郜元寶
杜甫號稱“七齡思即壯,開口詠鳳凰。九齡書大字,有作成一囊。”還說“詩是吾家事”,“歌詩”一項,被姓杜的包圓了。誠然是“詩圣”,一千多年過去,沒有哪個不服的。
許多文人創作談,和杜甫一樣,也總能找到神秘的機緣,似乎命中注定,不寫作,毋寧死,而一旦拿起筆(打開電腦),就萬事和諧,渾身舒暢,并且凡有述作,皆可永久。
每次讀到這種天才的自述,我都很沮喪,因為自己從事文學批評和研究,說起來一點也不堂皇,無非敢于下筆,勇于投稿,又遇到許多好心的編輯和寬容的刊物,沒太碰釘子,漸漸就儼乎其然,當仁不讓,甚至麻木不仁起來,仿佛人生天地間,不免要寫點什么,不免要發表點什么,不免要對別人發表的什么信口雌黃,說三道四。得罪了!
所以當《上海文學》創刊六十周年之際,除了由衷地表示祝賀、感激,我還油然沉浸于一種心情之中,叫做誠惶誠恐、慚愧不已。
比起這份雜志幾代編者對文學的無私奉獻,自忖還是太多鄙吝之心;比起這份雜志在文學盛時開疆拓土的勇氣和才情,自忖還是太過保守和愚鈍;比起這份雜志在文學失去轟動效應之后的毅然堅守,比起他們對新老作者一如既往、一視同仁的鼓勵與呵護,自忖真是貢獻太少、無以為報;比起這份雜志各擅勝場的無數優秀作者,自忖更是太過貧弱。
豈敢恬然以《上海文學》作者自居,附驥尾以達千里?惟愿見賢思齊,有以自振而已。“焉得思如陶謝手,令渠述作與同游”,真的作者蒞臨,倘能叨陪末座,屏息傾聽,也就欣然有喜,夫復何求!
工業社會發軔之初,黑格爾就預言藝術即將消亡,但在他身后,各門或新或舊的藝術依然存活,直至于今;
二戰結束時,阿多諾的名言不脛而走:“奧斯維辛之后,再寫詩就是野蠻。”但各種或新或舊的詩,以及和詩有關的各種形式的文學寫作,也依然存活,直至于今;
數碼時代揭幕,紙質媒體不斷被宣布死刑,但包括文學刊物在內的許多紙媒還是頑強支撐著,直至于今。
過去依賴簡帛紙墨,如今更過轉移到網絡,但風景不殊,正自有媒介之異,何況網絡傳輸和保存手段,遠非簡帛紙墨所能望其項背。
詩、藝術、文學、紙上書寫、印刷乃至文字本身,或許真有關乎靈魂的永恒質素,可以歷千萬祀,與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盡管被恒久記錄的,并不全然美善,但美善必定也在其中。
是所禱也,因寄慨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