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麗宏
《上海文學》從創刊到現在,已經整整六十年。巴金先生在1953年創辦了這個刊物,最初的刊名是《文藝月報》。創刊以來,她幾乎是伴隨著新中國的曲折腳步,一路探索,一路坎坷,一路激情揮灑,一路悲歡離合。回顧《上海文學》走過的道路,感受她的輝煌和榮耀,體味她的艱辛和甘苦,是一件令人感慨也讓人深思的事情。
《上海文學》猶如一個舞臺,六十年來,中國的幾代作家在這個舞臺上紛紛登場,他們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作品,在新中國的文學史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記。他們的喜怒哀樂,他們的憧憬夢幻,他們的惆悵和困惑,他們的才情和創造,都留在了已經泛黃的書頁之中。展讀這些保留著不同時代屐痕的文字,可以追溯流逝的時光,反思過去的歷史,也可以重新燃起對文學的熱愛和激情。優秀的文學作品,是它們所產生的時代的情感、智慧和良心的結晶。發表在《上海文學》上的作品,很大一部分對此可以當之無愧。
六十年來,《上海文學》的命運和我們國家的風雨歷程密切相聯,她的輝煌,她的黯淡,她的跌宕沉浮,都和時代的變遷息息相關。《上海文學》創刊之初,新中國剛剛成立不久。我們可以在當時的刊物中看到作家們對新生活的向往和渴望,當時引人矚目的作家,都在這里發表過新作。不少年輕的作家在這里發表了他們的成名作。《上海文學》上的一些短篇小說和詩歌散文成為那個時代的經典之作。在很多人心目中,《上海文學》是一個其他園地難以取代的文學花苑,是文學愛好者的精神家園。即便是在中斷和沉寂的時候,《上海文學》一直沒有被熱愛文學的中國人淡忘。“文革”結束后,一度停刊的《上海文學》重新開張,成為新時期中國文學的一個重鎮。她以海納百川的胸懷,向各種流派和風格的文學作品敞開了大門。中國的老、中、青三代作家在《上海文學》亮相,展示了他們曾經被壓抑了的才華。新一代年輕的作家又從這里起步,走向更廣闊的文壇。縱觀《上海文學》的六十年歷史,我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社會的進步和人性的回歸,高尚的文學理想在我們這片土地上永遠不會消亡。
在我的辦公室里,有幾件東西值得一說。
一把舊椅子。它的年齡比我老,估計已近百年。這是一把有扶手的西式靠背椅,做工很考究,可以看作一件藝術品。從《上海文學》創刊以來,這把椅子就一直是編輯部的一部分。很多前輩在這把椅子上坐過,巴金,靳以,魏金枝,鐘望陽,茹志鵑,李子云,周介人……多少人曾經坐在這把椅子上讀稿說話,已經無法考證。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我還在大學讀書,有一次收到編輯部的信,約我來《上海文學》談稿子,是趙自先生坐在這把椅子上,他的親切和威嚴,和這把椅子融合在一起,成為《上海文學》在我記憶中的一個征象。六十年來,一批又一批作家和編輯為《上海文學》殫精竭慮、嘔心瀝血,是他們用心血和智慧,鑄造了這本刊物的品格。《上海文學》能在這大半個世紀中堅持文學理想,不斷地創造輝煌的業績,能在新中國的文學期刊中占據重要一席,和他們無私奉獻和創造性的編輯工作是分不開的。這把椅子,現在端放在我的辦公室的窗前,是一件歷史的紀念品,一座讓人追溯遠去時光的雕塑。幾代《上海文學》編輯前赴后繼的身影,迭現在這把椅子上,讓后人肅然起敬。
一幅題字。這是錢谷融先生用毛筆題寫的“文學是人學”五個字。十年前,本刊五十周年社慶時,我請錢先生為我們題辭,他說自己不擅用毛筆。我說,請你寫五個字:“文學是人學”,這幾個字,你怎么寫都是最好的。錢先生年輕時代寫的《文學是人學》,道出了文學的真諦,他因此被批判了很久,歷經人間滄桑。也正是這篇文章,如同燈塔,暴風驟雨和冰雪雷電,都未能熄滅它的光焰。文學是人學,這已是公認的文學創作之至真原理,所有的文學作品,都是對人性的探索,對人間萬象的展示。錢先生答應了我,并寄來了這幅題字。他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了五個兩寸見方的字,寫得工整端莊,很有派頭,題辭下面簽了名字,卻沒有鈐印。我后來請一位篆刻家為錢先生刻了一方印,在題字上補鈐之后,將印章送給了錢先生。在我的辦公桌前,抬頭就能看到錢先生的題字,“文學是人學”,這是前輩真誠的引領,也是一個永久的提醒。
一幅書法作品。這是著名女書法家周慧珺的作品,寫的是四個大字“海納百川”。周慧珺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也是《上海文學》熱心的支持者。現在的《上海文學》封面,是她十年前為我們書寫的刊名,已經成為我們刊物的標志。“海納百川”,是《上海文學》追求的一種胸懷和品格,我們接納各種風格不同的作品,不管是奇花異卉還是雜樹野草,只要是獨特自由的美妙生靈,都可以在我們的園地中生長綻放。在慶祝刊物六十歲生日的時候,我們編選了一本《上海文學》插圖畫冊,舉辦了一次插圖畫展,我又請周慧珺為畫冊和畫展題寫了名字:“文學之美”。這十多年來,《上海文學》每一期都約請畫家畫插圖。國內的很多美術名家加入到文學插圖的陣營中來,其中有國家畫,油畫家,也有水彩畫家。為文學作品畫插圖,不是一件簡單容易的事情,畫家們事先必須仔細閱讀需要插圖的文字,對作品作出自己的解讀,然后再以自己的風格創作插圖,雖只是小幅作品,卻都是精心構思,將文學作品描繪的情境生動展現在畫面之中。他們以繪畫的魅力,展示了文學之美。這些插圖,對一本純文學刊物,既是雪中送炭,也是錦上添花。文學和繪畫的結合,成為我們刊物的一種風格。周慧珺先生題寫的“海納百川”和“文學之美”,也可以看作是朋友們對《上海文學》的勉勵。
在《上海文學》創刊六十周年的時候,我和編輯部的全體同仁,心里懷著感恩之情。感恩我們的前輩,幾代《上海文學》的編輯,是他們前赴后繼,鑄造了這本刊物的精神和品格;感恩我們的作者,六十年來,是全國乃至世界各地的作家,以優秀的作品支援我們,使我們的刊物保持著清新和活力,始終站在文學的前沿,向世人展示中國文學的新貌;感恩社會各界對我們的幫助和支援,我們和所有純文學刊物一樣,在這些年中經歷過世態炎涼,然而不管是熱還是冷,總是有人向我們伸出援手,讓我們在最困難的時候也不感覺孤獨,始終保持著文學的尊嚴。當然,也感恩我們的讀者,六十年來,不離不棄,來自讀者的贊許,是對我們最大的鼓勵,也讓我們看到了我們堅持和堅守的價值。如果沒有大家對《上海文學》的貢獻、支援和幫助,這里只能是一片荒蕪和寂寥。
前幾天,我在編輯部說,我們刊物年過花甲了。年輕的編輯對我的話很不以為然,他們說:花甲之年,在人們的印象中是對老人的稱呼,《上海文學》不老邁,我們還很年輕。年輕人這樣評價我們這本刊物,我深感欣慰。對一本文學刊物來說,六十年的歷史不算太短,然而文學的理想和精神是不會隨時光老去的。六十歲的《上海文學》仍然應該是一本擁有年輕心態的雜志。面對著前人的業績,我們會經常思考:在未來的歲月中,如何繼續發揚《上海文學》的優良傳統,不媚俗,不隨波逐流,如何銳意進取,探索創新,使她保持著勃勃生機,保持著年輕活力,從而無愧于前人,也無愧于我們所處的時代。這是一個義無反顧的崇高目標,我們當為此竭盡全力。
這一期刊物,是新一年的開張。讀者可以看到我們公布的《上海文學》獲獎名單。這些獲獎作品,是從前三年本刊發表文章中評選出來的佳作。《上海文學》獎從八十年代開始,已經評了十屆,作家和讀者看重這個獎,是因為這個獎是和很多優秀的作家和作品連在一起的。衷心祝賀獲獎者。這期刊物開頭,我們發表了十位作家的短文,這是他們為祝賀本刊六十周年社慶而作,老、中、青三代作家,真情敘寫了他們和《上海文學》的交往以及對本刊的期冀,讓人感動。這期刊物中,有很多值得一讀的新作,在此不一一例舉。王蒙先生今年在這里開設專欄“王蒙說”,相信會成為讀者期待的專欄。王蒙先生是《上海文學》的老朋友,他以《說給青年同行》作為欄目的開篇,這是他和青年作家一次推心置腹的談心,他以自己的真摯和睿智,對文學的歷史和現狀作了獨到的分析,對年輕一代是難得的啟迪。文章結尾處,王蒙先生以他獨有的幽默挑戰年輕人:“我還要與你們在文學的勞作上,在作品的質與量上,展開友好比賽!”希望年輕的作家們響應前輩的呼喚,《上海文學》將為這種“友好比賽”提供自由開放的舞臺。