無法抵擋。只要他高興,就可以隨時隨地,在不經意間弄死你。

這種感受很奇特。當時憑空就有一種氣場籠罩了我。我聯想到死去的彬炎,出逃的范軍,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懼體驗伴隨著窗外陰冷的小雨襲來,我氣都透不過來了。威脅如此明顯,但就是無法反抗。這樣的威脅你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你怕不好,不怕也不好;你抵抗不好,不抵抗也不好……這樣的氣場,便生成了比威脅更強烈的恐懼。你要反抗什么?你又怎么反抗?分明你自己在威脅自己,你被你自己所恐懼。二龍會施魔法,他讓恐懼變成了你的心態。這時候,有人就會一走了之,因為他們不知道怎么面對。我理解彬炎了。他的出走,他用了他出走的方式。

我欠你的債嗎?我終于憋不住了。

我的話一定出乎二龍意料,過了半天他才應話。你不擔心范軍嗎?他說,他的電話已經打不通了。我一愣,但馬上反應過來,我說,你是提醒我,我是范軍的合伙人吧?要不,你把那個工廠拿去吧。

你不想開了?

不是我不想開了,那個工廠本來就是別人的。也算是物歸其主吧。我這話說得心花怒放,所有的憋屈都釋放殆盡。我說著,還摸了摸胸前的信封,那產權證,硬硬地挺在胸前。可忽然,我踏實的心里亂作一團。顧二龍,房產證上的名字。二龍,平時只顧喊二龍,二龍不就姓顧嗎?彬炎把房產證給我,叫我隨便找個人冒充二龍,把房產證從二龍名下過戶給我……這一路想下來,我的心都冰涼了。

報復。這也是彬炎的報復行動嗎?我與二龍本來沒有債權債務交集,但彬炎把房產證給了我,只要我一出手過戶,馬上會招來二龍的絕殺。還有那泡湯的6000萬,要是彬炎不提6000萬,范軍至少還有時間。但他故意拖延,讓范軍對二龍違約,進而失去時間而身陷死局……我眼前又浮現出那個禮品盒,那兩枚已經干枯的紅毛丹,原來就是彬炎的眼睛。他死了,眼睛還留在這個世上。他要親眼看著他的復仇計劃在他死后實現。可是,連他的死難道也是他計劃的一部分嗎?那道錯題,皮鞋和紅毛丹此刻告訴了我,彬炎是個記仇的人。他在生意上無能,但他要確定報復誰,那一定志在必得。

可是,我又是怎么得罪了彬炎的呢?是因為紅毛丹,花盆,那封信,還是我的200萬,或者是范軍和廠,懷疑陳梅貞……太多太多了,也許更早,更小的時候,看上去伏筆四起的報復,也許就是一副不經意的棋局輸贏,便結下終生恩怨。誰知道呢,不是嗎?想起范軍曾說過“他”也不會放過我的話。這個’他”不是說的二龍,而正是彬炎。

傍晚,范軍的電話來了。他的電話換了號碼。他說我要去找錢了。

到哪兒找?

陳梅貞。

陳梅貞?

陳梅貞就是山上的老太婆。她活著,錢就在。

你是說那6000萬嗎?

什么6000萬?

你現在要去找的不是這筆錢嗎?

找錢,又何必是什么錢呢?

范軍可謂一語泄露天機。我恍然明白過來,原來范軍早就知道6000萬是杜撰的。我說,那你為什么不早點揭穿彬炎呢?

我要早揭穿他,他還能活到現在嗎?

我不解,我說他活到現在,對你有什么好處了嗎?

我要做給二龍看。

我猛然醒悟。范軍用6000萬讓彬炎活了下來,又用6000萬殺了他。當彬炎一敗涂地被二龍抓到時,范軍什么也沒準備好,如果沒有彬炎的6000萬故事,范軍就要做替死鬼。范軍讓所有人相信了6000萬,尤其是彬炎。二龍給了范軍十天時間,范軍用這十天時間準備好了一切,隨后就讓彬炎去死。小陳是范軍的人,范軍至今也沒有處罰他。是小陳把兩根枯枝和一把枯葉送到了老婦人手上,老婦人的信一寄出,彬炎一命嗚呼。看上去是彬炎以死報復,其實全在范軍掌控之中。可現在讓人不解的是,范軍既然已經脫逃成功,他還去找陳梅貞做什么?難道他們還有什么勾結,還要聯手演一出什么戲?或者,他對陳梅貞的念頭依然如故,他要帶她逍遙上路?

我不無傷感地說,人算不如天算,相見不如懷念。那你好自為之吧。這輩子恐怕再見不到了吧?說什么也是彬炎報復了你呀,你要逃亡了。

何以見得啊?不久的將來我們就會見面。沒想到范軍的回答這么輕松自信。好像他不但有了陳梅貞的底牌,還有了二龍的似的。他堅信他還要回來,而不是被趕出去,一去不復返。至此,范軍和陳梅貞之間的輸贏已見分曉。但是所謂6000萬輸贏的獎品竟然是命懸一線的彬炎,難免讓人唏噓不已。想想彬炎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刻,不但賭上自己的真情,還剝奪自己的時間作出了復仇決定。在死亡的門檻上,真愛與私欲有過什么區別嗎?

最后范軍交代我,無論如何也要替他到彬炎墓上去看一看,給彬炎點上一支煙。范軍對我說,他小時候一直抄彬炎的考卷,答應長大后買中華牌香煙給彬炎,但彬炎長大后從不吸煙。現在我們都上路了,他說,你就替我說一聲,讓彬炎抽一根吧。

駱駝。我又說了一聲。可我說的駱駝,到底是在說范軍是駱駝,還是那些驅趕他的錢是駱駝。午夜里有鐘聲響起。我對范軍的話不以為然。他的話有點像彬炎當時一廂情愿說的6000萬,簡直太像了。他花這么大的心思,換來的不過是一段逃亡路,在我看來并沒有逃過彬炎的報復。他的樂觀,只是他的駱駝心態。這也證明,其實在每個人身上或許都有一只駱駝,到了生死關頭,都會自己把自己驅趕出去,獲得一個自以為是的機會。我嘆了一口氣,看著范軍的茫茫逃亡路,想那駱駝趕走了主人之后該怎么辦。我想,我說他駱駝的意思是,在那遙遠、迷離的逃亡路上,范軍還會是只駱駝嗎?

作者簡介:

袁亞鳴,男,畢業于南京大學中文系作家班,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曾在金融部門工作多年。2000年開始發表作品。先后在《鐘山》《花城》《十月》《北京文學》《山花》《小說月報·原創版》《芒種》等期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200余萬字。著有長篇小說《牛市》《謊言》《生死期貨》等七部,中篇小說集《水花生季節》《太陽落雨》等。作品以財經小說見長。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選載,有作品入選多種年度選本,改編成影視劇本。曾獲第十五屆《小說月報》百花獎等。

責任編輯 師力斌

主站蜘蛛池模板: 黄色三级毛片网站| 丁香综合在线| 日韩大片免费观看视频播放| 在线精品亚洲一区二区古装| 色综合久久无码网| 国产男女免费完整版视频| 亚洲天堂视频网站| 伊人色天堂| 国内精品视频区在线2021| 99久久精品免费看国产免费软件| 在线观看91香蕉国产免费| 国产迷奸在线看| 免费一级大毛片a一观看不卡| 亚洲av无码人妻| 亚洲天堂伊人| 中文字幕永久在线观看| 自拍欧美亚洲| 无码粉嫩虎白一线天在线观看| 欧美日韩午夜| 国产大片喷水在线在线视频| 精品国产香蕉伊思人在线| 青草午夜精品视频在线观看| 日韩人妻少妇一区二区| 波多野结衣在线一区二区| 免费无码一区二区| 久久人搡人人玩人妻精品| 激情无码视频在线看| 亚洲欧美日韩综合二区三区| 国产91九色在线播放| 国产视频你懂得| 在线播放91| 欧美日韩一区二区在线播放| 丰满人妻久久中文字幕| 欧美一级99在线观看国产| 欧洲一区二区三区无码| 国产综合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精品天堂在线观看| 欧美全免费aaaaaa特黄在线| 一本大道东京热无码av| 国产精品高清国产三级囯产AV| 青草视频在线观看国产| 天堂中文在线资源| 99久久精品国产麻豆婷婷| 免费播放毛片| 岛国精品一区免费视频在线观看| 亚洲第一综合天堂另类专| 欧美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导航| 激情视频综合网| 真实国产乱子伦视频| 在线免费观看AV| a级毛片网| 精品免费在线视频| 久久精品无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 操操操综合网| 亚洲综合精品香蕉久久网| 在线看片免费人成视久网下载| 欧美中文字幕在线视频| 丁香六月综合网| 日韩最新中文字幕| 亚洲天堂免费观看| 中国精品自拍| 无码网站免费观看| 久久国产精品国产自线拍| 黄色免费在线网址| 怡春院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免费| 亚洲欧美国产视频| 伊人久久福利中文字幕| 国产在线啪| 67194在线午夜亚洲| 日韩欧美亚洲国产成人综合| 中文国产成人精品久久一| 日韩无码真实干出血视频| 情侣午夜国产在线一区无码| 国产精品网址你懂的| YW尤物AV无码国产在线观看| 麻豆国产精品| a在线观看免费| 香蕉视频在线观看www| AV网站中文| 99热这里只有精品国产99| 婷五月综合| 国产成人夜色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