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廣建
頭一秋,六合在此之前就做了盤算,大哥已經訂親,二哥正在張羅,自己年滿了十八歲,爹愁娘愁白發已經愁滿了頭,愁到哪天算一站呢?六合心里盤算,走,當兵去!不能再在家里窩著,窩來的全是愁。當他向小隊長老石叔提及美好愿望時,老石叔一翻眼皮一轉身,蹲在牲口棚旁小隊部門口兇兇地抽起了旱煙,半晌沒吭一聲。他不想和六合多嘴的原因明擺著,全小隊只此一個明白人,人精賬細誰能比他記賬記得清楚?會計上實在沒人能替這狗貨!
六合說,叔,開開恩吧。俺還有一妹倆弟倆哥哥,俺家這點家底我和誰爭?爭誰都是豬狗不如。叫我爹蓋五處宅,娶回來五個兒媳?殺他算了!
小隊長老石叔仍在抽煙,身不起,臉不動,依然瞅著牲口嚼飼料,那牲口也像瞪眼在心里說他不近人情。
六合見默認就是許可,興奮地跑向大隊部報名去了。
一報可好,哪都順,家是貧農成分,人是初中畢業,中等偏上的個頭,八鄉誘人的相貌;精明小伙人見人愛,只有他家街對門的歲英妹子最能配得上。
歲英躲在自家門洞里暗處輕說了一句,去唄,沒人拴你。低頭摳弄過衣角,又抬頭捏弄辮梢,低眉扭身跑走了。六合就抓耳撓腮地挺直了胸脯,隨大隊人馬進城體檢去了。
體檢隊伍并不龐大,東關街大隊十三個小隊,六隊地處東門外拴馬莊一帶,總共四十戶人家,二百多口人,夠資格體檢的頂多不過仨倆。六合體檢上了,合格上了,青年隊伍里眉飛色舞,大隊喇叭里天天名揚四方:
六隊的劉六合,六隊的劉六合,馬上到大隊部來,馬上到大隊部來!
甭問,又是領兵的過來相面。
歲英爹亂摳煙鍋子跟上了緊張,歲英娘也心不在焉地刷鍋洗碗。賊眼明擺著,二人眉眼上你來我去,誰都能瞅出來后頭的好事連連,二老想到給閨女提親是了時候。
親沒提,小隊長老石叔的心卻先提起來,他坐臥不寧地跟著喇叭上的喊聲向老婆子吼叫,你咋說得那輕巧,六合子一走,誰會記賬?你叫誰來為他頂攤兒?
老婆子說,那也不能誤孩一世呀,他家那光景你又不是心里糊涂,往后孩的日子咋奔?往哪再找出路。
那我這隊長呢,小隊呢?半個會算賬的猴人兒都沒有,真叫六隊散攤子呀?狗貨!我得說說……
小隊長老石叔找到六合家,先向六合爹,后向六合娘,最后向六合大哥掰開揉碎地講他在平津戰役傷了腿,朝鮮戰場凍了腳、轉業扔下鐵飯碗回來為全隊社員掏心窩子……講來講去講到了六合人還年輕,日后有的是機會,小隊實在脫不開手,二百口子人不能糊涂成一鍋粥地過……眼含熱淚,八般手段,愿意叫六合留一年。
六合爹說,我哪管過他呢?我胡子沒你多,嘴角子也扛不過你拾掇,去不去由他、由你定唄。爹娘不管還不行嗎?在哪也嘬不過一口飯。聽你!
六合當兵沒去成!
六合太心軟,經不住老石叔熱淚盈眶反復勸說,狗貨一肚子熱氣撒了個精光!
這年的秋后格外陰冷,之后在初冬的小麥地里澆過冬水,六合腦袋上冒著急汗,雙腳卻在冰茬里踩著,心疼得歲英連跑幾遭不歇腳,直到叫來了六合娘,老少婦人好說歹說才算勸他把雨鞋穿上。
回到家,腳已凍硬,紅腫得幾天沒能出門。
大哥說,不出門倒好。杰子當兵去了云南,當的全是工程兵,開山鑿洞,腦袋掖進褲腰里,說不定哪天回來個殘廢人,不去倒好。安慰弟弟為他忙房子、忙娶親。
當年臘月里,大嫂娶了回來,家里又多一張嘴。勞力都是好勞力,下地也都能掙回大工分,可畢竟人多、嘴多,爹娘為二哥蓋房的操勞更多揣了一愁。
六合心里明鏡一樣清楚。
夏里黑夜天,六隊牲口棚旁邊的小隊部里,記工分的人群擠得像羊圈,小隊長老石叔又捏著煙頭兒向六合交待,六合子,七隊隊長孫脖子找來了,他隊的老會計病倒了多日,怕是要壓棺材板子。不行你先頂幾天。賊日個!越稀缺越挖找。去,把賬盤清盤清,兩頭先顧著。見六合慢眼發呆,補充說,咋,耍滑兒呀?扒了皮,叔也曉你多大本事。別說這倆隊的賬,再多仨倆你也不在話下,老實過去!
六合以笑作答,乖乖去了。
東城門附近沒人會多心,全東關街挑不出第二個六合來,那黑眉,那大眼,那精干無雙的狗貨樣子,從小就好得出奇,要不是交不起學費,早上高中考大學走了;誰說也是人和賬一樣精致,不然,八鄉不見的俊閨女歲英也不會看上他。
六合兼顧七隊的賬,事務繁多起來。好在歲英離得近,打頭碰臉隔三差五瞅見他,二人你笑我一眼扭過頭,我眉你一目轉過身,忙也心里愿意。
六合心里踏實,沒當兵走,歲英對他也沒心遠。
轉眼又是一年秋。
這之間,有城里招臨時工的,有外鄉聘小學教員的,有本大隊工業組挑選修理電機的,有外隊借人記賬的,全叫小隊長老石叔打發了,回話全是同一句,你要拽他走,你來給俺隊記賬。你不來記賬,我叫二百口子人上你家喂嘴去!
來人盼興來,掃興歸,一個個叭嗒叭嗒嘴角,拍拍屁股走了,恨不得把六合劈成幾半兒分走一塊。
六合,很是吃香。
六合,名聲在外。
六合又在是年征兵中十拿九穩地報了名。
六合還是在瑩瑩的月光下,偷跑去街對門小門洞的暗處向歲英笑說他參加了體檢,并說政審也已合格。
六合爹說,難呢,幾十號人挑不下仨倆貨,多虧賊日個沒毛病。
六合娘說,那是咱孩心實,人家瞅上的是咱孩哪也沒有花活。
那就能穿上軍裝走了唄。
那就找人把事兒說說唄。
倆老人念叨著又能甩走一愁!
歲英娘也歡嘴說,領兵的說是北京啥參來著?各關口把得可嚴實了!
歲英爹也高興說,賊日個,真爭氣!
老兩口一問一答也喜上眉梢向街面上張揚,也想在走兵前把親事趁早訂下。
六合爹對媒人說,他二哥也是頭年兒里成親。訂吧。賊日個,咱愿意哩。哥兒五個,老大、老二都有了,他老三是下雨不打傘——輪(淋)上了。喜得胡茬子散滿了半腮。
這年秋,收成也格外叫人心喜,連場上的玉米、豆子、谷穗、山藥都笑咧了嘴。征兵通知書還沒下發,六合早已歡心飛向了兵營,小隊長老石叔黑天卻蹲在小隊部門口還在抽煙,伴著沉悶嚼料的騾馬牛驢,一抽抽到天發亮。他發愁,沒人來當會計,混貨們一個比一個笨樣!想拍屁股罵娘,沒處下嘴。
進到家,老婆子趕著向老石叔說,老頭子,說下大天來你也不能卡,一命連一命,咱不能毀下孩子一生一世!
咋算毀,不當兵就不活都狗了,他當兵和我當兵是一碼事嗎,那時候誰愿意,腦袋掖進褲腰里,他如今去是享福!
誰不想享福,誰不想享福,你不能!老婆子手里的擦桌布擦得桌皮也像在叫喚。
門窗、房頂、桌椅板凳好像都在天天磨叨老石叔,要他堅決放棄阻止六合當兵的胡想,放孩一碼是積德行善為國為家,自個的難處得求大隊干部派會計來為小隊解決。
老石叔含淚無語。
這時候,七小隊隊長也來添亂,他帶領隊委會一行五人來到六小隊隊部,進門先給老石叔放下一把煙葉,齊圍住老隊長百般求情,滿屋的舌頭壓向一人,說是已和領兵的交涉過了,要六合留下來記賬,恐嚇年底算不清賬,分不了紅,三百多口子人的河堤就崩了,連騾馬牛羊也一起碰墻上吊。要不,都給六合磕頭去。
小隊長老石叔橫豎沒能支撐住場面。
眼睜睜入伍通知書就要向大隊部下發,眼睜睜總參領兵的愛不釋手死眼瞅著,眼睜睜六合當兵硬是受阻,破房臟院門簾窗戶一同跟倒霉蛋苦不堪言,又是沒走!
六合尖底壇子一樣連和歲英爹娘的笑臉告別都做了,喜從天降似的連和歲英在照相館的合影留念都洗出來了,破墻頭上的枯草搖頭擺尾,院里的雞鴨貓狗歡蹦亂跳,硬是沒走!六合硬是被七隊五條大漢跪哭得淚流滿面,當兵走又是美夢一場!十九歲啊,最好的年華沒走成,硬是沒能走成!
六小隊隊長松心了,七小隊社員喜屁了,街上問誰誰都不信,六合和歲英在小門洞里抱頭痛哭,哭過,滿心咋也埋不進日子里……
當年,東關街大隊走兵走得是六月兒。六月兒第二年提了干,明確了之后的人生路程……
第三秋的應征入伍里,六合就不顧了一切。二十歲,最后一年適齡。妹已大,家中又多了二嫂,大嫂帶了孩子,大弟二弟還在念書,他再不走,房還是和爹娘擠在一屋,人還是收入可憐,多干也不見希望,少干也不見盡頭,靠生產隊那賊日個日工三毛的分紅錢蓋房成家,分明是天方夜譚加癡心妄想。六合急了,國家號召保家衛國,我也正是適齡青年,咋就非要殺我門外呢?我非走兵不可!
體檢前,領兵的說是廣州特種部隊,體檢進行的是絕戶網篩選。一茬接一茬驗過后,六合心中沒底了,各項要求太高,反復審查太細,多人對此不抱希望。
當年夏末曾發了大水,滹沱河大水跑平了河槽,全城動員,有力的出力,有錢的出錢,人山人海赴河堤驅洪,財、物供應源源不斷,一場大災轉危為安。
秋后,上級開始安排查賬,查賬中更是一扣緊一扣,縣民政局要救災物資統計,縣紀委會要捐款落實詳情,公社要大隊用款明細,大隊要查遍各小隊賬單……六合首當其沖,抽調擔任本大隊三人核查要員。查賬晝夜兼程,馬不停蹄,一直到體檢已過,賬目還沒完全查結。
六合爹也上心了,撅屁股拍步找到大隊干部說,要不當兵走,你們給孩蓋房。
大隊干部也不含糊,當即回答,他要當兵走,你來大隊查賬!
六合爹說我不管了。
大隊干部說不管正好。
歲英爹這才上了心,找到六合家里說,孩子不當兵,咱這親事在哪辦?
六合也急了眼,找領兵的問情況。領兵的只是笑,三緘其口。事理明擺著,特種兵挑選必須保密,能走不能走兩說,但保密一說不變。
六合心急如焚,瘦了肉,陷深了眼窩,眼看征兵接近尾聲,他的兵夢下落依然不明。六合整宿整宿睡不安生,生怕這次碰上閃失毀了一生想奔的前途,他難忍難熬無處表述,心驚肝顫地不敢往下多想……
轉眼間,征兵結束了,六合真就沒有走成,說是沒能被挑上,具體原因深不可測。
那些天,老天爺烏雷閃電地也不開眼,黑天爛雨死下個不停。大隊整賬晝夜無休,人困馬乏的日子難熬到了極限。街人跟著死了心,誰也認為六合當兵沒走成,是特種部隊挑兵太嚴。
緊接著,兩家子為成親無住房鬧得不可開交。歲英爹最后也死了心,立逼歲英退親,六合娘也阻擋不住歲英娘硬退回的彩禮,歲英不再見六合,罵他賊心躲藏好日子、另有歪心,六合難見歲英是因為查賬太忙,渾身是嘴沒工夫去說。整個婚事天不作美,善鄰善舍都來動嘴也沒了咒念。至此,六合黑暗的前途陷入了更深的泥潭……
這天,記賬累了,六合進到大隊部另一屋里換心閑聊,無意中,副大隊長老楊頭說,如今當兵的也走了,說也無妨。你瞅瞅,這是啥?指給六合親自過目桌上的入伍通知書。
六合一看,當即暈倒在地……
從此,六合嘴巴被污臉糊住了,整天哭哭笑笑亂轉在街頭,見人咧嘴傻笑,進家就扇己臉,人,瘋了……
六合瘋了后,東關街上的雞鴨貓狗都躲他,但社員們都很同情,大罵大隊不是東西,不該壓下入伍通知書換成別人;人們待他更是親上加親,從來沒人把他當瘋人看待,他家也并沒瘋來多大亂子,妹一出嫁,倆弟趕上了放開考學的好時候,家里不再為他張羅房子說媳婦,爹愁娘愁反倒少了。
又是一年秋后,又是一年秋后……40年過后的中秋傍晚,六合在街上碰見了回家探親的六月兒。兒時的伙伴已是少將軍銜退職下來,二人立在街頭笑顏聊天。
六月兒問,后來呢?
后來三十多歲病有了好轉,日子開放了,鄉親們都照顧,花少錢娶了如今的媳婦。
哪里人?
甘肅。那廂窮,來咱這知足。
孩呢?
倆。都成家了。一個大學畢業留在成都,一個大學畢業留在咱縣。日子好,我壯實。
病呢?
沒犯過。當時也說不清咋回事,就是整宿整宿睡不著覺,生悶氣。記得是把所有賬本掄到了房上,所有被褥掄到了街里。我爹把我鎖在小東屋里不叫出門,我娘送過吃的守我流淚。沒淚了,流干了。小隊如今也沒了。當年老石叔給我爹磕頭扇自己臉,我娘跟他齊跪著求我爹不急……六合停了停說,好在當時該出地時有人熱心叫出地,有下河的拉著說笑叫下河,鄉親們都不虧我,病就慢慢好了。如今做小買賣有進項。六十歲身子骨還硬,還能跑騰幾年。孩們不讓干,我是怕歇出病來。日子好了,日子好了。
秋的傍晚,徐徐降來了蒙蒙暮色,遠處,清晰可見一縷火燒的殘云……
六月兒說,要不,這將軍是你的。
六合說,哪有那才分,我只會記個賬,后來賬也記不清了。挺好,如今挺好。
六月兒是在回到家才大哭了一場,為六合、為歲英?他想不清楚……
責任編輯: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