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餐的時候,我經常想到茄子把兒和菠菜根兒。現在,這兩樣東西好像已經不會出現在餐盤里,在清洗的過程中就被剔除了,但在我的記憶里,這兩樣卻是非凡的美味。
上世紀70年代中期,我出生在魯西北一個小鄉村,那個村子離縣城百里之遙,而且地處三縣交界,偏遠閉塞(上世紀末才有了自來水、電和馬路),經濟貧困,我家也不例外。雖然父親在縣城一家工廠上班,每月有27塊錢的工資,但對一個老老少少八口之家來說,顯然是杯水車薪,累月不見葷腥是常有的事情。祖母心思巧密,有一次炒了一盤茄子,在剛剛把菜放在桌面的時候,就眼疾手快地從盤中夾起一塊醬色的東西塞到她寶貝孫子的嘴里,我一嚼,覺得筋道有味,還沒來得及仔細品味,已然下肚,急忙問是何物,祖母說是肉。話音一落,我的幾個姐姐舉筷齊發,急急去盤中找尋,三姐有幸夾到一塊,放入口中一嚼,很快就直言根本不是肉而是茄子把兒。話雖然這樣說,但神情卻很享受,恍如真是美味在口。
那“肉”的確是茄子把兒:祖母把茄子把兒上的皮剔下來,略微晾曬,再加點自制大醬浸泡一下,炒出來后,在色澤和口感上就極其像肉了。
雖然知道了祖母的秘密,但我還是開始期待吃茄子,每次去自家菜地里摘茄子,我總是小聲抱怨為什么茄子不只是長把兒呢,要是一個茄子只是長把兒的話,我得有多少“肉”可以吃啊。
祖母做菜用作肉的替代品還有菠菜根兒:菠菜根兒洗凈連同葉和莖一起入鍋翻炒,顏色會更加粉嫩,參雜在一片綠色中,朦朦朧朧中恍若瘦豬肉。吃飯的時候,祖母還是偏袒我,總是很藝術地夾起一塊粉嫩的菠菜根兒一片翠綠的菠菜葉,色澤搭配上極其誘人地塞到我的嘴里,逗引我喝下那一碗極其難咽的、一年到頭也喝不完的玉米糊糊。
在我的幼年時期,吃下了多少茄子把兒和菠菜根兒呢?
無從計數了。
后來,我考取縣重點高中,離開了那個小鄉村,接著又考上大學,離開了我們縣城。
大學食堂里倒是經常有茄子和菠菜的菜肴,但幾乎見不到茄子把兒和菠菜根兒了,偶爾粗心的大師傅也會把菠菜根兒和茄子把兒遺留在菜里,別人都挑揀出來扔掉,我卻吃得如同美味一般。新結交的女友每每對此很是不屑。我卻坦然,倒是對女友某些吃飯習慣不敢茍同:肉僅吃瘦的,一塊五花肉非要仔細地把肥肉剔除;吃包子總剩一點包子皮等等。日久天長,彼此就生了嫌隙,等到臨近畢業,終于勞燕分飛。聽說,她一畢業就嫁為人婦,轉眼就生子,好像也很幸福,那是后話。
走出大學校門,我通過招考進入一家地級電視臺,遠赴市里上班。有時會在單身宿舍里搭伙做飯,茄子把兒和菠菜根兒就經常出現在菜肴里,同宿舍有三位同事,兩位對此不解,只有一位老兄每每和我一樣,把茄子把兒和菠菜根兒咀嚼得津津有味。這位柴姓老兄本來在某企業當裝卸工,天生有一副好嗓子,又愛好播音主持,硬是憑這兩樣兒一躍龍門考進我們單位當了主持人。臺內眾多主持幾乎都是科班出身,每每相聚話題多多,似乎只有他曲高和寡形單影只。更為甚者,每次臺內聚餐,他都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大大方方地把剩菜剩飯打包帶走,引得相當一部分潮男潮女交頭竊竊;平時,好像也就和我相談甚歡。出人意料的是,幾年后,這位仁兄居然炒了單位魷魚,在眾人一片詫異聲中辭職去了省臺高就。臨行前,我們在宿舍把酒言歡對月當歌,下酒菜里恰有我做的素炒菠菜,一片翠綠中隱隱顯現的是粉嫩的菠菜根兒,我們吃得津津有味,聊得樂不思蜀。
柴兄在省臺很快成為一個欄目主播,人生風生水起。
再后來,在一片欽羨中,我被選調來中央電視臺,柴兄得知后在電話里寥寥數語:
“一如既往。相信你小子能行,好好干。”
來北京后,因為工作緣由,得以和銀幕上仰慕的那些形象頻繁接觸,每每興奮,也有些惶恐,唯有踏踏實實,盡心竭力把每期節目做好。
一年一次的影人大聯歡是中國電影界一項盛事。2009年的聯歡晚會在北京飯店舉行,我作為晚會導演組成員,晚宴上有幸和謝鐵驪、于洋、于藍等老藝術家同席,品味著一桌佳肴。老藝術家們不知怎的就遙想起當年在延安的生活,今昔對比,感慨萬千。謝鐵驪老師還特意告知大家,隔壁的牡丹廳,就是開國的第一宴周恩來總理宴請眾賓的地方。
席間有一道小菜是涼拌菠菜,連根兒帶葉,我夾取了一個菜根兒,中途掉在桌上,我只得從桌面上再次把它夾起送入口中。此舉恰被身邊的于藍老師看到,她不住地沖我點頭微笑。不久后,因為一期節目的需要,我登門采訪于藍老師,一見面,她就說認得我,一邊說一邊還把我的手抓在手里,輕輕拍打,說:
“現在知道勤儉的年輕人不多了,應該時時勤儉好,不錯的,想當年……”
老人的溢美之詞說得由衷誠懇,但我并不飄飄然,沒什么的,從那個偏遠的小鄉村到皇城根兒下,一路走來,自己一直如此。菠菜根兒的味道就是生活的味道。
責任編輯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